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村唱戲,是為了祈求風調(diào)雨順,討得四季平安。一年里的某個固定時間,鄉(xiāng)下旮旮旯旯的山場(農(nóng)村建有廟宇的地方)總會如期上演愿戲。
唱戲,不像干體力活那樣隨便簡單,說干就干,想唱就唱,農(nóng)村一來缺少能演會唱的藝術人才,二來缺少服裝道具和演出設備,大多數(shù)山場的愿戲都是專門籌錢請專業(yè)劇團來演唱的。
請劇團是由村民自發(fā)組織的,一個村子一般會有兩名社頭,社頭每年輪換,家家戶戶都有當社頭的權利和義務。社頭的主要任務是根據(jù)每家每戶分到田地的人頭數(shù),收取戲錢,一戶也不能落下。莊稼人十分看重山場的愿戲,有的人家或許連買一袋化肥的錢都湊不齊,但不管多困難,總是想辦法東挪西借,戲錢是從來不會欠下的。
等戲錢收齊了,全交給大寫頭(山場上專門負責聯(lián)系劇團的人,一般由大家推選確定)到外面寫戲(定劇團)請劇團。劇團水平有優(yōu)有劣,參差不齊。能否請到大家滿意的劇團,關鍵在于能籌到多少錢,當然,這也與大寫頭的社交能力有關。有能耐的寫頭,會想辦法通過各種渠道請來幾個名角兒演出,這樣整臺戲的檔次便一下子提升了一大截。如果一個山場請來了省里的名劇團,可以說是一件值得本地村民驕傲和自豪的事,也是讓其他山場羨慕和嫉妒的事。
劇團請好后,熱熱鬧鬧的愿戲便拉開了帷幕,這戲既是唱給神靈的,也是唱給四鄰八鄉(xiāng)的老百姓的。平日里,莊稼人忙著干農(nóng)活,走不出田地半步,鄰里間幾乎連抬頭打聲招呼的工夫都沒有。唯有每年正月過后,大地還未從冬日的沉睡里醒來,田地一片靜寂,農(nóng)活尚未開始,就在這個當口,哐哐嚓嚓的鑼鼓聲響徹溝溝岔岔,咿咿呀呀的唱戲聲也回蕩在山野上空,沉寂了一冬的日子一下子被驚醒,山川田野沸騰了,莊稼人的心也沸騰了。
兒時,我們經(jīng)常看戲的山場有兩個,離家都不是太遠,八九里路的樣子。一個處在半山腰,名叫四棱堡,與山腳下我們的學校毗鄰。聽父親講,他們小的時候,學校在山場所在的位置,他們就在山場破舊的教室里讀書上課,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學校遷到了山腳下,以前上課的地方修建了廟宇,也成了唱戲的山場。
四棱堡山場視野開闊,建有數(shù)座廟宇,細看上去有些破舊,但在歲月的侵蝕下又有種特別的滄桑感。每座廟宇里都供有神像,一尊、兩尊或幾尊不等,有的盤坐蓮上,手拈楊柳,慈眉善目,威嚴端莊;有的侍立兩側(cè),手握鋼鞭,怒目圓睜,面貌猙獰。它們叫什么名字我都記不清了,那種不怒自威的神情讓人害怕,我們小孩子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每年春節(jié)或端午期間,附近的老百姓都會來這里焚香,祝禱平安。
四棱堡的愿戲讓我記憶深刻,那時我讀小學,每年快到二月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盼著。開戲的那天,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著陡峭的羊腸小路蜿蜒而上,陸陸續(xù)續(xù)進入戲場。誘人的鑼鼓聲漸漸響起,從山場周圍四散開來,順著山坡咚咚鏘鏘滾進每一只躁動不安的耳朵。坐在教室里的我們開始心不在焉,心思不由自主地飛出教室,越過低矮的圍墻,悄悄鉆進喧鬧嘈雜的山場。記得那時,有同學戲謔地說:人在課堂,心在戲場,鑼鼓一敲,急得屁響。描述雖然有點夸張,但貪圖熱鬧的迫切心情確實如此。
好在當時學校的管理不是特別嚴格,一到唱戲的日子,上午正常上課,下午便以唱戲影響上課的名義放假。還沒放學,學生們早已迫不及待,悄悄地整理好桌洞里的書包。當聽到第一聲下課鈴聲響起,不等老師走出教室,大家一手提著書包,一手將桌上的課本胡亂塞進桌洞,一窩蜂似的沖出教室,向家的方向飛奔。趕到家丟下書包,根本來不及端起桌上的飯碗,便約上村里三五個伙伴,空著肚子火急火燎地直奔戲場。
其實,看戲向來是大人們的專利,不管是唱四天四夜還是唱六天六夜的戲,他們幾乎不會漏掉一場,到處趕著場子看。年輕人把自己收拾得油頭粉面,騎了自行車向戲場疾馳而去,后座上有時還要捎帶一個伴兒。老年人則不急不緩,穿著平素舍不得穿的新衣服,邁著悠閑的步子。老爺爺背著手,嘴里叼著旱煙鍋,吧嗒吧嗒吐著嗆人的煙圈兒,老奶奶手里掐著麥稈,右胳膊挽著一大盤草編,左胳肢窩下夾著一把濕漉漉的麥稈,用塑料袋緊裹著,韌性十足,時不時抽出一根紉到草編上。
人們有說有笑,向著山場潮涌而去,猶如一條冰雪融化的小河緩緩匯入戲場。戲場里,看戲的人擠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戲臺下方,戴草帽的老漢拿著小板凳,坐了好幾排,后面是中年人,都站著,腳尖頂著腳跟,前胸貼著后背。站不下的,騎在山場周圍的圍墻上,像一群猴子。戲場四周,擺滿了各種攤位,有賣香煙啤酒的、賣瓜子的、賣糖桿的、賣蘋果的,也有賣眼鏡片、氣球、玩具的,還有套圈的、搭了臨時帳篷照相的。山場成了商場,各種日用百貨應有盡有,熱鬧極了。
那時候唱得最多的是《鍘美案》《三滴血》《三娘教子》等傳統(tǒng)劇目,一場戲從開始到散場,大人們總要津津樂道地論說一番劇情,或角兒的孰長孰短,某某演員的聲音細、扮相好,某某演員的嗓音粗、扮相不太俊,等等,如同談論著李家的長王家的短,河灘地里洋芋的長勢,麥茬地里苞谷的收成。他們各抒己見,有時為了不同的觀點爭嚷起來,吵得面紅耳赤。
等四棱堡的戲一唱完,過不了幾天,溝門圓通寺的戲便接著上演了。當然,去圓通寺看戲就沒那么幸運了,不會有專門放假看戲的機會。而且,圓通寺唱戲,除了交戲錢,家家戶戶還要給演員管飯,提供住處。一個山場好比一個鄉(xiāng)鎮(zhèn),有各自的管轄范圍,我們村離溝門更近,屬于圓通寺的范圍之內(nèi),唱戲管飯,當然也是我們的義務。
印象中,管飯的任務一分配下來,祖母總是積極響應,她是做飯的一把好手。輪到我家管飯時,祖母非常慎重,總是做上家里最好的飯菜,做好后盛進一個小瓦罐,絲絲縷縷的飯香飄出罐口,彌漫在空氣中,讓人口舌生津,垂涎三尺。去時,還要裝上饃饃,不是白花花的饅頭,就是紅通通的油餅,這些都是只有家里來了尊貴客人才端上桌的吃食。
隨后,父親打發(fā)我跟哥哥去送飯,走時,給我倆每人五毛錢,讓我們到戲場隨便買點吃的,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情,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我們由社頭統(tǒng)一帶領,把飯菜送到山場上的一個大屋子里,集中到一起,等演員們吃完了,我們先將瓦罐寄存起來,然后去雜貨攤上買一些平時見不到的小玩意兒,買幾盅瓜子、冰棍、糖桿解解饞。至于唱的什么戲我們一概不知,也從來不去打聽,我們對看戲沒有什么興趣,一方面是因為聽不懂戲詞,另一方面也看不明白劇情,除了武生上場打斗的場面外,別的都感覺索然無味。剩下的時間,我便和小伙伴一起閑逛,這兒瞅瞅,那兒看看,或說笑打鬧,在看戲的人群中像魚兒一樣來回穿梭,美美地玩上一個下午。
后來初中畢業(yè),我去了離家十五里外的鎮(zhèn)子上寄宿高中,只有周末才能回一趟家。那時,鎮(zhèn)子上也有一個山場,與學校僅隔一條街道和一條溝,我們從來沒進去過。它的正對面是一個大戲臺,一出校門,沿著街道走,不到五分鐘便到了戲場。
每到唱戲的時候,學校管理尤為嚴格,從來不給學生放假看戲。上了高中,我心里也有了學習的壓力,一堆功課和作業(yè)等著我去完成,對看戲更是提不起興致。但記得有一次,學校晚自習結(jié)束后,夜戲還沒有散場,一個同班同學約我去看戲,他跟我住在同一個院子,學習成績很優(yōu)秀,在班級里一直名列前茅。有他做伴,我的心里踏實了許多,想著緩解一下學習上的緊張情緒也好,于是,我欣然答應了他。
那天晚上,唱的是《八件衣》,這是到戲場看了一陣子后他告訴我的。他對戲比我感興趣多了,知道不少像《八件衣》這樣的傳統(tǒng)劇目。我們邊看他邊講,很快我也聽懂了好多唱詞,各種生動感人的場景在演員的一招一式間得到完美呈現(xiàn),我學習到了戲劇中一些程式化的知識,更重要的是,我不知不覺地進到了劇情中,十分同情劇中男主人公張成愚悲慘的人生遭遇,同時也被女主人公秀英對成愚至死不渝的戀情深深打動,看著看著,我的眼眶濕了。
那場戲以后,因種種原因,我再也沒有去過戲場,或許《八件衣》是我人生中第一場也是最后一場認認真真觀看的戲。今天,我時不時看到微信朋友圈里別人發(fā)的唱戲短視頻,農(nóng)村山場已今非昔比,廟宇林立,飛檐斗拱,戲臺高大氣派,臺上名角云集,唱得熱火朝天,然而臺下的觀眾寥寥無幾,稀稀拉拉的小吃攤無人問津。
頃刻間,一股蕭瑟凄涼之感蔓延而出,我不禁問自己,這還是曾經(jīng)的山場和愿戲嗎?
作者簡介:張旺平,男,作品散見于《參花》《黃土地》《三峽文學》《青年文學家》《三角洲》《百花》《定西文旅》《定西日報》《武威日報》等報刊。
(責任編輯 關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