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土是根 (外一篇)

土地是鄉(xiāng)下人生存的根基，鄉(xiāng)親對土地十分敬重。

父親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人不能哄騙土地，你若是在播種施肥除草的環(huán)節(jié)哄騙了土地，到收獲時土地便會送給你一個嚴厲的教訓(xùn)。鄉(xiāng)親們都恪守人勤地不懶的古訓(xùn)，起早貪黑在土里刨食，那些從土里長出的莊稼既喂飽了人，也填飽了豬羊、雞鴨、牛馬的肚皮。

在遠去的時光里，鄉(xiāng)村生活是由彎腰、抬臂、肩挑、背馱、手提、腳蹬的姿勢堆積而成的，依照農(nóng)時，農(nóng)事在節(jié)氣中有序奔波是鄉(xiāng)鄰最常見的姿態(tài)。

春天來了，農(nóng)田里的麥苗借著肥沃的土壤伸長了身子，然而土地似乎有用不完的余力，除了滋養(yǎng)莊稼也滋養(yǎng)各類雜草，這時候父親那把鋤頭就派上了用場。

鋤頭就像是父親手臂的延伸，有了它，父親不需要蹲下身去，雜草就在鋤頭的招呼聲中紛紛倒下。鋤頭與父親的雙手相伴，日子久了，父親的手掌便生出了一層厚厚的老繭，鋤頭也在和泥土的摩擦中變得更加鋒利。

秋收的大地上，鋤頭和鐮刀閃著雪亮的光，一道道光亮在農(nóng)田里劃過，玉米稈、黃豆秸就躺在了土地上，于是開闊的農(nóng)田便成了風(fēng)兒暢通無阻的跑馬場。這個時候，我總感覺鋤頭和鐮刀比我更懂得父親的心事，它們望著豐盈大地上那一片片金黃，和父親一起綻開了笑臉，而我一個頑劣的娃娃，還不懂土地的金貴。

大塊的農(nóng)田按季節(jié)變化分別種植小麥和玉米，小片田地則被開墾成了菜園子。這菜園子里藏著不一樣的風(fēng)景，黃瓜、南瓜、甜瓜，開著淡黃色或深黃色的花，這些花有的可以結(jié)果，有的卻在一夜之間凋謝了，那些凋謝的花是誑花，原來自然界的花也會騙人，這一刻我更直觀地理解了“華而不實”這個詞語的含義。

茄子穿著紫色的外衣，在夕陽中泛著誘人的光，但摘茄子時你可別莽撞，茄子頂端有許多細小的刺，不小心扎到手上又疼又癢。

辣椒的產(chǎn)量大，地頭放了七八個已經(jīng)裝滿辣椒的大麻袋，空氣里彌漫著辣味兒和植物獨有的清新氣息。站在辣椒地頭吸一口氣都會連打幾個噴嚏。

菜園子里的西紅柿是用水喂大的，掛滿西紅柿的秧苗每隔兩天就要澆一次水。成熟季每天下午都要采摘一次，我光著腳丫踩在壟溝的稀泥里，一股清涼迅速咬住了我的腳心。西紅柿在眾多的蔬菜里面是最難伺候的一種，成長期要掰杈，掰一晌后手指手背都染成了綠色。坐果期需要抹花，我手里握一支毛筆，另一只手端著一個墨水瓶，毛筆在墨水瓶里蘸一下，然后在花的根部抹一下，那墨水瓶里裝的可不是墨水，而是一種名叫“坐果靈”的農(nóng)藥。

西紅柿無需催熟劑，那些完全長熟的西紅柿，既好看又好吃，掰開后能看到西瓜一樣的沙瓤，汁水多，甜而不酸。東大路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上，每天都有商販來收西紅柿，可能是考慮長途運輸需要時間，他們不要完全長熟的，只收頂部剛剛泛紅的。每天下午一簍一簍的西紅柿，坐著自行車、架子車、農(nóng)用三輪車趕到東大路上，農(nóng)貿(mào)市場前賣菜的隊伍早已排成了長龍，我和父親緊隨其后，隊伍在喧鬧聲中緩慢前移。終于賣完了，有幾個個頭略小的西紅柿，還有幾個不小心被碰爛的西紅柿躺在簍子底部，在夕陽的余暉中，和我們結(jié)伴折返家中。

如今我走在城市里的菜市場，見到辣椒和西紅柿?xí)幸环N親近感，并不是因為這兩樣菜合口，而是它們身上藏著一段流逝的歲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我考上大學(xué)時，學(xué)費就是靠賣一茬又一茬的辣椒和西紅柿才湊齊的。

早些年的鄉(xiāng)下，村民沒有其他生錢的門路，農(nóng)田是一個家庭全部收入的來源，故而土地在鄉(xiāng)親們心中的地位是無可替代的。我小時候見過兩家地鄰因為一個田壟大打出手，互不相讓。四鄰都放下手中的農(nóng)具從不遠處趕來相勸，東家說西家多占了一壟，西家說東家多吃了半畦，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我家有一塊農(nóng)田和一個堂叔的田地搭界，作為兩家農(nóng)田分界的地壟，在犁地時逐年翻滾，僅用眼睛打量便能發(fā)現(xiàn)早已經(jīng)翻到我們的地里面了。母親對父親說，“挖界石吧，不挖出界石空口無憑，若是鬧起來，咱們兩家血緣這么近，準讓人笑話。”兩家的地頭緊鄰一個堤坡，重修的大堤寬闊、平坦，也正是這個行走更方便的大堤埋住了界石。父親和母親挖了一整天，才將下面埋著石灰線的界石翻了出來，面對這塊生產(chǎn)隊分田時埋到地下的界石，堂叔紅著臉將多占去的半畦地讓了出來。那個時候，我還未曾思量過土地的重要性，有時候在拖著疲憊身體收拾農(nóng)具的間隙，甚至?xí)龇N這么多地干啥的幼稚想法。

土是莊稼的生命之根，水則是莊稼的生命之源，因此那些距離水源近的土地更受鄉(xiāng)親們的青睞。遷民屯的土地按方位分成了南地和西北地，在這兩塊地中間還有一塊地，這塊地是我們高家的祖墳所在之處，村里人直接將這塊地稱之為高家墳，這大概是借代最貼近生活的一種用法了。

南地是沙土地，適合種花生和紅薯，緊臨著一條水渠，用水方便。我小時候這里還是一個果園，到了春天花朵盛開，蝶舞蜂喧。這些果樹是老品種，樹干粗壯，枝葉繁茂，夏日里果園外面太陽高照，果園內(nèi)樹影斑駁，濃蔭匝地，是一個避暑的好去處。

高家墳?zāi)菈K地是兩合土，適合各類莊稼生長，而且臨近水源。這塊地旁邊不僅有一條水渠，而且距離小河也很近，故而在這條渠和小河交匯處裝了一個退水閘，退水閘落下后，水渠就蓄滿了水，灌溉特別便利。

西北地是膠泥地，若是做煤球倒是上好的土，但是這土黏性太大，種莊稼時就成了缺點，下雨后不容易干，土地的透氣性也差，這塊地附近沒有水渠，地頭打了一眼機井。

早些年農(nóng)田澆水的艱辛，沖淡了田園詩意。我用稚嫩的雙肩，挑著兩桶水在農(nóng)田小路上蹣跚行走。菜園子里剛剛栽了兩畦小白菜，每一棵小白菜都張開了干渴的嘴巴，小白菜沒有扎下根，不能大水漫灌，這時就需要人去水渠挑水。我擔了兩桶水搖搖晃晃地走在田埂上，踩下的腳印歪歪扭扭，像一首蹩腳的詩，終于到了白菜地，從桶里舀一瓢水灌到白菜的根部，土地張開了嘴巴，一會兒就喝干了。一瓢又一瓢，一桶又一桶，這條我平時走慣的田間小路突然間變得漫長又崎嶇。

終于忙完了，伴著一地殘碎的月光和斷斷續(xù)續(xù)的蟲鳴，我挑著桶從菜地回家，鐵桶搖晃發(fā)出的聲音叩響了鄉(xiāng)村的夜晚，幾顆星星也探出腦袋，巷子里傳來兩聲犬吠，我抬手搬動?xùn)艡?，發(fā)出了吱吱呀呀的響聲。母親放下農(nóng)具洗了洗手，來不及歇息就匆忙走向灶臺，不一會兒廚房里就飄出了飯菜的香氣。

年少時我也曾去大街的吃水井挑過水，當時我十二三歲，我用雙手緊握扁擔，顫顫巍巍地站起身，腿腳如卻醉漢一般不聽使喚，走一路晃一路，水桶在半空中左右搖擺，到家后一桶水僅剩下了少半桶。母親說，看你挑水的姿勢，活脫脫就是一個銀環(huán)，銀環(huán)是豫劇《朝陽溝》唱段中的一個下鄉(xiāng)女知青，她剛到農(nóng)村時連荊芥和芝麻都分不清。

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大地，日子都被烤焦了，在手中輕輕一捻就成了碎片。水泵和柴油機被請出來救急，一開始用的水泵需要灌養(yǎng)水，柴油機與水泵之間的皮帶平衡轉(zhuǎn)動也需要一定的技術(shù)，往往凌晨三四點鐘就開始忙活，到太陽升起老高水還沒有抽出來。

長大后，我刻苦學(xué)習(xí)，從鄉(xiāng)村闖進了城市，但家鄉(xiāng)依然留有幾畝農(nóng)田。父親剛過世那幾年，我們將農(nóng)田承包給了別人，近兩年，母親固執(zhí)地將土地收回，自己耕種。剛過完春節(jié)的那段日子里，我與母親通電話，讓她來城里住一段時間，母親說等給小麥澆完返青水后就來，母親在電話里感慨，如今給農(nóng)田澆水很方便，一張電卡插入地頭的供水設(shè)備，通上電之后，水很快就流到了田地里。

母親曾在我生活的城市住了幾年，后來她執(zhí)意要回到故鄉(xiāng)。種了一輩子農(nóng)田的母親習(xí)慣了鄉(xiāng)村的每一個日出日落，行走在耕種了多年的土地上，母親的腳步才顯得從容。從城里回去以后，母親一如既往地用勤勞澆灌著腳下的土地，土地似乎懂得母親的心事，盡心滋養(yǎng)著母親撒下的每一粒種子。

每次假期返鄉(xiāng)，那些從田里產(chǎn)出的東西都會等著我，花生等著我、大蒜等著我、冬瓜等著我、紅薯粉條等著我、玉米糝兒等著我。到我回城時，這些土地生產(chǎn)出來的農(nóng)產(chǎn)品便會塞滿汽車的后備箱。

土地是鄉(xiāng)村的生存根基，有了這些土地，村莊得以迭代綿延、生生不息。

人生土是根，童年和少年時期的鄉(xiāng)下生活，讓我和土地之間建立了一種深厚的情感，雖然長大以后，我離開了故鄉(xiāng)，但是故鄉(xiāng)依然與我的血脈相連。那塊曾經(jīng)用瓜果和糧食填飽我肚皮的土地，如今仍以它的博大滋養(yǎng)著我的身心。

暗夜里的柔光

小時候，農(nóng)歷十月初五是村里的古會，早在初三，鄉(xiāng)親們就已經(jīng)在堤坡平曠處搭起了戲臺。

一個村莊唱戲，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會趕來，堤坡處早已人山人海，有坐有站，甚是熱鬧。戲臺下面也有年輕的小伙子和俊俏的姑娘，聽長輩說，村里的小伙子趕到戲臺前除了看戲也為了看人，鄉(xiāng)間的戲臺是年輕人愛情滋生的溫床。

戲臺上演唱的都是鄉(xiāng)親們百聽不厭的曲目，戲文里藏著男男女女的愛恨，雅俗的分寸拿捏也很講究?！逗婶[書館》唱腔軟溜溜，甜絲絲，熱乎乎，幾乎能把聽眾的心軟化了?！肮拇蛉四_定，天上有云沒星星。相公呀，你一人讀書孤零零，一個人熬夜冷清清，一個人睡覺冷冰冰，一個人做夢夢不成……”戲臺上演唱這出戲時，村里的年輕后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戲臺，看得津津有味。

還有一個藏在我記憶深處的曲目《小二姐做夢》，夢境里藏著小二姐縝密的心思，“四更過后才合眼，夢見媒婆來把媒說……”之后的情節(jié)是上轎、下轎、拜天地、入洞房，這出戲最后的唱詞是，“鴛鴦?wù)砩侠C著一對兒鳥，紅綾被上繡著兩只鵝。兩個枕頭并一個，一雙被子一頭開著一頭合。噗一聲吹滅燈一盞，不好了，哐一聲，譙樓上打響了五更鑼。打更的，王八孫，壞家伙，千刀殺，萬刀剁，你把小奴夢驚破，哎喲喲，叫我往后咋樣活?！?/p>

兒時聽戲只感覺這戲文里面口語化的場面接地氣，有豫北平原鄉(xiāng)下生活的影子。上大學(xué)讀到“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句詩的時候，我又一次想起了遙遠時光里小二姐做的那個夢，原來藝術(shù)的確有相通之處，不同藝術(shù)形式呈現(xiàn)的這兩場夢，亦虛亦實，將女主角的內(nèi)心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更鼓一響或是鳥鳴幾聲，蓬山夢斷，美事成空，戛然而止，余味無窮。

戲臺上的媒婆大多是丑角，唱詞帶有自吹自擂的夸張感：“小佳人，坐繡房，手拿鋼針繡鴛鴦。繡出鴛鴦心惆悵，人不成雙鳥成雙。半夜盼，五更想，盼望媒婆進繡房。送她副金釵表心意，托她說個如意郎?！蹦莻€媒婆唇角點了一顆醒目的痣，手持一根長長的旱煙桿，在舞臺上晃來晃去，臺下的觀眾早已經(jīng)禁不住笑出聲來。

舞臺上密密匝匝的鑼鼓點和生旦凈末的輪番上演，點亮了鄉(xiāng)間的夜空。臺下如潮的觀眾、周邊賣零食的小販，他們都站在舊時光的深處。那時，電視尚未走進鄉(xiāng)村，搭臺唱戲是鄉(xiāng)村僅有的娛樂，文縐縐的戲文和懲惡揚善的故事，在早年的鄉(xiāng)下起著潤物無聲的教化作用。

另一個開啟心靈之光的渠道是讀書，在我的少年時期，鄉(xiāng)下書籍并不多見，但不多見的字總是閃耀著光芒。有一位爺爺在鄉(xiāng)中學(xué)教書，他家堂屋的墻上掛了一幅畫，畫面內(nèi)容早隨著時間的流逝漫漶了，只是旁邊的對聯(lián)我至今仍能記起：惜衣惜食，緣非惜財而惜褔；求名求利，只需求己莫求人。

家里有一本評書《岳飛傳》，我在如豆的燈光下讀了一遍又一遍。后來父親告訴我岳飛生在湯陰長在內(nèi)黃，襁褓中的岳飛在大水中從湯陰縣漂流到我的故鄉(xiāng)，岳飛小時候生活的那個村莊至今仍以他在水中賴以漂流的“石甕”命名。這個村莊距離我的故鄉(xiāng)遷民屯僅有十里路，知道了這個歷史細節(jié)后，我的心中便生出一種自豪感。

我與一本外國名著的相遇頗為偶然。我陪著二胖去他舅舅家，他舅舅家在鎮(zhèn)上，離我們村有五里路。那天，他舅媽給我倆包了餃子，吃完飯，在二胖表哥的書房里我遇見了這本書，二胖見我喜歡，就把這本書送給了我。

這本書是我在高中之前讀到的唯一一本外國名著，書的名字是《爝火》，“一個黑暗的秋夜，我在一條險惡的河流中航行。沒有星，沒有月，天黑沉沉的……忽然望見前面河流轉(zhuǎn)彎處，烏黑的山腳下面，閃動著一點兒爝火……”正如文中所寫，河面閃爍的柔光給黑夜航行的人帶來了希望。我小時候聽過的戲和讀過的書猶如這暗夜里的柔光，在我幼小的心里種下了希望。

這種精神深處生出的力量看不見摸不著，但它真實存在。人生路漫漫，難免遭遇起伏，即使有風(fēng)浪襲來，也要相信希望就在不遠的前方，只要你一櫓一櫓地搖過去，就總會抵達。

（責(zé)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