藍莓釀

芹嬸不姓芹，只因她做的山芹餡餛飩非常好吃，黑水屯人便如此稱呼她。芹嬸的餛飩鋪在村西，屋內(nèi)屋外都擺著桌椅，擦得干干凈凈。窗上貼著喜鵲登枝的剪紙，經(jīng)歷一歲的雨，顏色由濃紅變成淺粉。

餛飩不只是有山芹餡，蕨菜、柳蒿芽、黃瓜香這些山野菜，都能成為餡。餛飩個大，壯實，皮薄但不露餡，清湯清水，出鍋后點幾滴香油，再撒一小把芫荽，即可。

黑水屯人愛極了芹嬸做的餛飩，他們從中品嘗到一種獨特的味道，想必是山野的氣息吧。

北是餛飩鋪的常客，他個頭不高，寬肩膀，駝背，不愛說話，飯量大，一頓能吃七八碗餛飩。吃完后，北沖芹嬸笑笑，起身便走。芹嬸也不要錢，她心里清楚，北不會白吃的。

天漸漸涼了，幾場秋風(fēng)吹得樹樹蒼黃。這天早晨，芹嬸起床后，發(fā)現(xiàn)門外放著幾個蛇皮袋，里面裝滿榛子、松子和山核桃，此外，還有許多藍莓。芹嬸猜到，這是北在山里采摘的。每年秋天，北都會來送一趟堅果和藍莓。芹嬸將藍莓釀成酒，留到冬天喝。

芹嬸很多年前便認識北。那時，她的兒子善常才十幾歲。善常淘氣，經(jīng)常跑到深山里采摘野果。有次，他摘藍莓的時候，從樹上掉下來，摔傷了腿。就在那時，善常遇見了北。兩個男孩年齡差不多，全都肌膚曬得黝黑，頭發(fā)亂蓬蓬，野性十足，因此一見面就互有好感。

北仰臉看看樹，說：“這是兔眼藍莓，樹高，你摔疼了吧?！?/p>

“不疼?！鄙瞥Ｕ酒饋?，走幾步，“哎呦”一聲，坐到地上。

“家遠嗎？”

“不遠?！?/p>

“用不用我送你回家？”

“不用?！?/p>

善常雖倔強，最后還是被北背回家。為了感謝北，芹嬸做了一碗山芹餡餛飩，北吃得滿頭大汗。

從此，善常與北成為朋友，經(jīng)常一起在深山里玩。北是野孩子，熟悉山林，知道什么地方有漿果，哪里的堅果最好吃。北與深山里的動物也十分友好，善常和他在一起很安全。然而，芹嬸還是微微擔(dān)憂，因為有一天夜里，善常在夢里說：“北，你放心，我對誰都不會說，你是刺猬?！?/p>

芹嬸心里一顫，北原來是刺猬精。芹嬸一夜沒睡，望著熟睡中的善常，猶豫著，是否讓善常與北斷絕來往。天亮后，芹嬸決定先不揭穿此事，既然北肯告訴善常這個秘密，可見他很坦誠，真把善常當朋友，善常也該遵守朋友間的承諾。

芹嬸擔(dān)憂的事并沒有發(fā)生，善常漸漸長大，要去城里念大學(xué)了。臨走前，善常用白樺木做了一個信箱，釘在院墻外，這是他的另一個承諾——經(jīng)常給北寫信。

北拒絕用手機，信成為他與善常的唯一聯(lián)系。當然，他也不認字，每次從信箱里取出信，都去找芹嬸，也不說話，默默將信遞過去。芹嬸戴上老花鏡，為北讀信。善常多數(shù)是在信里介紹城里的生活，還有就是叮囑北照顧芹嬸。北一邊聽著，一邊無聲地憨笑。

讀完信，芹嬸給北煮餛飩，每次都是八碗，芹嬸覺得這個數(shù)字吉利。北吃飽后，到院子里劈木頭。芹嬸煮餛飩，不用天然氣，而是燒木頭。

一直到月亮升起，北還在劈柴，芹嬸將切好的西瓜，放在院子的小木桌上，然后回屋睡覺。芹嬸半夜醒來時，北已離去，劈好的木頭柈子，整整齊齊地堆在墻角，西瓜全都吃完了。西瓜皮仿佛碧翠的小船，靜靜地停泊在瓷白的碟子內(nèi)，四周撒著漆黑的瓜籽。

時間慢悠悠地流淌，幾年過去。善常的來信漸漸少了，他也不經(jīng)常給芹嬸打電話，原因只有一個字——忙。即便如此，北還是經(jīng)常來給芹嬸劈柴，秋天時送來山里最好的漿果與堅果。芹嬸吃不完，分給村里人。

北每次打開信箱，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的，都非常失望。芹嬸懂得北的心情，自己何嘗不是。

芹嬸慢慢老了，北記得善常的囑托，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已經(jīng)四年零三個月，他沒有收到善常的來信，關(guān)于善常的近況，都是聽芹嬸說的。善常結(jié)婚了；媳婦給他生了個女兒；升職了，成為公司主管；過年要帶著媳婦孩子回家。最后一個消息，最讓北開心。他滿山瘋跑，最后坐在他與善常相遇的那棵藍莓樹下，盤算著，給善常準備什么禮物。在芹嬸的手機里，北曾見過善常的照片，他胖了，但還是小時候的模樣，想起他，北覺得異常親切。

然而，幾天后，善常又打來電話，告訴母親，公司太忙，過年不回來了。芹嬸沒多說什么，叮囑兒子，抽出點時間，給北寫信。善常說：“天天用鍵盤打字，已經(jīng)提筆忘字，不會寫信了——北還好嗎？”芹嬸說：“挺好的，經(jīng)常陪我?！?/p>

春節(jié)的早晨，下雪了，遠遠近近的山，仿佛變成了奶油蛋糕。芹嬸剪了一張喜鵲登枝的剪紙，貼在窗戶上，另外一張沒揭下去，從濃紅到淡粉，流失的顏色，也是流走的光陰。

雪不停，村里響起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忽然，芹嬸看見遠處走來一人，啊，竟然是善常。

“媽，我想給你一個驚喜?！?/p>

“媳婦孩子呢？”

“下次……下次我把他們帶來?！?/p>

芹嬸太開心了，真想把兒子回家過年的消息告訴全村人，尤其是北，不知道這個時候，他在什么地方。

除夕夜，芹嬸沒煮餛飩，按照習(xí)俗吃餃子，她還做了幾盤菜，涼拌莧菜、小根蒜拌豆腐、馬蘭頭豆腐卷、香麻葉炒雞蛋，菜都是干野菜，芹嬸入秋時曬的。此外，芹嬸還拿出一瓶酒，她說：“這是用藍莓釀的酒，北年年都來送藍莓?！?/p>

善常不語。

芹嬸說：“你多住幾天，一定要見到北再走。”

善常還是不說話，默默喝酒。小山村也有煙花，母子倆一邊吃年夜飯，一邊望著窗外，煙花在夜空中匆匆綻放。后來，善常醉了，趴在桌上睡著了。芹嬸剛要扶他進屋，電話鈴聲響起。

“媽，新年快樂?！?/p>

芹嬸愣住了，望著正熟睡的善常，她明白了。原來，眼前這個善常是北變的。刺猬成精后，不能喝酒，因此，北的肩膀處變回原形，許多刺穿破衣裳，露出來。

芹嬸在電話里，將這件事告訴兒子。善常沉默半晌，然后說：“媽，明年過年我一定回家?！?/p>

芹嬸笑笑，掛斷電話。

第二天早晨，北酒醒后，又變回善常的樣子，只是他沒發(fā)覺，衣服的肩膀處，芹嬸用針線，密密麻麻縫補過。

雪停了。

“媽，我該回去了?！北闭f。

芹嬸點點頭，目送著北離去，雪地留下一串漸漸遠去的腳印。芹嬸有些恍惚，好似那腳印真是善常留下的。

讀 到

這是個溫暖的故事。

故事里有愛，有關(guān)懷。這關(guān)懷與愛散發(fā)的暖意足以抵擋風(fēng)雪，撫慰歲月。芹嬸的寬容與關(guān)愛悄悄地抵達了北的心坎，讓北感動，他用默默的行動回饋這份濃濃的情誼。這份回饋里有對承諾的兌現(xiàn)，有對善常的牽掛，更有對芹嬸愛的回報。北是真誠的，是深情的，他不言不語，卻在一舉一動里訴說著他的心緒，他的情感。深情厚誼不是那幾句關(guān)慰，是有你消息時的喜笑顏開，是等你歸來的期盼，更是需要時的陪伴和懂得。

芹嬸是幸福的，有遠方的牽掛，也有承歡膝下的關(guān)愛，哪怕這份關(guān)愛有點點特別。北也是幸福的，雪地上那一串串漸漸遠去的腳印里，有芹嬸的目光，也有善常的情愫。

天空里的煙花炸裂成一朵花，那是為北綻放的。（讀稿人/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