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年幼時,母親總會摩挲那些老照片。黑白照片很模糊,但也依稀能看出她尚且俊俏的輪廓和未經(jīng)人事的笑容。那是她的青春歲月。后來的我或許出落得和她一般俊俏,但那些老照片已不知被塵封在了哪個角落,是否相似,也無從考究了。
與照片一起塵封的,還有她年少的模樣。于是,在我心里,她似乎一開始就老成了這個樣子。母親的眼睫毛很長,眼窩卻很深,顴骨高高隆起,身材高大卻有佝僂之態(tài),長年的勞累使她的指關(guān)節(jié)變得粗大,她已經(jīng)不再提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了。
我也偶爾從她那里獲得一些經(jīng)過加工的碎片,譬如剛結(jié)婚的時候是如何盤算著蓋老家的新房,譬如生下我就去蘭州打工的時候如何思念,又是怎樣混到去撿垃圾的地步。但記憶真正具象起來,還是我上高中的時候。彼時的她已不再外出打工,而是開始在縣上陪讀。陪讀伊始,她擺攤賣早餐,后來著實因競爭壓力太大而被迫轉(zhuǎn)行。某天放學回家,我發(fā)現(xiàn)她正賣力地擦著一輛車的時候,我知道她的人生又進入一個新階段了。
她開始給人洗車了,小車15元,大車20元。滾筒洗衣機里終日洗著擦車的毛巾,車擦得越來越亮,她的眼神越來越黯淡。她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是個女人,早上在鳴笛聲中驚醒,胡亂地穿上衣服下床。低腰的褲子蹲下時能否看見紅艷艷的內(nèi)褲邊似乎也無關(guān)緊要,她矯健地拿著水槍,拿著毛巾,靈活而又機械地擦洗。衣服上散發(fā)的汗臭與夏日蒸騰的熱氣混合在一起也毫不在意,她在太陽里穿梭,黝黑得仿佛一抹影子。
她洗出了名堂,縣上的人都知道她洗得干凈,所以她越來越忙,沒時間也不愿意做飯。很多個晚上我下晚自習回家,她拿著一瓶冰鎮(zhèn)啤酒和一袋雞爪癱坐在地上,腳上的劣質(zhì)絲襪滿是劃痕,她噴著酒氣,揮手讓我去睡覺。我知道,她告別的不是我,是她曾充滿幻想的少女時代,是作為女人的精致,是對生活的耐心。
終日泡在水里,生理期也不例外,她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問題了。整日整日地腰疼,拿著水槍的身影已不再矯健。她對自己最大的奢侈,就是去買整盒的腰痛寧。然而總是就著冷水吃下,再喝些啤酒,是否藥到病除,誰也無從得知。
我考上了大學,她的眼中似乎又有了些神采。她難得地拉著我去服裝市場買些便宜的衣服,又親手給我搓洗干凈。我搬了板凳坐在她旁邊,她沒有千叮嚀萬囑咐,只是說畢業(yè)了找份工作,租個小房子,收拾干凈,每天熬點兒粥,做點兒飯,把日子過好。我看著她灰暗的臉,忽然要落下淚來,我以為她早就無半點兒對生活的期待,沒想到她只是把這些期待,偷偷許在了我身上。
她的身體終究撐不住了,擦完一輛車時常腰痛得站不起來。于是,她又租了輛小車開始賣早餐。她時常跟我打視頻,驕傲地給我看她攤煎餅的嫻熟手法,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鼓勵著。她總說自己老了,我說:“你還年輕呢,你看你頭發(fā)都沒白多少?!彼恍φf:“傻孩子,我的頭發(fā)一周就得染一次,老啦!”
中考,高考,大學畢業(yè),找工作,我被裹挾在人群中不斷向前,忽而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她已走完半生。她說她最喜歡現(xiàn)在的日子,我工作穩(wěn)定,經(jīng)濟壓力小。我卻最懷念記憶深處,穿著呢子西裝的她給我翻看著黑白照片。
“看,這是年輕時候的我,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