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過世后,我常常在家里的角角落落,發(fā)現(xiàn)一些眼生的東西。
比如晚上看完閑書,隨手打開冰箱,在擠擠挨挨的剩菜剩飯旁,發(fā)現(xiàn)一盒切好的菠蘿片。拿到手里端祥,見汁水從保鮮膜的邊緣滲出來,再一瞧右上角用馬克筆標注的日期,竟然是上禮拜的。
可我們家沒人吃菠蘿。
小時候,家里貧困縣的帽子還沒摘,熱帶水果路途遙遠,只在墻上的掛歷里見過。長大后多少見了世面,山里來的喉舌腸胃卻頑固,嘗不得澀的滋味。
我想探問個究竟,無奈夜已深,四下寂靜無聲。
此后,隔三岔五地,在廚房的抽屜、浴室的壁櫥、客廳的鞋柜里,總會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來:幾瓶未開封的辣椒醬;一雙造型夸張的網(wǎng)紅拖鞋;堆疊成山的洗衣皂試用裝,包裝上印滿蝌蚪狀的外文字母……
沒過多久,客廳的沙發(fā)底下出現(xiàn)了一輛遙控小汽車。車有七八成新,大黃蜂造型,車肚子上裝電池的擋板沒了,肚子空落落的。我趴在地板上,用手機的手電筒朝沙發(fā)底下掃,在蛛網(wǎng)塵螨間,還有一架紙風(fēng)車躺在角落,葉瓣是五彩的,鑲滿亮片。
可我們家沒有小孩。我和唐超都沒成家,親戚家的小孩在一千公里外的老家。
我想和老母親談?wù)劇?/p>
母親的耳朵已經(jīng)開始聾了。每天買菜、遛彎,她在外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不著家;回家后也不言語,往電視機前一坐,一坐幾個鐘頭,同一檔《健康之友》可以回看好幾遍。她不愛做飯了。飯桌上的醬油漬任它風(fēng)干,煤氣灶上一層油灰。只有周末唐超過來,老母親才又打起精神,在灶前站上很久,不往鍋里倒一滴油,親手烙出金黃、焦脆的饃來,款待他做客的大兒子。唐超長相英俊,比我高出半頭,在青春期的記憶里,他永遠饑腸轆轆,永遠埋頭苦讀。
平日里,我去學(xué)校上課、開會,每次從食堂打飯回來,老母親總不在家。很晚她才會摸進門,把隨身扛的大布袋往桌底下一塞,然后就著電視趴幾口飯,吃罷,把飯碗攢在水池里。
關(guān)于布袋的秘密,起初她有些躲閃的意思。那種躲閃的眼神,在更早的記憶里我曾經(jīng)遇見過幾回。
那時我博士畢業(yè)不久,租個小房子住,母親從老家來給我做飯。有時我開門進屋,看見她的背影,她趴在小飯桌上寫著什么,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桌面上。聽見聲響,她匆促回頭,竟紅了臉,她喃喃說要去擇菜,起身把一些凌亂的紙片壓在報紙底下。我故作不知情,此后有意無意地,從單位帶回好些背面留白的A4紙,隨手放在桌上。這感覺有些滑稽:母親好像是偷偷寫日記、藏日記的小姑娘,而我無意中扮演了一回家長的角色。老母親寫的卻不是日記。一開始她也許只是想在買菜記賬之余,把幾十年漫長的記憶里一些重要的日子、一些重要的人名記在紙上;慢慢地,她開始把日子和人名連綴起來,文字像不規(guī)則的、笨拙的潮水漫涌,涌成了她的回憶錄。她四處找紙寫,家里的舊信箋、包裝紙、樓書廣告……不同形狀、不同材質(zhì)的紙張承載了她不同年代的回憶,我?guī)Щ丶业腁4紙也很快有了這樣的榮幸。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兩年多。她時常謄謄改改,手稿東一打、西一疊藏在不同的地方,我也只是偶爾瞥到過幾眼。她沒有給我和唐超看的意思。也許是時機未到,也許稿紙里藏著她的秘密。來日方長,我不著急。我不打擾她的秘密。
老母親那一刻的羞赧在記憶中印象深刻,但扛起大布袋時的躲閃卻有著不同意味。我成了不斷在家里探測出異物的偵察兵,趁母親不注意,趕緊把臟東西扔掉。那些爛水果,那些舊拖鞋,那些被遺棄的玩具,是老母親城市歷險的戰(zhàn)果,城市的寶藏之豐盛令她驚喜,她把寶貝一件件扛上六樓,藏在家里的某個角落,藏好,然后遺忘。這樣的游戲日復(fù)一日,我精疲力竭,母親拾荒的勁頭卻執(zhí)拗得像山火燒。很快,她撿回家的不再僅僅是小區(qū)垃圾桶里那些“丟了怪可惜”的家常東西,或是附近商家報廢的過期食品;她開始攢廢品賣,每天攢,每天能有三五塊的鈔票進賬,她扛起布袋時的眼神透射出一種興奮的光,不再對誰掩飾。
那時候,我正在和瑪奇朵談戀愛。
在相親對象面前,我陽光、正派,有高校教師編制,勉力供著楊浦區(qū)一套頂層老公房?;氐郊?,我苦口婆心,我研究心理學(xué),我花時間“交流”和“陪伴”;我怒吼、摔門,我把上門收廢品的“下線”—— 一個面目可憎的半老頭趕出門去;我?guī)赣H去醫(yī)院做腦部磁共振……
一年后,也許兩年或更久,我逐漸放棄了種種斗志斗勇的努力。我想我無論花費多少力氣,可能就是無法過上大多數(shù)人眼中那種比較“正?!钡纳?。在那種生活標準下,精裝修的實木地板上不能成天堆著100個廢塑料瓶,有可樂,有農(nóng)夫山泉,有陌生人的口水;在那種標準下,我得有個媳婦兒。
“媽,咱不能拾垃圾了。拾垃圾,媳婦兒找不著。”瑪奇朵第一次登門前,我湊近老母親的助聽器,大聲對她說。老人家張開嘴,滿臉的皺紋咧成一朵花。她果然暫停了幾天“事業(yè)”,幫著我一起收拾屋子,迎接城里姑娘的到來。姑娘來了,坐在沙發(fā)上,身體朝前傾,雙手放膝蓋,無論誰說話都微笑傾聽,乖乖地,像個小學(xué)生。午飯前,她自告奮勇,加入包餃子的行列——她說她父母是上過山下過鄉(xiāng)的工人,她在小學(xué)勞動課上也包過餃子呢——盡管她捏出來的都是飯團。
瑪奇朵姓馬,獨生女,自稱有學(xué)歷崇拜的情結(jié)?,斊娑涫菓賽蹠r取的名字,叫慣了以后,她把所有網(wǎng)絡(luò)昵稱都改成瑪奇朵,這個與她本人嚴肅而又脆弱的氣質(zhì)并不相符的飲料名,出現(xiàn)在她文藝腔的博客上,印在無數(shù)個給她帶來快樂的網(wǎng)購快遞盒上。
拖拖拉拉幾年后,我和瑪奇朵結(jié)婚了。兩個人的心智都不算成熟,但發(fā)際線都逐年有些失守。
老母親和過去一樣,每年來城里住上小半年,清明前一個人回老家,給父親上墳,給家里所有還記得名字的老人上墳。
“媽一年年衰老,拾垃圾的熱情一天天高漲。”
掛掉老家鄰居劉老頭的電話,我發(fā)了條信息給唐超。我沒把它發(fā)在三個人的群里。小群有個熱鬧的名字,“相親相愛一家人”,里面有瑪奇朵。
唐超回信息已是一天后。也算不上回復(fù),只是轉(zhuǎn)發(fā)了兩條關(guān)于中美關(guān)系的“十萬加”雄文,不附一字評論。我沒看就刪了。
我認識唐超四十年了。小時候我們打架,屁股挨過同一塊竹板的打。我們先后戀慕過鎮(zhèn)上一個漂亮的遠房表姐。表姐后來遠嫁廣東,老家的酒席據(jù)說辦得轟轟烈烈,那時我已繼老大之后,考入縣上的重點高中。唐超起初是個學(xué)霸,后來是個好人,他的人生高光時刻統(tǒng)統(tǒng)發(fā)生在18歲之前。
唐超在大機構(gòu)做事,如今開口必談國際局勢,我教書混飯吃,不操心國家大事。冬至一過,該操心的是接母親來過年的事了。去年冬天,長途車停運,老母親沒能過來。除夕夜,她被老妯娌家的女兒女婿接去吃餃子,剩下的日子,小院冷清,她是怎么過的?去鎮(zhèn)上野路子的保健品店排隊領(lǐng)雞蛋?人家也過年呢。干“事業(yè)”、拾廢品?我不知道。
隔壁劉家打電話來埋怨過幾句,說的是我家院子堆滿雜物,有異味飄過院墻,還有火災(zāi)隱患——最后四個字,劉老頭費勁地用上普通話,以示鄭重。身在異鄉(xiāng),接到獨居老母親的鄰居的電話,本是心驚膽戰(zhàn)的事,多幾次就習(xí)慣了。劉老頭年近八旬,四世同堂,聲如洪鐘,他活成了我父母那代人理想中的某種樣板。劉老頭氣勢洶洶,但人不是壞人。前年老母親被他家的泰迪狗咬出個牙印,他執(zhí)意讓兒子帶她去打了疫苗和球蛋白,還親自打電話向我“說明情況”。只有一件事我搞不明白,像我老家那樣土得理直氣壯、土得方方正正的小地方,怎么也流行起了養(yǎng)泰迪、養(yǎng)柯基?這分明該是城市女性瑪奇朵的愛好。
去年冬天,我是在80公里外瑪奇朵的小屋子里過的年?,斊娑淞粼谀锛业某鞘猩习?,她的小屋藏在老城區(qū)彎彎繞繞的弄堂里,老弄堂的路面新修過,寬度則幾十年沒長進,保持著小橋流水的風(fēng)度。她說她小時候最愛在弄堂口跳橡皮筋,還和同學(xué)輪流站上高高凸起的糞坑蓋,模仿春晚的港臺明星唱歌。
走上黑咕隆咚的樓梯,小屋的面積比我(老婆更正:得說“我們”)在楊浦區(qū)的老公房還小。過年的大部分時間,我把書桌搬到陽臺,陽臺門鎖上,全身羽絨盔甲,敲鍵盤、碼資料,趕一年一度的國家課題申報。陽臺是家里最安靜的一隅,可也擋不住老婆每次洗完澡,哐嘡哐嘡踩著濕拖鞋過來,豪情萬丈地推開紗窗、伸長胳膊,把一條馬卡龍色的內(nèi)褲懸掛在我頭頂。我鄭重對她說:“馬曉琦,假如我僥幸中了課題、出了書,我一定會在后記里感謝我的書房——‘二褲齋’?!?/p>
課題沒中。今年繼續(xù)熬煎。
可是,等等——該拜托老家哪位親戚給母親買票、送站呢?老母親會記得隨身帶上每日不離的高血糖、高血壓、白內(nèi)障藥嗎?上一回住這兒,她藏在客臥床底下的廢品包裹,還沒來得及清理——好在,媳婦兒不再是新媳婦兒,瑪奇朵不會輕易崩潰了。
領(lǐng)證后,瑪奇朵第一次“來訪”,脫下婚戒,擺出大干一場的架勢——她要拿我的老窩開刀,“敢教舊貌換新顏”。這對于她,有種宣示主權(quán)的意味,因此動作務(wù)必要大,才具有象征性。
她提前一天讓京東送來一箱拖把頭、橡膠手套和各種洗滌劑。戰(zhàn)斗打響,我熱情洋溢地協(xié)助女主人的工作。沒幾分鐘,我看出她的工作方法有問題:“耗能”太大,極易崩盤。
瑪奇朵來自有著“繡花”傳統(tǒng)的城市,動作精細,但缺乏戰(zhàn)略性取舍。比如所有雜物要“斷舍離”,所有抽屜要分門別類、井然有序,所有塑料袋要鋪平后折疊成某個形狀——結(jié)果是半個鐘頭也理不完單只櫥柜,打不開工作局面、看不見進度條,革命工作難以推進。
更要命的是,瑪奇朵想要實施的清潔標準,她想要建立的治理“秩序”,是不可維持的。畢竟在這屋檐下每天生活的人不是她。我和我七十歲的老母親,我們掌握不了她折疊塑料袋的先進技術(shù)。
午后,我邀請瑪奇朵女士一同上床小憩。被拒后,我一個人抽離戰(zhàn)場,回屋打了個盹兒。
這一覺睡得昏沉。沿著村小學(xué)門前的蜿蜒山路,我一面走一面尋寶。草叢里有牛屎塊,還有臺博朗牌電動剃須刀。另一個酷似我的形體飄浮在樹杈上,看不清臉,但從臉的位置發(fā)出一陣古怪的冷笑,嘶嘶作響。地上的我果斷還擊,抓起剃須刀朝樹上擲……夢境迷離,廚房里餐盤碎裂的聲音也沒能將我驚醒。餐盤從高處墜落很可能是壓垮瑪奇朵這只瘦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發(fā)出爆裂般的哭泣聲,簡直傷心欲絕。
我把瑪奇朵抱在懷里,肯定她的工作業(yè)績,傾聽她訴說:為什么上上下下不同的抽屜里塞滿六七袋不同商標的紫菜干,碎屑淅淅瀝瀝灑滿整個抽屜,多么令人絕望。
此情此景,假如我分享一個“天降菠蘿片”的故事,會怎樣?假如我告訴她這些紫菜干的來歷復(fù)雜,老母親總是在撿廢品的亢奮與日常生活的麻木、失憶間徘徊,假如我告訴她包裝袋上的破洞很可能是老鼠咬的——她會對生活失去希望嗎?
我選擇沉默是金。留著一地狼藉,我?guī)バ旒覅R吃烤肉。新媳婦對我的“旋風(fēng)式訪問”很快結(jié)束了。此后的每個周末,都由我主動去她的地盤探訪。
瑪奇朵從沒深究過婚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沒要一分錢彩禮。她敢一個人戴滿金鐲子金首飾,坐綠皮火車晃蕩一整夜去我的家鄉(xiāng)做新娘。她想結(jié)婚,只因為喜歡和我待在一起。她對“結(jié)婚”這件事的理解,天生不具備一種社會性。
她只是孤獨慣了,覺得有個人陪她一起孤獨這件事挺好玩兒的。
除夕前一周,老母親坐上臥鋪大巴,此時的豫西南正下著漫天的雪。
瑪奇朵請了兩天假提前來我這兒。走進“我們”的窩時,她的精氣神和新婚時已大不一樣,多了種“隨便過過”的樂呵勁。
“一兩天工夫,搞起衛(wèi)生來難有翻天覆地的改觀,不如在廚藝上稍微露一手,不那么招人討厭?!薄@是瑪奇朵與生活達成的妥協(xié)。在此“新政”下,她憑興之所至,照著網(wǎng)上的菜譜做了一鍋紅燒牛腱蘿卜煲,濃油赤醬,湯汁濃郁,一頓送下好幾碗米飯,第二頓配面條,更得我心。正呼哧呼哧吃面,我接到了大巴車副駕駛員的電話。
他說高速路冰凍封路,在鄰省湊合歇一夜再走。之后的一夜一白晝,我一面查沿途各地的實時天氣,一面打探最新行駛信息,不斷更正對接站時間的預(yù)估。如此百忙之中,在瑪奇朵女士的軟磨硬泡之下,我倆竟然還去了趟迪士尼。我可不想在這么幼稚的地方遇見我的學(xué)生,幸好一放寒假他們早四散離去。流行文化構(gòu)建的世界是瑪奇朵的童年,而我的童年是一望無際的麥田。
快要放煙花時,天空掉落起小雪珠子。接到司機電話,說,車子后半夜進普陀區(qū),在停車場休息幾個鐘頭,天亮進站,等不及的乘客自己打車走。一聽這消息,我倆趕緊往家趕。在地鐵上又接到個電話,竟是來自某期刊,通知我論文擬錄用。編輯對論文修改提了十來條意見,并客氣地暗示“不承諾改了一定發(fā)”。我老淚縱橫地掛了電話,想著這一年的科研考核總算能過關(guān),但升職稱還是遙遙無望。到家后小睡片刻,12點我從家里出發(fā)。
打車趕到司機通知的十字路口,四下荒涼,雪珠子墜得急,風(fēng)斜斜一刮,全融在頭發(fā)里。等了二十來分鐘,不見車來,打司機電話,有兩三回沒接,老母親的手機已關(guān)機。終于等到司機回電,才知候錯了一個路口——不是先前聽錯,是司機嫌停車費貴,另換了地方。待趕到時,大巴車已下空了乘客,只留兩位駕駛員,還有兩個老太太——頂老的、穿大花襖子的那個,是我母親。
謝過司機,我悶頭從車肚子里掏行李,老母親在旁指點:這件是,那件也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隨身帶大大小小六個箱包,難怪送站的老表說“妗母行李多”,想必是塞爆了他的后備廂。最重的一只拉桿箱,裝著死沉死沉的魔芋和紅薯;還有裝香菇、獼猴桃的旅行袋也不輕,軍綠色的袋子,側(cè)面印“上?!眱蓚€字,當(dāng)年它可風(fēng)光過,簇簇新地跟著唐超上大學(xué),后來歸了我。估摸著行李的排場,我加價叫了部“專車”。不指望車型寬敞,司機若是能眼神不多挑剔、話里不格外藏著話,我就心存感激——畢竟這些包裹和老母親的大花襖子一樣,歷經(jīng)千里,風(fēng)塵仆仆,挺臟的。
母親與另一位老太太道別?!澳銕退步袀€車吧,她沒人接?!蹦赣H央求我。
雪收住了,風(fēng)刮得人臉疼。那位老太太比母親略年輕幾歲,人精干,衣裳齊整,聽口音是半個老鄉(xiāng)。她掏出個小本本,上面寫著地址。真遠。我把手機上查到的報價告訴她。她沒有時間猶豫,也可能是對我報出的數(shù)字有點懵。她點點頭。
兩部車同時到達?!按笊┳?,謝謝你一路上照顧我。”老母親朝她揮手,目送她離開。
回家的路上,母親睡著了?,斊娑渲蠛昧怂賰龅娘溩拥任覀儯幻鎸ξ沂钩觥扒蟊頁P”的雀躍眼色。我把行李扛上六樓,渾身癱軟。
老母親一口氣吃了半斤餃子。第二天,她告訴我們,一路上真沒啥吃的,高速路上都是雪,盒飯不敢問價錢。
“遇上的大嫂子,是個好心腸。我是聾子,每回停車,她扶著我的手,帶我上廁所,帶我打熱水,不叫我落單。沒有她,我怕找不回去車,叫司機給落下了?!?/p>
瑪奇朵在旁聽得入神。最近她迷上寫小說,我得警惕她把家事胡亂往小說里寫。我送她去高鐵站時,她感冒有些加重,興致卻高昂,隔著口罩,我倆小雞啄米般輕輕一啄。
回到家,唐超在單元樓的門口晃悠,神色頗不耐煩。
我說:“上去敲過門了嗎?媽在家?!?/p>
他說:“敲得震天響。沒戴耳機吧?”
我們兄弟倆從不說家鄉(xiāng)話。他遺忘很多年了。
我們一起上六樓。老母親不見了。
掛在墻角的布口袋也不見了。
我的臥室有一口白橡木的書櫥,玻璃門的背后是一個靜謐的、閃著微光的世界。整個春季學(xué)期,我的攝像頭總是朝著書櫥的方向,無論給本科生上網(wǎng)課,還是給碩士生開題。我洗頭的節(jié)奏,也會跟著課表來,后來頭發(fā)長了,發(fā)型顯得深沉。書櫥的一側(cè),是我和瑪奇朵的婚床,床架也由白橡木制成,堅固厚重,似可抵御時間。在瑪奇朵無法跨省來訪的這個春天,我偶爾會去她的那一側(cè)睡一睡,以防止席夢思的不均衡塌陷。
我的攝像頭絕不能輕微移動些許角度,因為書櫥是家里僅剩的堡壘,是我生活中很小的一塊尚保持得體的布景,鏡頭以外的空間不足為外人道也。退一步說,我所固守的臥室也尚可忍受,一步之遙的臥室門外,世界已被老母親的垃圾淹沒。
元宵節(jié)前,我躲在瑪奇朵的小屋里趕課題,把鑰匙留給唐超,以防他探望母親時進不了門。門他確實能進了,但老母親還是常常見不著面。家里廢品囤積的規(guī)模在不斷擴大,占領(lǐng)客廳,殃及廚房,朝著陽臺蔓延。當(dāng)我走進家門時,眼神一定可以殺人。老母親有些發(fā)怵。她黑了,老了,犟著,沉默著,衣服從里到外都是臟的,家里飄蕩著一股爛番茄的味道。第二天天沒亮,門鎖咔嗒一聲,老母親又出門了。就像莊稼人要下地種田,就像讀書郎要上學(xué)堂,拾垃圾仿佛是她必須履行的人生義務(wù),舍此則失去存在的理由。
我也跟著出了門。我騎著共享單車在四周轉(zhuǎn)悠,想找個收廢品的,他得有電動三輪車的裝備,然后我告訴他:“零元送”。
那天我沒找著人。騎到新江灣的濕地公園,我躺了下來。
我躺平,視野的唯一邊際是地平線,地平線是一個正圓,白云壓頂,從四面八方涌來的云,把我的四肢、頭發(fā)和眼睛,浸泡在大朵的松軟里,浸透在水墨畫里。云從畫布漫溢開來,在暮色里褪了光澤,現(xiàn)出深邃,褪了顏色,現(xiàn)出慈悲。耳邊響起第一聲蛙鳴。
不久后,單位通知線上教學(xué)。我把自己關(guān)進臥室,再沒和老母親說一句話。
春季漫長,生活重回軌道已是初夏。估摸了一下工作量,我約唐超過來一趟。
在此之前,我花了幾天時間,把家里的垃圾,以及近似垃圾的可疑物品(參照瑪奇朵最嚴苛的標準),統(tǒng)統(tǒng)裝進蛇皮袋,按“可回收”和“不可回收”分開,碼好。次日一早,我撥通了那個面目可憎的半老頭的電話。
開始把袋子往下搬的時候,唐超還沒趕到。扛到第三趟,我脫掉上衣,打了赤膊,腳下還是冬天那雙裂了皮的運動鞋。很多年沒干體力活了,小腿打顫,肚子上的肉跟著抖。當(dāng)我把巨型蛇皮袋扔出單元門、扔向綠化帶的時候,渾身充斥著憤怒,仿佛那些鼓鼓囊囊的炸彈,是用來炸向命運給我的羞辱。
老母親跟著我來回上下幾趟,提一些稍微輕的口袋。母親腳大,手大,肩膀?qū)挘活^凌亂的白發(fā)找不到一絲當(dāng)年油黑的蹤跡了。她也曾經(jīng)是父母疼愛的女孩子吧,才有機會在六十年代頂著饑餓讀到高中畢業(yè)。此后大半生務(wù)農(nóng),像男人一樣下地掙工分,給全家掙口糧。
住在對門的鄰居,一個穿綢睡衣的中年男人在樓道與我們狹路相逢。他一怔,但很快做好表情管理。他攥緊博美的繩子,側(cè)身讓我們先走。老母親樂呵呵朝他打招呼:“出門吶?”她無知無覺,無憂無慮的樣子,像個孩子。
我的鄰居都是模范鄰居。他們大都是本地居民。對于我家堆滿垃圾這件事,竟然沒人向物業(yè)投訴。此刻,他們也充其量只是打開窗戶、打開貓眼,抱著好奇,觀摩一下別人的人生圖景。
走到一樓,一面窗簾一抖。我感到血管里的血在流,步子越邁越猛。
剩最后兩個袋子了。我摘掉眼鏡,站在廚房水池前洗把臉。從六樓北窗朝下望,見老母親坐在單元門外的臺階上,身后是堆成一座座小山的蛇皮袋。她穿著素凈的陳年舊衣裳,腰背挺直,曾經(jīng)虛肥的身軀,在垃圾山的映襯下顯得渺小而可笑。
唐超沿著小徑走來。他的襯衫皺皺巴巴,個子高,背微微有些駝。老母親的聲音高揚起來,濃重的鄉(xiāng)音里,滿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倒是她的大兒子顯得有些扭捏。唐超一向不擅長與人交流。他總是侃侃而談外面的世界,從不流露和表達情感,也不懂如何接受別人饋贈的感情。這些年,他沒結(jié)婚,沒買房,沒怎么升過職。他從不談起自己。為了填補聊天的空白,他喜歡談?wù)摴善焙蛧H局勢,一談就是一兩個鐘頭。
唐超上了六樓,直接把兩個蛇皮袋提下去。
收廢品的半老頭打開每個袋子,稱重,估價。袋子的陣列綿延十米長。
有個袋子敞口倒在地上,風(fēng)一刮,舊報紙里翻飛出一些紙片,在日光下隱隱透出字跡。我本能地沖上去撿,唐超也跟著我追,追到手里才發(fā)現(xiàn)——是舊信箋,薄薄的,脆脆的,上面有一些阿拉伯?dāng)?shù)字,加減乘除,字跡陌生。
埋頭在報紙堆里找,再也找不到類似的紙了。我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喉嚨一緊,又酸又澀,喉結(jié)轟隆隆滾動了幾下。
老母親在和老頭掰扯,十塊八塊,三毛五毛,多少斤廢塑料,多少斤硬紙箱,易拉罐若干,啤酒瓶若干。唐超挨著我坐在臺階上,屁股底下墊張文匯報。他點了支煙。
我問他:“你相信嗎?媽寫過自傳,早年我看到過幾頁?!?/p>
他說:“咱媽成了作家了?比你還有學(xué)問?”
我說:“記得有張紙上,寫她的餓,全家的餓,通篇都是餓。還有一張紙,寫生你的時候,從鎮(zhèn)上請來個衛(wèi)生員,衛(wèi)生員是個年輕姑娘,沒遇見過難產(chǎn),一面動手,一面在抖?!?/p>
他說:“在哪兒呢?拿來我看看。”
“我也是偷著看的。這幾年不知被媽藏哪兒了,她可能藏忘了。也可能帶回了老家?!?/p>
“真的是自傳?寫了有多長?”
“其實是回憶錄,寫得比較散。沒有輸入過電腦,大概有兩三萬字吧?!?/p>
唐超哈哈大笑:“你編的吧?”
確實。那可能就是我的幻覺。從來沒有什么回憶錄。我的家族史,寫在大山里,寫在大河里,寫在已經(jīng)坍塌的祖屋里。后來,我的哥哥來到城市,我來到城市,我的母親乘40小時大巴在風(fēng)雪夜從老家投奔這座城市,這座幾乎是中國最好的城市。可是我們的家族記憶,早已湮沒在時間里。城市整夜慷慨亮光,城市饋贈我好多糖果吃。知識是最好的禮物,瑪奇朵也是。第一次約會,走進咖啡館,我盲點了一杯焦糖瑪奇朵,馬曉琦后來堅持以為,那就是我對她最早的心意流露,因為唐宇就是焦糖瑪奇朵里的糖,因為我披星戴月,不辭冰雪,穿過山野,來到她的心田。其實我從來嘗不慣咖啡的苦,也不喜歡糖漿的甜??墒俏蚁矚g瑪奇朵。
活到后來,每個活下來的成年人都會長出自己的殼,就像瑪奇朵有我,我有白橡木的書櫥,唐超有股票經(jīng)和世界地圖,而老母親有布口袋里的秘密。這些殼千奇百怪,各有各的法力,才能幫助我們抵御世界的某些真相。
陽光下,老母親數(shù)著紙鈔和硬幣。我閉上眼睛,試圖重回到那個白云壓頂?shù)哪荷铮禾靾A地闊,云卷云舒,身體卷進慈悲的云朵。
“賣了一百三十六塊。”老母親把錢卷起來藏進衣兜,喜氣洋洋,像過年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