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癡哥”和“老鐵弟”
癸卯兔年,我有幸踏足上海呂巷,受到金山蔣志明先生的熱情接待與悉心引導。蔣先生學識淵博,通曉古今,且溫文爾雅,與先生對話,如春風拂面,心曠神怡,收獲頗豐。他帶我了解了先祖大癡公在元代松江府的行跡,讓我對先祖有了更加親切的感知。此行,我還收獲了大癡公的“老鐵弟(笛)”?!袄翔F弟(笛)”便是楊維楨,號鐵崖道人、鐵笛道人。
這位被譽為“元末江南詩壇泰斗”的杰出人物,不僅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獨步一時,被譽為“詩文名擅一時,見者以為神仙中人”,同時還是一位卓越的書畫家。有如此成就,楊維楨對黃公望的熱愛與追隨依然始終如一,這使我對二人的交往產生了濃厚興趣。
坦率地說,最初我一直認為在畫卷上題詩蓋章是附庸風雅、破壞美感的敗筆。事實上,大多數(shù)文人對乾隆帝在《山居圖》(子明卷)上題跋多達五十處都表示了無奈與遺憾。而楊維楨的知名作品之一《題黃公望九珠峰翠圖》正是題詩,但令人奇怪的是,這幅卷面上卻未見黃公望的落款或題跋。這使我更加好奇他們之間的交往和互動。原因之二,楊維楨曾在《西湖竹枝集》中明確指出,“黃公望,字子久,自號大癡哥,富春人”,儼然為“黃公望富春人論”站臺。作為虞山大癡公的后人,我對楊維楨這位“對方辯手”自然“中意”不起來。
未承想,在古華亭,今上海金山、松江的這次旅行中,有幸與蔣志明先生同行。他一路引經據(jù)典,從元代呂巷的“應奎文會”中楊維楨的傳奇故事,到“亭林讀書堆”中楊維楨的高士情懷,讓我開始重新審視楊維楨。因此,我向蔣先生請教了關于黃楊二人交集的文史資料。蔣先生慷慨地為我提供了《楊維楨傳稿》《鐵崖軼詩編注》《東維子集卷》等大量著作資料,其中涉及黃楊二人的內容都詳細標注,并贈送了他創(chuàng)作的《呂巷文脈》的電子稿。這種傾囊相授之舉,令我百感交集,且深受感動。
這些珍貴的資料,給予了我一段深刻而難忘的學習經歷。讀到楊維楨的《君山吹笛圖跋》:“道人出所制小鐵笛,令余吹《洞庭曲》,道人自歌《小?!泛椭?,不知風作水橫,舟楫揮舞,魚龍悲嘯也”,我仿佛看到輕舟一葉海上去,大癡公端坐船頭,雙鬢落滿霜雪,卻童顏依舊,那充滿激情的心,仿佛未曾蒙塵。鐵笛橫吹,笛聲婉轉。吹出了心中的寧靜與祥和,吹出了半生的風雅與才情,吹出了多少文人求之不得的肆意與灑脫。而此刻,楊維楨一曲《游洞庭》,吹出了自己的桀驁不馴,吹出了對“大癡哥”的“情有獨鐘”。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這段題跋的時間“至正己亥秋八月中秋日”,正是在“道人已先去”的五年后。中秋節(jié),恰好又是大癡公的生日,這樣的巧合讓人不禁感嘆。相守時珍惜,別離后惦記??梢娺@位“老鐵弟”對大癡哥的情誼,的確非同尋常。
楊維楨在《題黃子久青山隱居圖》中寫道:“海上呼龍須有約,鏌邪笛子許君聽?!边@句話讓我瞬間聯(lián)想到了央視版《笑傲江湖》中莫大先生與劉正風琴簫和鳴,讓人意猶未盡的畫面。再將莫劉二人形象代入黃楊二人身上,笛歌相合,瀟灑人間,當真逍遙。這么說來,黃公望與楊維楨可謂是一對“笛友”。
順藤摸瓜,大癡公“道袍事件”后一氣之下拂袖而去,瀟灑辭官。同樣,楊維楨在元朝泰定四年擔任天臺縣令時,也展現(xiàn)出了他的堅定立場和為民請命的決心。他不愿迎合權勢,堅持為百姓免除過重的賦稅,因此得罪朝廷,最終選擇辭去官職。即便后來被封為江西儒學提舉,他也因江西起義頻發(fā)而果斷拒絕赴任。他在《淀山湖》中寫道:“沽來村酒渾無味,買得鱸魚不論錢。明日垂虹橋下過,與君停棹吊三賢?!薄叭t”是誰?范蠡、張翰、陸龜蒙是也?!叭t”也曾有辭官之舉,似乎與黃楊二人有著相似的境遇和追求?!芭c君停棹”,難道是大癡哥和“老鐵弟”同游淀山湖,共“吊三賢”瀟灑人生?這種“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高呼世界很大去看看的辭職氣魄,確實與黃公望一拍即合,堪稱“辭友”。
楊維楨辭去官職,選擇前往富春,自然是富春的大好河山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南朝吳均曾贊美從桐廬至富陽的百里富春山水:“風煙俱凈,天下獨絕?!惫侍煜挛娜四?,無不俱往。其中,畫壇巨匠黃公望曾言:“仆歸富春山居?!彼磷碛谶@片山水之間,而楊維楨便是他的同游或追隨者之一?!靶‰[山中結草堂,道人真與世相忘?!薄暗廊恕痹诟淮耗蠘琴p雨,“我”在小隱書室聽泉,跟隨著大癡哥的足跡,感受著他的氣息,一路追逐沿途的風景。
再看《君山吹笛圖跋》:“華亭沈生瑞,嘗從余游”“予往年與大癡道人扁舟東西泖間,或乘興涉海,抵小金山”,都說明了黃公望與楊維楨常常結伴出行。用現(xiàn)在的話說,當真是一對“驢友”。
古人徜徉于山水間,自然暢敘幽情??上]有手機,更沒有朋友圈,于是便將心中酣暢化為筆筆丹青,字字詩卷。黃公望,被譽為“元四家”之首的畫壇宗師,楊維楨則是赫赫有名的書法家、詩人,兩位大師結下忘年之誼,自然會切磋學習。
黃公望和楊維楨都有許多詩作和書法作品傳世,如他們分別所作的《題蘇東坡竹》和《凈因院竹軒》。另外,黃公望在《方方壺畫》中題詩:“一江春水浮官綠,千里歸舟載客星。”而楊維楨在《題嚴子陵祠》中則寫道:“子陵江???,本非沮溺倫……客星犯帝座,太史奏天文?!眱墒自姸急磉_了對富春釣臺嚴子陵的崇敬與向往之情。
再者,楊維楨雖不以繪畫出名,但其曾在《君山吹笛圖跋》中自述“得畫法于大癡道人”,這表明他深受黃公望的影響。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楊維楨受邀來到松江,是他一生的高光時刻,而黃公望賣卜松江,在此度過了人生的低谷時期。如此霄壤之別,“老鐵弟”依然一路傾情膜拜,又怎么不會點燃“大癡哥”對生活的熱情呢?
楊維楨在《圖繪寶鑒序》中評價:“故畫品優(yōu)劣,關于人品之高下。”聯(lián)系上文自述“得畫法于大癡道人”,可見,“賞識你的人,會因你的才華而來;志同道合的人,會因你的人品而來”。
華亭沈瑞早年隨楊維楨學詩文,畫宗黃公望。馬琬,也是楊的得意門生,其山水師法黃公望??v觀元代松江一帶,師法楊維楨詩文書法的,無不熱愛和追隨黃公望的繪畫之道。因此,稱黃公望和楊維楨為“詩友”“畫友”“書友”可謂名副其實。
如若在歷史吉光片羽之中品讀黃公望與楊維楨之間的情誼,必然會發(fā)現(xiàn)更多有趣之事。比如說,黃公望在《秋山招隱圖》跋文中寫道:“每春秋時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币簿褪钦f,大癡公還是一位品茶愛好者。想來也是,悠然于天地之間,茶香四溢,飄上九天,豈不樂哉。楊維楨也愛茶,《靈峰山》寫道:“日暮坐留子,為下陳蕃榻,烹茶飯蔬食,遂喜浮生樂?!边@么說來,二人倒是“茶友”。再者,黃公望愛酒,晚年有著飲美酒作畫,系酒罌于船,擲酒罌入水的瀟灑場面。呂巷的璜溪玉秀橋上,還流傳著黃公望在橋堍醉酒吹笛的故事。此刻,我不禁想起了楊維楨的散曲《鐵笛清江引》。遙想當年,二公酣歌醉舞詩天成,他會不會對著大癡哥來一句:“鐵笛一聲翻海濤,海上麻姑到。龍公送酒船,山鬼燒丹灶,先生不知天地老!”這樣的風采,可謂豪邁。如是,“茶友”“酒友”不言而喻。
隨著對黃公望文化研究的深入,我又有了新的收獲。
起初,我和一位畫家探討沒有黃公望落款的《九珠峰翠圖》,是否為黃公望的真跡,彼此葆有鮮明的觀點。的確,大癡公喜借題跋表明自己的饋贈之意。然而,該畫為何只字未題?文學家王逢,是黃楊共同的好友,在此畫上倒是題詩了,詩后注:“草玄道人題,大癡尊師畫。”“草玄道人”即楊維楨,“大癡尊師”即黃公望,兩人合力完成畫作,頓生笑傲江湖、琴簫和鳴之感,畫因文添彩,文因畫增色。想起趙孟頫和黃公望的《快雪時晴》書畫合璧圖,那么,《九珠峰翠圖》豈不是又成就了兩位文人的一段“佳話”?
畫面醒目處,楊維楨題寫了一首詩,其中最后一句寫道:“老子嬉春三日醉,夢回疑對鐵崖山。”黃楊二人相伴而行,這種沉浸式的“玩法”,儼然將富春當作了第二故鄉(xiāng)。因此,楊維楨恍惚間“夢回疑是富春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啊?!疤煜录焉剿?,古今推富春”,山水詩人謝靈運因天下獨絕的富春山水,成就了他作為中國“山水詩鼻祖”的文學地位,富春山水亦將黃公望的山水畫推向文人畫巔峰。不妨大膽想象,若楊維楨某日來到富春的華嚴閣,看著潺湲的江水,詩情萬丈:“天開山色千年畫,風送江聲萬里潮?!边@一刻,他會不會正與大癡哥相約共賞春江,遙望大嶺,才寫下了這千古佳句?此時,我們再聯(lián)想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或許便能漸漸理解為何楊維楨多次在《西湖竹枝集》中把大癡哥誤當成了“富春人”。在老鐵弟的心中,大癡哥與“千年畫”早已融為一體,成了富春山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行文至此,你是否與我擁有同樣的疑問:為何身為進士的楊維楨,卻心甘情愿追隨黃公望?記得金山蔣志明先生說:公元1350年,呂巷“應奎文會”之時,黃公望為《富春山居圖》題跋,落筆寫下“夏氏知止堂”,他的藝術造詣已然登峰造極。對此,還沒有達到最高水準的楊維楨自然心知肚明,追隨黃公望豈不是理所當然?
這回答,絕妙!
那么,究竟如何評價黃公望與楊維楨之間的情誼呢?笛友、辭友、驢友、詩友、畫友、書友、道友、茶友、酒友等,雖然都有其特定的內涵,但這些標簽似乎都無法完全涵蓋他們之間的深厚情感。我覺得“老鐵”似乎更有趣一些。這一靈感,來自晚年的楊維楨自號“老鐵”。他在《魯鈍生傳》中寫道:“海內奇士,屈指不能四三人。其一曰茅山外史張公雨,其一曰大癡子黃公望?!笨梢?,他對黃公望的仰慕和推崇溢于言表?,F(xiàn)在,“老鐵”這個詞源于方言,意指“鐵哥們兒”,強調的是一種長久而深厚的友情,它不僅僅代表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更代表了一種堅不可摧的情誼和共同的信仰追求。在楊維楨的心中,黃公望無疑就是他的“老鐵”,他們的友情深厚而堅定,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他們的情誼都始終如一。
忽然想到,虞山同樣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有的潛心研究宣傳大癡公生平,有的研習大癡公的淺絳與赭石藝術,有的用紅木再現(xiàn)《富春山居圖》,有的用山水畫或詩歌傳承大癡公的藝術精神……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黃公望,對虞山,對祖國山川的向往與熱愛。如若生在古代,定然是大癡公“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摯友,相信大癡公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喊他們一聲“老鐵”。
此時此刻,當“老鐵”的呼喚響起,“大癡哥”的“老鐵弟”定會是那鐵笛的一聲清脆應答:“到!”
黃公望緣何念松江
甲辰龍年,我再次踏足上海呂巷,既為黃公望的《九峰雪霽圖》的勝景,也為金山蔣志明先生的一句“黃公望的祖籍是上海,你也是上海人,你是我的老鄉(xiāng)!”
不管怎樣,我對先祖大癡公的探索欲是與生俱來的,此行探尋他的松江情緣,對我而言,更是一趟充滿虔誠與浪漫的旅程。身為大癡公的后裔,來到他人生旅途中重要的驛站進行尋訪,與他曾凝望過的一山一石、一峰一橋深情對視,這是何等神圣而榮幸的體驗??!
如若不是親身所至,誰會相信享有盛譽的《九峰雪霽圖》是松江之景致?我追隨著他的足跡,如同展開了一幅七百年的歷史畫卷。穿行于大癡公切切于心的這片土地,我仿佛聽到了鐵笛聲聲,看到 “至正十年”那一場春雪大作的景象。這一幅充滿歲月韻味、令人愛不釋手的山水巨作,引領我來到金山,來到呂巷,來到亭林,悄然帶我回到了元代歷史的某一頁。我漫溯在大癡公帶給我的那份氣定神閑的從容與寧靜中,不由得放懷暢想:那九座被大雪點亮的山峰,為何讓大癡公如此魂牽夢縈?一定是松江的人,松江的景,松江的情,這些都讓他念念不忘,即使身處他鄉(xiāng),也仿佛回到了故鄉(xiāng)。這一切的美妙和深情,都在這幅畫中得到了完美呈現(xiàn),讓人陶醉其中。
據(jù)歷史記載,松江“自東都以后,陸氏居之,康績以行誼聞,遜抗以功名顯,機云以詞學名”。大癡公改名為黃公望之前名為陸堅,陸氏一族文武兼?zhèn)?,風姿綽約,其中淵源不言而喻。蘇州博物館藏有民國十一年刊仰賢堂《陸氏世譜》,上海圖書館藏有民國三十七年刊仰賢堂《陸氏世譜》,均記載:陸龜蒙第十一代裔孫陸霆龍(據(jù)《華亭縣志》《松江府志》,家譜中龍霆,實為霆龍),為南宋咸淳年間鄉(xiāng)貢進士,居松江華亭璜溪,有一子陸統(tǒng),因南宋滅亡,無奈從華亭璜溪遷居常熟言子巷。陸統(tǒng)育有三子:德初、堅(即大癡公)、德承。大癡公作為陸統(tǒng)的次子,不僅繼承了族人的才華與智慧,更成為陸氏一族的驕傲。因此,可以肯定地說,松江正是大癡公陸堅的祖籍所在地。這里不僅承載著陸氏一族的輝煌歷史與榮耀傳承,更見證了他們文武兼?zhèn)?、風姿颯爽的風采。
在此,必須提到與大癡公年齡相仿的書法家、詩人陸居仁。作為松江華亭“三高士”之一,他不僅是“應奎文會”的領袖人物,還和黃公望有著深厚的叔侄關系。當然這次雅集也有黃公望的參與,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們之間的交集顯而易見。此次雅集,黃公望的參與也為這場文化活動增添了不少色彩。
然而,大癡公初至松江卻并非為了“陸”,而是為了“汪”,并未為了“家”,而是為了“國”。當時出獄未久的黃公望得楊載書信一封,投松江知府汪從善而去,試圖再續(xù)官場前緣。然而,他未能如愿以償。吃了“閉門羹”的他索性選擇留在了松江,并在橫云山筑室“黃公廬”而居。橫云山之“云”,正與東晉文學家陸云的名字相呼應。這也使得黃公望在松江停下腳步,與陸家產生了深厚的淵源。
陸氏族人的基因在黃公望的心中播下了對祖籍之地的無限親近與好奇,然而真正讓他留下來的,卻是松江那別具一格的美景。作為“畫山又畫水”的大癡公,黃公望被松江的自然風光深深吸引,流連忘返。
《明齋小識》記載:“九峰為云間勝地,春秋佳日,足供眺賞,而三峰七峰獨擅其勝。佘自二月初八至四月初八止,游人不絕,四八兩期,喧闐尤甚,畫船簫鼓,填溢中流,繡幰鈿釵,紛綸滿道?!庇纱丝梢?,《九峰雪霽圖》確實出自松江,這一點毋庸置疑。
古籍曰:“云間僻在海隅,家弦歌而人詩禮,久為文獻之地”。常熟圖書館原館長李燁先生曾說:“松江與黃公望的家鄉(xiāng)常熟,有眾多相仿之處,城中方塔聳立,人文氣息濃厚?!比缃?,我踏足松江,猶如大癡公回抵祖輩生活的風景里,不止尋覓古城風韻,更為那一句“我們是老鄉(xiāng)”感到溫馨與親切。這份深入骨髓、觸動靈魂的“別樣滋味”,足以帶領著我泊岸歸帆。
松江境內,不僅有九峰聳立,更有三泖浩蕩。這“三泖”是指位于松江、青浦、金山與浙江平湖之間相連的大湖蕩。據(jù)明代李日華記載:“黃子久嘗終日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tài)忽忽;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激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咤,不顧也。”此處“泖中通海處”,是大癡公醉心觀景、潛心悟道之地。從他的《寫山水訣》:“皮袋中置描筆在內,或于好景處……便當模寫記之,分外有發(fā)生之意。”可知大癡公習慣于隨身攜帶紙筆,一旦遇到美景,便立刻潑墨揮毫。他的畫作《九峰雪霽圖》《九珠峰翠圖》《松江送別圖》均以“九峰”為主題?!陡淮荷骄訄D》題跋標注“大癡學人書于云間夏氏知止堂”,其中“云間”正是松江的別稱。此外,他的其他畫作《溪山小景圖》《南村草堂圖》《層巒秋靄圖》《水閣清幽圖》《華頂天池圖》《觀瀑圖》,落款或題識中皆標明“云間客舍”的地名。這些畫作,不僅是大癡公才華的展現(xiàn),更是他對松江,對九峰三泖深深的懷念和情感的寄托。他用一幅幅畫作,一遍遍地將那些曾被歲月切割的記憶一一還原,并接連起前世今生。以此告訴后人:“云間,我來過……”
雪霽天晴的九峰展現(xiàn)著寧靜的詩情,落日余暉下的三泖流淌著醉人的畫意,草長鶯飛的南陸村彌漫著生機勃勃的氣息。美景雖好,能否勝過山河綺麗的富春?淵源再多,能否勝過家人所在的虞山?王逢《簡黃大癡尊師》詩云:“十年淞上籍仙關,猿鶴如童守大還。”
詩句中透露出的那份堅守與執(zhí)著,讓我深感敬佩。究竟是什么原因,讓大癡公在松江居住十數(shù)年之久?在我看來,原因在于“情”。情感的紐帶,讓大癡公與松江結下了不解之緣。幾度春夏,幾回秋冬,他見證了這里的風景變遷,也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跡和回憶。這種深厚的情感,讓他愿意在這里扎根,與這片土地共同呼吸,共同生長。
如今,松江被譽為上海的歷史文化發(fā)祥地,享有“上海之根”的美譽。元朝末年,松江借華亭升府之契機,行禮賢下士之風氣,引得眾多名人紛至沓來。除了當時享有盛名的黃公望,同為“元四家”之一的文壇大家倪瓚、王蒙等人均避世于松江,趙孟頫更有《松江寶云寺記》等作品,值得一提的是,趙孟頫的妻子管道升娘家亦是松江人。此外,楊維楨、曹知白、邵亨貞、張中等四方名士也云集松江。一時間松江頗有“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文化氛圍,而這些“鴻儒”,都是大癡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們共同鑄就了松江深厚的文化底蘊。
元代畫家曹知白,家中“蓄書數(shù)千百卷,法書墨跡數(shù)十百卷”,黃公望是曹知白自家所筑的精美園林中的座上客,二人時常談文論藝,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元末文壇泰斗楊維楨也長期寓居云間,他與黃公望詩歌酬唱,鐵笛應和,字畫合璧,傳為美談。黃公望與張中曾合作的《松亭高士圖》更是受到袁華的贊賞,他題詩贊美道:“大癡老人天下士,結客俠游非畫史。酒酣潑墨寫荊關,咫尺微茫數(shù)千里。”這首詩不僅表達了對黃公望畫技的欽佩,也展現(xiàn)了他對這幅作品的深深喜愛。這些藝術家們的交流與碰撞為我們的歷史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產,他們的故事和作品成了我們研究和欣賞藝術的重要資源。
還有,不得不提的是《富春山居圖》題跋中的“知止堂”主人夏世澤,確是亦兄亦友亦貴人。在大癡公遭遇困境、身陷囹圄之時,他義無反顧為其奔走申冤;在大癡公窮困潦倒、生活無助之時,他又慷慨解囊,仗義濟困。夏氏對大癡公的解囊相助和精神慰藉,令我肅然起敬,深表感激。在大癡公寓居松江夏氏知止堂的那段時光,他為夏世澤的晚輩夏世賢畫了一幅《剡溪訪戴圖》。他將魏晉時期文人生活的“心本清凈”的哲思,蘊藏于這一幅莊嚴肅穆的畫卷之中。也許,他想告訴大家:這里,是他心靈的歸宿;這里,是他重拾生機與自信的地方;這里,也是他達到本真的人生境界之所在。
正是如此,松江文風對元代文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使得松江被譽為元代山水畫的發(fā)源地。而“九峰三泖”所承載的,不僅是元末文人對“道不行,則乘桴浮于?!钡膬r值認同,更是他們高隱之志向的經典象征。這種文化積淀和精神追求,使得松江在元代文化史上獨樹一幟,熠熠生輝。
因為人的淵源,黃公望來到松江;因為景的走心,黃公望留在松江;又因為情的投合,黃公望戀上松江。在黃公望的生活和生命中,松江對于他的影響,是否僅次于虞山和杭州,這確實值得深思。
當然,說起松江,最有意思的還是名震天下的《富春山居圖》。據(jù)傳,黃公望與無用師同客松江夏家,當時黃公望手中正持有尚未完成的《富春山居圖》。無用師深恐這幅他心心念念的畫作會被大癡公一時慷慨贈人,便請求他為其題跋以明歸屬??紤]到時間線,《九峰雪霽圖》正是創(chuàng)作于《富春山居圖》的繪制過程中,很有可能這兩幅杰作曾并肩擺放在大癡公的桌案上,互相輝映。
曾有學者探討:虞山、杭州、富春、松江,在黃公望的生命軌跡中,究竟何處占據(jù)更重的分量?如今,恐怕已不重要了。對于大癡公而言,他的步履從未停歇,這些都是其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近看,各有奇妙;遠觀,則是無比相似。
忽然想起張雨《行書題黃子久畫詩頁》記錄的軼事,他曾好奇地問黃公望為什么還不回杭州。黃公望悠然表示,松江鱸魚正當時,待品嘗其美味后,才肯回杭州,這亦是“子久不歸,正為松江鱸”的由來。至于是松江鱸魚味美、杭州的龍井清新、富春的山筍鮮嫩,還是虞山的鄉(xiāng)酒醇香,也無須刻意比較,再分高低了。在松江,你能看到手持畫筆凝望富春山的黃公望;在杭州,你能看到手握酒壺縱情虞山的大癡公;在虞山,你又能看到與朋友交心興起而畫的黃子久。每一處風景,每一份情感,都融入了他的筆墨之中。一以貫之,這正是黃公望的魅力,也正是研究黃公望文化的意義。
行文至此,思緒萬千,耳畔回蕩著初次踏入?yún)蜗飼r,同鄉(xiāng)黃輝云熱情洋溢的那一聲“歡迎回家,黃瀾!”這一剎那,我仿佛穿越時空,想象著七百年前的大癡公會不會也如今日的我這般,在聽見松江遠房堂叔陸居仁溫暖的一句“歡迎回家,陸堅……”時,內心涌動著歸家的喜悅與感動。
作者簡介:黃瀾,女,江蘇常熟人,黃公望二十三世孫,小學教師。有文學作品在各地刊物發(fā)表。現(xiàn)為蘇州作家協(xié)會會員,常熟市黃公望文化研究會秘書長。
(責任編輯 劉冬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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