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多數(shù)漢字的形體在時間、地域、書寫載體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下不斷發(fā)生變化,這些形體變化對其字義和文化內(nèi)涵等產(chǎn)生較大影響?,F(xiàn)以“竄”與“竄”兩字的形體為依據(jù),對“竄”的字義和文化內(nèi)涵等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梳理發(fā)現(xiàn),“竄”看似相關(guān)性較低的義項之間存在著種種關(guān)聯(lián),這些關(guān)聯(lián)歸根結(jié)底受部件“鼠”的影響較大,在衍生出各種相關(guān)意義的同時,也使“竄”的文化內(nèi)涵多含貶義色彩。
文字具有音、形、義三種要素,漢字也不例外。不同文字三要素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完全相同。例如,以英語為代表的印歐語系文字的“形”與“音”密切相關(guān),與“義”的相關(guān)度不大。漢字與之不同,其“形”與“義”關(guān)系更為密切。由于漢字受到時間、地域、書寫載體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其形體在演變過程中經(jīng)歷了諸多變化,這些變化對一些漢字的意義和文化內(nèi)涵等產(chǎn)生較大影響。本文以“竄”的形體演變?yōu)槔崂碓撟中误w演變對其字義及文化內(nèi)涵的影響等。
“竄”的形體演變
“竄”是國務(wù)院公布《漢字簡化方案》中“竄”的簡化字?!案Z”的形體未見于甲骨文、金文,始見于戰(zhàn)國時期的出土文獻材料。在里耶秦簡第八層1520號簡牘正面有一形體作,隸定為“竄”;在關(guān)沮周家臺312號秦簡中有一形體作,亦隸定為“竄”,但讀作“撮”。二字隸定形體與《說文解字》中(以下簡稱《說文》)小篆形基本相同。
漢代的《任伯嗣碑》隸書將“竄”寫作,楷書繁體寫作。直到1956年,國務(wù)院公布《漢字簡化方案》,將下部的“鼠”變?yōu)椤按?,“竄”隨之使用漸少,逐漸被“竄”取代。以上形體演變可列表1,如下。
由上表可知,“竄”從古至今主要有兩種形體構(gòu)成,一為“穴”與“鼠”的組合;一為“穴”與“串”的組合。該字上部為“穴”,是象形字。其在戰(zhàn)國文字中寫作,形體像挖地建造以供居住的洞穴,即“土室”。上部像土室隆起的屋頂,兩側(cè)像土室邊緣,中間像挖鑿?fù)潦視r留下的痕跡。《說文》小篆寫作,稱“穴,土室也”。下部的“鼠”,也是象形字,《甲骨文合集》第19987號圖版形體為,像鼠側(cè)視之形,有頭、眼、身、腳和尾巴,頭部周圍的小點像咬碎的東西。戰(zhàn)國秦簡牘和《說文》小篆中的“鼠”,形體開始發(fā)生變化,上部似乎像鼠張口露齒的正面,下部像其毛茸茸的身體和長長的尾巴?!按苯鹞膶懽?,像二物串連在一起?!墩滞ā贩Q:“串,物相連貫也?!痹撟中巍墩f文》未收。戰(zhàn)國文字、隸書承金文之形,將圓筆變?yōu)榉焦P。
雖然表1中“竄”是現(xiàn)行簡化形體,實際上該形體早在唐代的楷書中便已出現(xiàn),字形寫作。該形體在當時應(yīng)該是一種俗寫體。“竄”與“竄”的形體關(guān)系,目前尚無學者展開專門論述,即使偶爾述及,也多以“‘鼠’的筆畫較多,書寫不易,故將之簡化”一句帶過?!案Z”被寫作“竄”很可能有四種原因。一是隸變使得古文字形體表意性降低,為“竄”的出現(xiàn)提供了可能;二是書寫更加便捷的草書開始出現(xiàn),將原形體進行了截除性簡化;三是對截除性簡化后的草書進行楷化;四是“串”字讀音與“竄”的讀音在許多方言中相同。最終,會意字“竄”中的“鼠”改為表示聲符的“串”,變成了形聲字。關(guān)于前三種原因,可通過表2列舉如下形體進行說明。
表2中的1是篆書形體,保留了古文字的象形性。從1到2的變化就是隸變。形體2為隸書形體,其表意性逐漸降低,更加突出線條的符號性,如上部與下部的中間均割裂開來。3、4、5、6為草書形體。3由2草寫而成,4則是在3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簡化而來。5、6的寫法與3、4的寫法變化較大,其是截除3、4下部中間的形體進行簡化。由于草書的連綿性,使得對草書進行楷寫時,將之變?yōu)椤按?。?、4到5、6的變化屬截除性簡化,從5、6到7的變化屬草書楷化。另外,“串”的音讀與“竄”相近,其對草書楷化在一定程度上發(fā)揮了積極作用?!案Z”讀為cuàn,聲母為舌尖前音;“串”讀為chuàn,聲母為舌尖后音。這種平翹舌的不同,在許多方言中常被忽略。
如果“竄”由“竄”簡化而來,那么“竄”所表示的意義應(yīng)該與“竄”所表示的意義完全相同。《說文》稱:“鼠,穴蟲之總名也。”“竄,墜也。從鼠在穴中?!毙戾|《說文解字系傳》把“墜也”改為“匿也”,此說當確。“竄”當屬會意字,表示鼠藏匿在穴中?!案Z”雖為形聲字,但表義與“竄”相同。
“竄”的意義梳理
明確了“竄”的形體演變之后,現(xiàn)嘗試對其意義進行梳理。《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等相關(guān)辭書釋“竄”的主要義項及書證整理如下。
①伏匿/隱藏?!蹲髠鳌ざü哪辍罚骸疤煺T其衷,致罰于楚,而君又竄之。”
②容納。《荀子·儒效》:“慎(慎到)、墨(墨翟)不得進其談,惠施、鄧析不敢竄其察。”
③放置/安放?!盾髯印ご舐浴罚骸柏毟M者有所竄其手?!?/p>
④奔逃?!兑住ぴA》:“不克訟,歸逋竄也。”
⑤放逐/驅(qū)逐?!稌に吹洹罚骸傲鞴补び谟闹荩朋O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p>
⑥改易/更動?!肚f子·駢拇》:“駢于辯者,累瓦結(jié)繩竄句。”
⑦摻雜/混入。《漢書·王莽傳上》:“章(哀章)因自竄姓名,凡為十一人,皆署官爵,爲輔佐?!?/p>
⑧用藥熏。《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臣意診脈,曰:‘內(nèi)寒,月事不下也?!锤Z以藥,旋下,病已?!?/p>
⑨騷擾。清唐甄《潛書·室語》:“若過里而墟其里,過市而竄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為者!”
⑩跳/往上沖?!敦撈亻e談》第九回:“孫老六說:‘咱們搶過他的先!’一使襠勁,那馬便兩耳一聳,長嘶一聲,直竄過去?!?/p>
在對“竄”的意義進行梳理之前,這里需要明確“連鎖式引申”和“輻射式引申”等與詞義梳理相關(guān)的兩個概念。蔣紹愚在談及“詞義發(fā)展的幾種方式”時,詳細介紹了“引申”。他從義素分析角度,指出“引申”是基于聯(lián)想作用而產(chǎn)生的一種詞義發(fā)展方式。它是一個詞某一義位的若干義素,在發(fā)展過程中保留了一部分,又改變了一部分(或增、或減、或變化),從而引申出一個新的義位,或構(gòu)成一個新詞。連鎖式引申是由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引申。輻射式引申是從本義出發(fā),向不同方向引申出幾個引申義。據(jù)以上概念,可將“竄”的諸義項間的引申關(guān)系梳理如下(見表3)。
通過對“竄”的兩種引申方式的梳理可知,該詞的義項受“穴”和“鼠”的形體影響較大。鼠在穴下,亦在穴中,表示“鼠在穴中隱匿”,即“伏匿/隱藏”之義。由于“伏匿/隱藏”,實際上就某處容納某人或某物,或放置、安放某人或某物,因此由①引申出②和③。再由鼠生性膽小,在外界遇到危險時,一般是急于奔逃穴中,因而又引申出義項④。①引申出②③④,屬輻射式引申。
容納形式一般可分為具體式和抽象式兩種。具體式指某一種有形物質(zhì)摻雜或混入另一種有形物質(zhì)中;抽象式則指某一種無形物質(zhì)滲入或浸入其他有形或無形物質(zhì)中。因此,②又引申出具體式⑦和抽象式⑧。因為④往往是“放逐/驅(qū)逐”的結(jié)果,其中含有位置、處所等的改易和更動,因此,其進一步引申出⑤和⑥。在現(xiàn)代漢語中,④又衍生出⑩這種奔逃形式。
看似不太相關(guān)的十個義項,經(jīng)梳理后發(fā)現(xiàn),意義均源于“穴”與“鼠”衍生出來的種種相關(guān)事物(或動作行為)。由此可知,形體“竄”對“竄”的意義變化影響深遠。
“竄”的文化內(nèi)涵梳理
通過對“竄”的意義梳理發(fā)現(xiàn),看似相關(guān)性不大的義項之間存在種種關(guān)聯(lián)。這些關(guān)聯(lián)歸根結(jié)底是受部件“鼠”和“穴”的影響。
“穴”一般指供人或動物居住的場所,其情感色彩多屬中性,不含褒貶。與“穴”不同,“鼠”是哺乳動物的一科。其種類較多,一般身體小、尾巴長,門齒發(fā)達,毛褐色或黑色,繁殖能力很強。由于“鼠”常危害農(nóng)林草原,盜吃人類糧食,破壞貯藏物、建筑物等,有的還會傳播鼠疫、出血熱等疾病。因此,一般與“鼠”相關(guān)的詞語或事物常被人賦予貶義,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賊眉鼠眼”“鼠目寸光”“膽小如鼠”“抱頭鼠竄”“投鼠忌器”等。從這些詞語中,可以窺視“鼠”在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中,常與藏匿、膽小、逃竄、眼界窄等文化內(nèi)涵相關(guān)聯(lián),這些意義均富含貶義的感情色彩。
《現(xiàn)代漢語詞典》所收“鼠”部首的漢字均與鼠或鼠類動物有關(guān)?!案Z”是“鼠”參與構(gòu)形少有的動詞之一。“鼠”的貶義文化內(nèi)涵不知不覺地影響到“竄”。因此,“竄”常用作支配不好的人或物。這些可以從上文列舉的早期書證以及現(xiàn)代的一些文字材料中發(fā)現(xiàn)端倪。例如,《書·舜典》中有“竄三苗于三?!币痪洌褪怯谩案Z”來支配“三苗”。據(jù)古書記載,“三苗”是堯帝在位時歸堯帝管轄的古國,因叛亂被征伐。《呂氏春秋·召類》:“堯戰(zhàn)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蠻。舜卻苗民,更易其俗。”《史記·五帝紀》:“三苗在江淮、荊州數(shù)為亂。”這些典籍對“三苗”的態(tài)度顯然是否定的,因此,使用富含貶義的“竄”支配“三苗”。
再如,《左傳·定公四年》:“天誘其衷,致罰于楚,而君又竄之。”這里的“竄”是“君”的謂語,本句句意為“上天為了引導(dǎo)他(楚國)向善,給予了楚國一些懲罰,而您卻藏匿他(楚昭王)。”從上下文語義看,“藏匿楚昭王”之事顯然是非正義的,是不好的行為。這里仍然用隱含貶義的“竄”支配。
不僅先秦典籍中的“竄”常用來支配不好的人或物,后世典籍亦是如此。例如,唐杜佑《通典》卷一百九十一:“遂開河西四郡,以隔絕南羌,收三十六國,斷匈奴右臂。是以單于孤特,竄跡遠藏?!边@里動作“竄”的實施對象是“單于”。由于西漢、東漢時期,大漢多與匈奴開戰(zhàn),因此,在漢代文化中,對待單于的態(tài)度多是否定、貶斥的。宋王欽若《冊府元龜》卷四十一:“又楊正道有隋之孽,流竄北蕃,隨突屈歸化,便即詐死,今日猶存?!边@里的“竄”用來描述“隋之孽”,這種描述是建立在唐正統(tǒng)思想的背景下進行的,顯然對“隋之孽”的態(tài)度也是否定的。清嚴可均《全漢文》卷三十三:“戎狄荒服,言其來服荒忽無常,時至時去,宜待以客禮。讓而不臣,如其后嗣,遂逃竄伏,使于中國不為叛臣?!薄案Z”動作的實施者為“戎狄后嗣”?!叭值摇笔俏覈琶褡迕Q,西方曰戎,北方曰狄。二者在歷史上多與中原發(fā)生戰(zhàn)爭,因此,古代典籍對其態(tài)度也不甚友好。
除古代典籍外,在現(xiàn)代漢語中,“竄”的這種貶義色彩有時仍被保留。筆者從“國家語委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檢索出如下用例。
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親母親那兒擠幾天再說,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夾著尾巴竄回家。(錢鐘書《圍城》)
說來也怪,小雙坐下不多一會兒,桌上的蟑螂竟像中了魔一般,一個個驚惶失措亂竄亂爬起來,頃刻之間,滿桌的蟑螂就無影無蹤了。(張世鐘《大雙和小雙》)
以上二例中的“竄”均隱含貶義色彩。第一句中的“竄”用于比喻,比喻人像夾著尾巴回家的狗一樣,此時,“竄”顯然帶有貶義。第二句中“竄”的動作實施者是“蟑螂”,而人們對于“蟑螂”的情感,顯然是非常討厭的。二例均來自文學作品,諸如此種用法不在少數(shù),至少可以說明“竄”用于貶義在現(xiàn)代漢語中較為普遍。
當然,必須承認,“竄”簡化為“竄”后,“竄”隱含的貶義色彩在逐漸消失,如上文義項⑩的用例中的“竄”已不含貶義,完全變?yōu)橹行陨?。此種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較為普遍,在“國家語委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中檢索出如下代表用例。
他正看得入神,一條小魚竄上塘岸,恰巧落在他腳下。(姜鋒《楊勇將軍傳》)
可是,新新領(lǐng)著楊州山一縱,竄過去了。(余克德《飛學宮的故事》)
風吹日頭曬,俺這倆娃就像拱出地皮兒的嫩竹筍子,一天竄多高?。ɡ羁硕ā斗旨摇罚?/p>
白云的火氣一下子竄上了腦門,“嘩啦”一下推倒了理智的柵欄,“你,好一個清高的編輯!”(賈繼紅《陰影》)
火依舊向上竄冒著,上面空空地燃著空氣,就這樣徒勞地燃燒著,等待著她。(孟慶華《遠離北京的地方》)
以上各例的“竄”或由“小魚”完成,或由“人”完成,或由“火”完成,再或是被抽象用于其他等。總之,以上五例中的“竄”均為中性色彩。受此影響,使得“竄”參與構(gòu)形的字詞所隱含的情感色彩也具有了同樣的屬性。例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收錄的“躥”“镩”“攛”三字,從它們的意義及用法上均看不出褒貶之義。
通過以上對“竄”的字形、字義、文化內(nèi)涵等的梳理,有四點較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一是從會意字“竄”到形聲字“竄”的演變過程,很可能是隸變、草書截除性簡化、楷化、偏旁同音替代等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二是由于“鼠”參與“竄”的構(gòu)形中,使得“竄”多用來支配不好的人或物,因而常富含貶義色彩;三是現(xiàn)行漢字“竄”在保留了“竄”的一些文化內(nèi)涵的同時,其貶義色彩逐漸呈現(xiàn)消退之勢;四是如能夠?qū)ⅰ案Z”的繁體“竄”的字形、字義、文化內(nèi)涵等知識運用于小學語文漢字教學之中,一定能夠更好地幫助小學生書寫和識記該字,更好地理解該字深層次的文化內(nèi)涵。
本文系安徽省高等學校省級質(zhì)量工程教學研究項目“透過字形字義、揭示文化內(nèi)涵、助力小學漢字教學——以人教版小語一年級《識字表》漢字為例”(項目編號:2022jyxm1180);精品課程項目“古代漢語”(項目編號:2022jpkc113);安徽省高校優(yōu)秀青年人才支持計劃一般項目“高職高專特色教材《漢字識讀教程》編寫”(項目編號:gxyq202219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