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她七十多歲了,從來不知道愛情是什么樣子。她只知道,她和父親是一九六九年六月結(jié)婚的。到父親過世,兩人的婚姻持續(xù)了三十六年零一個月。
母親和父親的結(jié)合,緣于和她一個院子一起長大的閨蜜的極力撮合。她的閨蜜,在一九六八年嫁給了我的一位同族叔爹。她的娘家,在現(xiàn)在的邵東市靈官殿鎮(zhèn)茶子山。那時交通不發(fā)達(dá),出行的主要方式是走路。從她娘家到我們家,近二十里路,而且都是崎嶇不平的山路。那條路,山高,坡陡,柴草深,荒無人煙。如今已經(jīng)荒廢,長滿雜刺和柴草。她一個人在這邊,人生地不熟,感到非常孤單和寂寞。她的父母很擔(dān)心女兒,總希望她能找個伙伴過去,好有個照應(yīng),于是就拼命做我母親的工作,希望她能嫁過來。這樣,倆人又可以像過去那樣“秤不離砣”了。
母親說,那時她還未滿十七歲。閨蜜出嫁后,她就成為一只孤雁。不知為什么,她的心里一直空蕩蕩的,好像少了點(diǎn)什么。拉不下面子的她在閨蜜的不斷游說下,竟懵懵懂懂地答應(yīng):“等明年再說?!蹦赣H說,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和父親確定戀愛關(guān)系前,有不少條件好的人家托人做媒甚至主動上門提親,都被她拒絕了。
回憶起與母親結(jié)婚一事,父親十分自豪。說自己年輕時人活躍,長得帥,很勤快,還是大隊文藝宣傳隊的副隊長,經(jīng)常四處宣講,屁股后面跟著一大堆女孩子,但他一個都沒看上。他相中母親,主要是看她出身書香世家,人勤勞善良,能吃苦,性格好,有涵養(yǎng),有文化,家教不錯……一句話,除了人稍微矮點(diǎn),其他都是優(yōu)點(diǎn)。母親在一旁聽著,笑呵呵地說太肉麻了,便起身走開。
在閨蜜的極力撮合下,父親和母親在第一次正式見面時,就互交了“手信”。父親送給母親一塊手帕。這塊手帕,母親用了好多年。后來我們不小心把它弄丟了,她嘴上說著沒有關(guān)系,心里還是難過了很長時間。母親送給父親一個小筆記本。這本筆記本,至今還珍藏在家里的“百寶箱”里。
父親和母親的婚姻,我外祖父一家最初是反對的。因為父親家在偏遠(yuǎn)的小山村,交通不便,經(jīng)濟(jì)條件也很差。我奶奶又去世得早,他們擔(dān)心母親生小孩后,家里連一個能幫忙照看孩子的人都沒有,會很辛苦。他們以我母親年齡還小為由,要我父親“等兩年再說”,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從米籮跳到糠籮里去。
萬般無奈之下,母親閨蜜的父母找到了住在同一個院子里的大隊書記。請他出面,去做我外祖父母的工作。好說歹說,我外祖父母才表態(tài):只要我母親愿意,他們就同意。這句話,實際上是我外祖父母的托詞。他們見大隊書記經(jīng)常到家里來做工作,不好意思老是推辭,便私下和我母親商定這樣做的。沒想到到了現(xiàn)場,我母親竟倒戈了。大隊書記當(dāng)眾問她時,她滿臉通紅地低著頭回復(fù),“我已接了他的東西,不好意思再退回去?!辈簧偃寺牶?,連連搖頭嘆息。說我母親將來會吃大虧。我母親聽后,淡然一笑。說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不管以后如何艱難,哪怕是跪著,她也一定要爬過去!沒想到一語成讖。母親嫁給父親后,吃盡了苦頭。這一點(diǎn),她從未有過半點(diǎn)怨言或悔意。讓她最難過和不能釋懷的,是我父親的英年早逝。
每當(dāng)有人提及此事,并說她閨蜜的日子比她過得好多了時,母親總是淡然一笑,說她的人生信條里從來沒有后悔兩字。
母親從嫁給父親第二天起,就成了“管家”。時至今日,仍“大權(quán)在握”。爺爺和父親說,他們倆大字都識不了半籮筐,不是那塊料,“不能誤了全家的早飯米”。母親則不同,出身書香門第,識文斷字,家風(fēng)不錯,比他們不知要強(qiáng)多少倍。
“我和你父親結(jié)婚第三天,就餓著肚子出了一天工?!痹谀锛覐膩頉]有為柴米油鹽醬醋茶操過心的母親,第一次真正體味到了生活的滋味?!爸箫垥r,我揭開米壇子一看,里面是空的。告訴你父親,他說他知道,要我煮紅薯吃?!蹦赣H說她在娘家時,不說吃好穿好,但至少從來沒有衣食之憂。作為老幺,她是家里唯一的小棉襖,被眾人當(dāng)寶貝一樣捧在手里?;蛟S是好東西吃多了,她長大后有些偏食,許多東西都不吃。紅薯便是其中之一。父親用筷子夾著那個最大的紅薯,尷尬地停在半空中,眼眶都紅了……
“在吃和處理與你爺爺?shù)年P(guān)系方面,你父親做得不太好?!蹦赣H告訴我,發(fā)現(xiàn)她偏食后的第二天,父親就做通了我爺爺?shù)墓ぷ?,一家人和和氣氣地分了家(爺爺六十歲那年,又歡歡喜喜地合攏了來)。分家后,父親經(jīng)常四處借米,單獨(dú)煮飯或蒸飯給母親吃。有時米少了,就熬稀飯?;蚰コ煞?,摻入菜葉,蒸粑粑吃?!澳菚r的粑粑,米粉少菜葉多,全是散的。”
“你父親知道我葷菜只吃豬身上的東西,手頭一有點(diǎn)錢,天還未亮就起床走路去買。”母親動情地說,“后來他不知通過什么方式,和板古坳那個賣肉的屠戶熟絡(luò)上了。經(jīng)常天不亮就趕過去給他幫忙,隔三岔五地提一點(diǎn)賣剩的免費(fèi)豬肉或豬下水回來?!备赣H卻說,“我是看那人年紀(jì)大了,殺豬有點(diǎn)力不從心,想免費(fèi)給他打打下手?!蹦莻€屠戶不僅教會了父親殺豬,還對他很好。開始他的豬肉如果沒賣完,才送給父親一點(diǎn)。后來他把豬一殺完,就先割一點(diǎn)讓父親帶回家。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父親就病了。面對一無所有的家,還不到二十歲的母親平生第一次大哭了一場。第二天,她把我父親送到娘家,親手交給外祖父母,說自己實在是沒辦法了,拜托他們一定要竭盡全力,把我父親照顧好。她態(tài)度堅決地說,她送來的是一個病人,但一定要帶一個好人回去。說完自己連夜返回,天天在生產(chǎn)隊出工。
“我那時年輕,和男人一樣做事,沒有覺得辛苦?!蹦赣H散工回來后,經(jīng)常晚飯都沒有吃,就偷偷躲在被窩里哭。有時哭到天亮了,就匆匆起來,用冷水洗洗眼,又去出工。
“你昨天半夜還在發(fā)燒,今天別去犁田了!”在外祖父一家的精心呵護(hù)下,我父親慢慢恢復(fù)了健康。伴隨著我們兄妹三人的降生,他們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為了多掙工分,父親包攬了給生產(chǎn)隊犁田的重活。有一天天剛放亮,父親就背起犁準(zhǔn)備出門。母親堵住門,扯著父親,死活不同意。
“我吃得消,沒事的。別拉扯了,別把孩子們吵醒了?!备赣H緊了緊蓑衣,強(qiáng)忍著沒有咳出聲來,人影一閃,就從大門口溜走了。“等幾天我過生日了,親戚們會來賀生。家里沒有菜,我邊犁田,邊捉些泥鰍和螃蟹回來陪客?!?/p>
母親倚在門口,垂著淚,眼中滿是擔(dān)憂和無奈。
母親一直把父親的生日看得很重。父親生日時,外祖父母、舅舅和姨媽們都會來。而她生日時,就辭客。父親給她準(zhǔn)備生日飯,她以聞不得腥味為由,不上飯桌。輕輕地夾一點(diǎn)青菜或倒一點(diǎn)菜湯,坐在灶邊吃。
在相守的三十六年里,父親強(qiáng)行給母親擺過一次生日酒。個中原因,說來心酸:母親四十八歲那年,突然患上重病。去過許多地方醫(yī)治,不僅沒有好轉(zhuǎn),病情反而越來越重。好幾個醫(yī)生都委婉地說,你母親喜歡吃什么,回家多買點(diǎn)給她吃。
母親五十歲生日前幾天,父親找到我,說想為母親擺個生日酒。他說母親自十八歲嫁到我家后,滿十時一直不肯擺酒。從她現(xiàn)在的病情來看,他擔(dān)心她時日無多,還不擺幾桌,如果有什么萬一,他會后悔和愧疚一輩子。擺酒的話,他手頭沒有錢,希望我想點(diǎn)辦法。還說他知道我們?nèi)置脼榻o母親治病,不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負(fù)了債。他是實在沒有辦法,才來找我的。
母親聽說后,堅決不同意??拗?zé)怪父親拖累子女,哀求他省下這筆錢,留給她將來辦喪事用。院子里的人見狀,紛紛來做她的工作。說她這樣老是不好,不如“沖下喜”,說不定就好了。還說辦完五十酒,要到六十歲去了。這是句勸人的客套話,潛臺詞是這臺五十酒,很可能是我母親在人世間的最后一臺滿十酒了。大伙邊勸邊嘆息邊眼淚直流,說我母親命苦,好不容易含辛茹苦把子女養(yǎng)大成人,眼看就有好日子過了,自己卻不行了……
瘦弱的母親至今還在說,她從未想到,自己竟然如此頑強(qiáng)。過完生日后,她慢慢開始好起來了。而我的父親,卻病了。
父親直到病危時才向我談及自己是何時發(fā)現(xiàn)身體不對勁的。開始幾次,沒什么。后來,就經(jīng)常喉嚨癢,渾身不對勁。他怕說出來母親會擔(dān)心,會更加自責(zé),就一直瞞著。直到后來實在不行了,才在我們的陪同下去醫(yī)院檢查。得知是癌癥晚期后,他頭也不回地拉起我們就往家里走。說不治了,免得到時人財兩空,進(jìn)一步加重我們的負(fù)擔(dān)。
母親與父親十分恩愛,但她和父親也吵過兩次大架。一次,是為我父親迷上玩帶小彩頭的字牌。她見多次勸說無效,就把父親的錢包藏了起來。爺爺聽到他們的爭吵后,也立即趕了回來,重重地扇了我父親幾耳光,并要他寫出“保證以后不再玩,否則任憑我母親處置”的書面保證,交到我母親手里做憑證……另一次,是父親被檢查出癌癥晚期時。母親要父親去治療,父親堅決不同意。后來聽院子里的人說,那一晚,他們爭吵的時間很短。吵著吵著,兩人抱頭痛哭。母親說,父親一輩子就是這一次遇大事沒有和她商量,而且不聽她的勸告。結(jié)果幾年后,人就走了……
父親走時,我們兄妹三人都不在他身邊。
“你爸可能不行了!”我清楚地記得,二〇〇五年七月的一天,母親突然打電話給我,泣不成聲地說,“不知道什么原因,你爸突然發(fā)高燒。打了三天吊針,還是沒有退燒……”她要我千萬不要大聲說話,或給父親打電話。這個電話,她還是背著父親,偷偷摸摸給我打的。怕他看到或聽見,心里更加著急,更加難過、自責(zé)和內(nèi)疚……
掛斷母親的電話,我馬上打電話給黃醫(yī)生。黃醫(yī)生是父親的摯友,父親患癌癥后,一直都在他那里看病抓藥。他簡要地問了些情況后,無限悲傷地告訴我,“你父親剩下的時日不多了,準(zhǔn)備后事吧?!?/p>
父親走時,只有母親陪在身邊。母親聲淚俱下地責(zé)怪我們,說那晚父親好像知道自己會走似的,吃過晚飯后很快就洗了澡,然后就一直坐在灶屋門邊,遲遲不愿上床休息。上身緊靠著門框,雙眼直勾勾地一直緊盯著那條我們回家的路,直到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你們兄妹如果回來一個,他也會閉眼呀!”母親還說,我那天帶兒子探望父親,走時,他很想送送我們。母親看著父親做了許多努力,但一直沒有成功。想過去幫他一把,被父親搖手示意,制止了。我走后,父親跌坐在那道再也跨不出去的灶屋門檻上,無力地倚在門框邊,滿眼淚水……許久都沒有起身。
遵照母親的意愿,父親的靈柩在家擺放了五天。大病未愈的母親拖著孱弱的身軀,一直坐在棺材旁,無論大家怎么勸,死活都不肯離開半步。
出葬時,母親執(zhí)意要去送父親最后一程。我們怕有什么萬一,安排了六七個人才把她攔下來。送完葬后,母親把我們兄妹三家人、舅舅舅媽和幾位德高望重的房親喊到一起,說她知道我們家這邊的習(xí)俗,丈夫過世后,如果妻子送他上山,就不能再嫁,她十分理解和感謝大家的好意。她坦言,沒能送我父親到安息地,是她這一輩子最大的痛。她把我們召集到一起,是想當(dāng)眾表個態(tài),無論送沒送我父親上山,她都不會再嫁。
二〇〇九年,母親給我們打電話,說想在家里建新房子。地點(diǎn),是父親在世時多次和她說的地方。建好后,我們無意間站在坪里看向前方。父親長眠的山崗,剛好和我們的新房子面對面。母親見狀,笑瞇瞇地走了過來,說她怕父親一個人躺在那里孤獨(dú),就特意把新房子建在了他對面。這樣一來,他寂寞時,她就可以和以前一樣,坐在他對面陪著他……那一刻,我們不禁淚如雨下。
父親走后,每逢他的忌日、過節(jié)和家里來客人,母親都會準(zhǔn)備一桌豐盛的飯菜,莊嚴(yán)地祭奠父親。
“你爸爸心細(xì)、勤快、知心、會疼人,一生都十分熱心,重情重義。”和父親“嘮完嗑”后,母親又和我們聊了起來。她說那時雖然家里很窮,但市面上流行什么了,父親都會千方百計地給她買來。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她是整個院子里第一個戴上海牌手表和穿尼龍衣服的。錢,是父親殺豬、犁田、挖山、砍伐運(yùn)輸竹木、賣梨子、種西瓜、做茶豆腐和挑礦砂等,拿血汗和命換來的。她還說父親一直沒有忘記外祖父母等親友給予的幫助,只要他們需要幫忙,他馬上丟下家里的活計就趕過去……
“你爸爸好客,豪爽,愛熱鬧。如果還在的話,家里今天肯定會熱鬧許多?!蹦赣H七十歲生日時,我們遵照她的意愿,只請了至親。席間,小舅舅吃著吃著,不經(jīng)意間就提起了我去世多年的父親,長嘆一聲,十分傷感。
“我爸走得太早了,對不起我媽……”我妹哽咽著接過話頭,不爭氣的眼淚直往下流……
透過淚眼,我清楚地看到,母親拿起飯碗,遮了又遮自己通紅的雙眼。強(qiáng)忍著,不讓眼淚往下掉。
這,就是我父母的愛情。他們結(jié)婚時,全副家當(dāng)就是一床爛絮被。他們僅憑媒妁之言和兩樣“手信”, 就走到一起,無論風(fēng)霜雨雪,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生老病死,都患難與共,矢志不渝,不離不棄,一走,就是一輩子。
(責(zé)任編輯 宋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