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花又開

暮春時節(jié)，桃李已謝，雖至春末，余寒未了。周末，我?guī)е迌旱巧教鬟h，攀爬在鳳凰山梯道上。

登上千級臺階，已到鳳凰塔前。寶塔高聳，清風輕拂，塔角懸掛的銅鈴發(fā)出陣陣脆鳴。登上寶塔頂層，憑欄遠眺江景。夔門矗立，瞿塘幽深，千年名勝白帝城遙送滾滾長江水赴海東流。

辭塔而去，繼續(xù)攀登。鳳凰塔后是山坳，梯道順勢綿延，道旁山花爛漫，幾只小鳥正在花間嬉戲啼笑。突然，一棵粗壯的桐子樹赫然入目，層層疊疊的桐子葉叢中點綴著悄然綻放的桐子花，一朵朵形似喇叭，五片花瓣，尖上淡白，根部淡紅，花蕊淡黃秀雅；一簇簇，嫣紅如霞，綠葉相襯，媲美嫣紅勝火的日出江花；一團團，燦爛如雪，藍天相映，襯托起無邊的云崖，也點燃了初夏的繁華。繁花當前，惹人愛憐，如詩如畫，也讓人如癡如醉。

俱言春風暖，恰逢倒春寒。兒時的我常聽父輩講，暖春時節(jié)，氣溫驟降，那是倒春寒，要“凍桐子花”，氣溫越低，花開越艷，預兆桐子豐收。一陣冷風襲來，只見片片花瓣隨風旋轉，曼舞在空中，飄落在洼間。地上殘花凌亂，我的思緒紛飛，不知不覺間，回到三十多年前，模模糊糊看到一個小男孩的身影穿梭于桐子樹間。

“娃兒，快去摘些桐子葉回來，今天蒸苞谷粑吃！”聲音來自一個頭扎馬尾、衣著樸實的農(nóng)村婦人?！耙茫荫R上去！”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如離弦之箭飛奔向山野。不一會兒，他就來到了一棵高大的桐子樹下，只見嫩綠碩大的桐子葉遮天蔽日，他迅速躥上樹去，挑選著最嫩最大的桐子葉去摘。每摘一片，他都會仔細觀察桐子葉上是否有蟲咬后留下的殘洞，沒有蟲洞的桐子葉他就小心翼翼地疊好，避免折壞或弄破。摘了數(shù)十片之后，他將桐子葉拿回家，在石缸旁舀了滿滿的一盆水，一片一片地清洗桐子葉。這時候，婦人已將苞谷漿準備好了，小男孩也把桐子葉清洗干凈了，他們就在灶臺上包起了苞谷粑，再將包好的苞谷粑有序地放在大鐵鍋里的格子上。全部包完后，鍋蓋一蓋，柴火一燃，不久水汽升騰，屋子里香味彌漫，充盈著玉米的清香和桐子葉的淡香。人們都貪婪地嗅著香氣，開始想象吃苞谷粑的場景，不自覺地擦拭嘴角的口水。終于等到苞谷粑蒸熟的時刻，鍋蓋一揭，香氣撲鼻，等不得冷卻，顧不得燙手，我拿上一個苞谷粑迅速放在桌子上，迫不及待地揭去桐子葉，掩不住笑意，顧不得燙嘴，咬上一小口，香甜瞬間遍布整個身軀。不知道是哪位古代美食家探索出用桐子葉包苞谷粑，今人也不斷嘗試用其他樹葉包苞谷粑，但我始終覺得只有桐子葉和苞谷漿才是絕配，這兩種香味的融合才是美味。

“叫你讀書，你偏要去爬桐子樹！”這是我老家的長輩教訓不愛學習的晚輩最常用的一句話，意思是該認真讀書的時候不好好讀書，天天貪圖桐子樹給自己帶來的樂趣。桐子樹在山區(qū)極為常見，樹干粗壯，枝杈較多，枝干向四周伸展，枝條頗具韌性，綠色樹蓋下形成清涼的濃蔭，是小孩子們玩耍嬉戲的天然游樂場。兒時，每個孩子都有一棵自己專屬的桐子樹，那是他們按照約定各自挑選的，選中的這棵桐子樹就成了他們各自的私人空間，可以按照自己的興趣進行裝扮。小男孩在專屬的桐子樹上搭建了一間樹屋，他用桑樹皮將粗壯的木棍捆綁在與枝杈相連的樹干上，形成一個較大的三角形，再挑選一些較粗的木棍整齊地鋪在上面，并用桑樹皮將每根木棍的兩端捆綁牢固，接著挑選木棍排列捆綁形成墻壁和屋頂，還特意留好門和窗的位置，再用割來的茅草蓋在頂上、鋪在地板上，最后用懸垂的茅草做門簾和窗簾，一間樹屋就此搭好。盛夏時節(jié)，碧綠碩大的桐子葉層層疊疊，擋風避雨遮陽，竟能讓樹屋風雨無恙。每天放學回來，小男孩都會爬上樹去，繼續(xù)裝點樹屋，他要將自己的樹屋裝扮得更漂亮，再邀請小伙伴一同欣賞。也許是桐子樹給孩子們帶來了無盡的樂趣，花費在桐子樹上的時間太多而影響了學習，才會流傳下來那句俗語。

“媽，我撿野桐子去了喲！”又到了孩子們撿野桐子的時節(jié)。所謂的撿野桐子，就是當桐子樹的主人將桐子收獲后，那些因藏在葉叢中而漏掉的桐子就可以由他人摘取了。桐子屬于經(jīng)濟作物，桐子摘下后可以直接賣給商販，也可以等到冬季將桐子剝殼后賣桐籽，這也成了農(nóng)村家庭的一項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桐子的主要作用是煉桐油，桐油可以制傘，“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中的油紙傘就是涂了桐油的。桐油還可以用在家具上，那個年代都請木匠到家里打造家具，木匠打造好家具后先將整個家具都刷上一層桐油，等完全浸入木頭后再刷一層。這工序相當于現(xiàn)代的刷漆，桐油雖沒有油漆的繽紛色彩，但刷上桐油的家具卻別有一番風味。桐油晶瑩剔透，刷油后的家具會呈現(xiàn)實木原有的紋路，給人一種原生態(tài)的感覺，它可以防止實木被蟲害或水浸，能夠讓家具使用得更久。桐油還有藥用價值。因此，每當桐子收獲后，小孩子們都會去撿野桐子賣錢，賣野桐子的錢就成了孩子的零用錢。在水果糖還是一分錢一顆的年代，撿野桐子換來的一兩元錢對孩子來說就是巨款，因此撿野桐子讓小孩子樂此不疲。只見小男孩背著一個小竹背簍，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就高高興興地出門了。這時的桐子葉變得枯黃，秋風襲來，一片片落葉就像一只只巨大的枯葉蝶隨風飛舞，直到精疲力竭才降落在地上。此時樹上的桐子葉依舊繁多，透過葉縫很難發(fā)現(xiàn)桐子，不得不爬到樹上撥開樹葉慢慢尋找，小男孩每發(fā)現(xiàn)一個桐子都如獲至寶。那些位于枝頭的桐子，徒手很難摘到，這就讓隨身攜帶的竹竿發(fā)揮了作用，小男孩用竹竿將桐子敲落后，再撿起放進背簍里。有時，小男孩也會與小伙伴攜手合作一起撿野桐子，一個去樹上找，一個拿著竹竿敲，到天黑回家時兩人平分野桐子。夕陽西下，秋風漸涼，小男孩的背簍里躺著十幾個桐子，他心滿意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邊走一邊唱，眼神中透露出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娃兒，快來幫著剝桐子喲！”婦人一邊剝著桐子一邊喊著小男孩。此時正值隆冬時節(jié)，屋外寒風凜冽，室內(nèi)燈火昏暗，隱約可見屋內(nèi)堆著半屋的桐子，婦人坐在小板凳上，正用小刀麻利地剝著桐子。小男孩聽到媽媽的喊聲，極不情愿地走了過去，拿起小刀，坐在小板凳上剝了起來。桐子秋日收獲，但皮厚殼硬，極不好剝，只有堆放在家中，等到它的表皮腐爛才容易剝出桐籽。秋時農(nóng)忙，農(nóng)人白天勞累，夜晚需要充足的休息。冬日農(nóng)事稍閑，人們才趁夜晚剝桐子。剝桐子看似輕松，但小孩子卻十分不愿意剝，因為桐子表皮腐爛，會產(chǎn)生異味，用手剝桐子后，手上總會留下黑黑的印記和難聞的氣味，加之冬日嚴寒，桐子冷似冰塊，戰(zhàn)勝寒冷也是對小男孩毅力的考驗。但聽到媽媽的召喚，小男孩不得不去，因為爸爸長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小男孩和媽媽相依為命，小男孩就成了媽媽的好幫手。小男孩剝桐子的手法極為嫻熟，一點不輸媽媽。不一會兒，兩筐桐籽已滿，桐子殼堆成了小山。這時，小男孩迅速將剛剝好的桐籽倒進儲存桐籽的大籮筐里，婦人也將桐子殼用簸箕運到外面，清理干凈后，母子倆又快速地剝起了桐子。半屋的桐子不是一晚兩晚就能剝完的，剝桐子的事延續(xù)了半個冬天，直到賣掉桐籽的那一天，小男孩拿著媽媽獎勵的糖果露出了童真的笑顏。

隨著歲月的流逝和科技的進步，曾經(jīng)用途廣泛的桐油慢慢淡出了我們的日常生活，我也隨著求學的腳步離開了滿載童年美好回憶的老家。因為桐子賣不上價錢，枝繁葉茂的桐子樹影響了莊稼的生長，老家田地中的桐子樹逐漸被砍伐，只有在荒山野嶺中才能偶爾看見一株。如今隨著城鄉(xiāng)發(fā)展變遷，老家已沒有幾戶常住的人家，那片桐林現(xiàn)在已經(jīng)野草叢生，曾經(jīng)那棵專屬于我的桐子樹也早已不見蹤影，再難吃到親手用桐子葉包的苞谷粑，更見不到撿野桐子和剝桐子的娃娃。每次回到老家，我都會站在地壩邊上眺望山野，眺望那些曾經(jīng)摘過桐子葉、搭建過樹屋、撿過野桐子的桐子樹的所在，回憶曾經(jīng)的繁盛和芳華。看著破舊的老屋，我仿佛看到了半屋的桐子，看到昏燈殘燭下正在嫻熟地剝桐子的母子倆。

“爸爸，爸爸，快看，好多的小喇叭！”兒子的喊聲拉回了我的思緒。不知不覺間，兒子也來到了桐子樹下，他看著滿樹繁花，形似喇叭，非常開心和驚訝。我輕輕地把他抱起，讓他仔細欣賞桐子花，還給他講起了我童年時關于桐子樹的趣事，只見他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看看我，又看看花，滿是崇拜和向往。

這時，兒子掙脫下地，抱著桐子樹就往上爬，難以前進時我托了他一把，爬到樹上的他有模有樣地摘著桐子葉，還興奮地喊著：“爸爸，媽媽，我們拿桐子葉回家去包苞谷粑！”看著兒子開心的樣子，我仿佛看見曾經(jīng)的那個小男孩又在老家的桐子樹上摘桐子葉，又坐在樹屋里吃著香甜的苞谷粑，又背著背簍、拿著竹竿站在桐子樹下。

（責任編輯 朱貞明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