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神話資源的思想史價值

[摘要]

中國思想立足天人之際，以中央意識為原點，關切人生，依宇宙格局而構筑重建社會秩序。隨著天人重心由天到人的轉移，以及統(tǒng)一國家的形成，中國思想在調和融通中匯歸一致，在民族共同體的認同與確立中，形成了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意識。此后，中國思想在因襲中一路前行，始終未能突破固有格局。直至新時代，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以傳統(tǒng)思想為根基的習近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最終才將中國思想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中華民族神話資源則以其豐富的內容、多樣的表述，將中國思想的發(fā)展歷程，以及其所開出的繁花——以確立中央意識為思想原點，在天人重心由天到人的轉移中，以修復宇宙格局、重建社會秩序為思想目標，在民族共同體的認同與確立中確立民族國家意識，進而將中華民族凝鑄為一個牢不可破的命運共同體——形象生動地鐫刻在民族記憶中。中華民族神話資源所具有的重要的思想史價值，正在于此。

[關鍵詞]

中華民族神話資源；中央意識；現(xiàn)實人生；中華民族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B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24）07-0128-10

基金項目：

湖北省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中國神話宗法化研究”（2020097）、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華文化認同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研究”（22amp;ZD208）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袁詠心（1984-），

女，湖北大冶人，長江大學人文與新媒體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神話學、古代文學。

一部中國思想史，是無數(shù)思想家就宇宙人生（天人之際）某些重大問題接續(xù)思考，并得出相關結論的歷史。這些思想家自然屬于精英階層，但因他們的“思想常常受制于那個時代的一般知識水準”[1] 71，也就是其思想立足于民間文化基礎之上，而中國又“的確存在著起源于史前時代的占主導地位的文化取向”[2]9，因此，承載史前時代文化取向、古代中國社會民俗信仰與道德認知評判功能的中華民族神話資源，不僅是中國思想產(chǎn)生的基礎，同時也在與中國思想的一體發(fā)展中，成為中國思想生動形象的載體之一。借助中華民族神話資源，我們不僅可以把握中國思想的原點、核心，更可由此回溯中國思想的發(fā)展歷程。正因如此，中華民族神話資源具有重要的思想史價值。

當今學界有關中華民族神話的研究，已然從本體研究拓展到跨領域研究，呈現(xiàn)出更為廣闊的研究視野。在這一研究視野下，中華民族神話與歷史之間的關系，不僅得到了重新認識，如田兆元先生指出：“在中國兩晉南北朝民族大融合的歷史運動中，神話充當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北方各族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之中，是以認同華夏神話遺產(chǎn)為前提的。選用共同的帝王神話模式與母題，采用共同的祀典，皈依同一祖先，是北方各族人民與政權融入民族文化統(tǒng)一體的標志?！盵3]而且，中華民族神話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歷史生成之間的內在脈絡[4]，中華民族神話敘述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生成之間的內在關系[5]，中華民族神話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凝鑄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6]，也得到了更為清晰的揭示。得益于研究視野的拓展，中華民族神話與中華文明[7]、生態(tài)環(huán)境與中華文明[8]之間的深層關聯(lián)，得到了更為深入的揭示?？梢哉f，當今學界有關中華民族神話的研究，已取得了極為豐富的成果。但是，現(xiàn)有研究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對中華民族神話與思想史之間的關系，關注不夠。

思想是文化的先導。要想深入厘清中華民族神話與中華文化之間的緊密關系，就必須從思想史角度切入，探討中華民族神話所具有的思想史價值。雖然已有研究者注意到了中華民族神話與思想史的聯(lián)系，比如說葉舒憲先生的《“天書”神話歷史的華夏版》“從歷史上一再發(fā)生的天書降臨事件，到史書、思想史和文學史三個方面的天書神話主題梳理，說明我國天書話語的獨有特點”[9]，葉舒憲先生的《神話學的反種族主義——當代思想史學習導引》“基于‘神話學與反種族主義高端論壇’，回顧當代思想史的資源，針對《黑色雅典娜》《白色神話》和《現(xiàn)代性危機與文化尋根》三部著作展開討論”[10]，這無疑是極富遠見卓識的。然而，僅僅只是注意到中華民族神話資源與思想史之間的關聯(lián)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在此基礎上，將中華民族神話資源置于思想史的背景下，深入討論中華民族神話資源在思想的形成、演進與發(fā)展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只有這樣，才能在中華民族神話資源與思想史的緊密關聯(lián)中，更好地見出中華民族神話資源與文化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中華民族神話資源的鮮明特點，以及其獨特價值所在。本文即擬由此出發(fā)，梳理中華民族神話資源在思想形成、演進與發(fā)展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探討中華民族神話資源所具有的思想史價值。

一、中央意識的確立：思想的原點

“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11]86是中國人觀察事物的視角，而仰觀俯察的主體是人，因此，思想家就天人之際思考某些重大問題時，必然以人為樞紐，“就人生內在之普遍共同部分之真理而推廣融通及于宇宙界及自然界”[12]4，且其最終必然回歸人生，以人情為重，就人生全體而探究人生內在真理[4]5。仰觀俯察式觀照，既使中國思想畢力于探討人生哲學，這是中國思想?yún)^(qū)別于西方思想的重要所在。而這一特定的觀照視角，又將人生哲學的探討，范圍在一個天地差序格局里，因此，上下四方序位以及由此而來的中央意識的確立，就成為中國思想的原點?！吨芤住ば蜇浴罚骸坝刑斓?，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盵11]96這是上下序位。甲骨文刻辭記載：“東方曰析，風曰協(xié)；南方曰因，風曰凱；西方曰彝，風曰韋；〔北方曰〕伏，風曰伇?！盵13]54這是四方序位。在殷人的觀念中，與東西南北四方并列的是中央，“‘商’是殷王朝都城的名稱，因出于中央，故又叫‘中商’。卜辭有占卜五方受年的內容，‘商土’與東西南北四土并列，證明殷代的‘中商’或‘商土’是與四方對應的概念”[13]41?！爸猩獭奔葹橐笸醭汲牵肮胖煳恼?，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庸能當是”[14] 328-329，這就自然有了由尊王而來的獨尊中央意識。這一上下四方序位以及中央意識的確立，既為中國社會構筑起了一個井然有序的宇宙格局，也成為“古代中國確立了自己的價值的本原、觀念的樣式和行為的依據(jù)”[1]53。正如葛兆光所指出的：“作為‘空間’的宇宙，在殷周人心目中投射了一個根深蒂固的深層意識，即以中央為核心，眾星拱北辰，四方環(huán)中國的‘天地差序格局’。這種宇宙結構給他們提供的一個價值本原，就是這種‘差序格局’是天然合理的，因為它是宇宙天地的秩序；也給他們提供了一個觀念的樣式，就是一切天然形成的事物包括社會組織與人類自身，都是與宇宙天地同構的，因為它們來自宇宙天地；也給他們提供了一個行為的依據(jù)，就是人類應該按照這種宇宙、社會、人類的一體同構來理解、分析、判斷以及處理現(xiàn)象世界，因為現(xiàn)象世界中，擁有同一來源、同一結構、同一特性的不同事物是有神秘感應關系的。這樣，在當時人的思想世界中，就以對天、地、人的體驗與想象，形成了一個整齊不亂的秩序?！盵1]53此后，中國思想正是以此為原點，而不斷向前發(fā)展的。

這一源于仰觀俯察視角，由上下四方序位而來的獨尊中央的意識，在中華民族神話資源里，得到了生動形象的呈現(xiàn)。

《春秋元命包》所載倉頡造字神話，是由仰觀俯察以究天人之際神話的代表：“倉帝史皇氏，名頡姓侯剛。龍顏侈哆，四目靈光。實有睿德，生而能書。及受河圖綠字，于是窮天地之變化。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治百有一十載，都于陽武，終葬衙之利鄉(xiāng)亭?！盵15]590文字之創(chuàng)，由仰觀俯察而來，這是特定觀察視角的表述。文字既創(chuàng)，“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是因為文字能于天人之際通天地幽微?！度鍤v紀》所載盤古開天辟地神話，則可看作上下序位神話的代表：“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數(shù)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處于九，故天去地九萬里?！盵16]8“陽清為天，陰濁為地”，這是陰陽觀念孱入后，“天尊地卑，乾坤定矣”[11]75的表述；“數(shù)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處于九”，既是“天數(shù)五”（一三五七九）[11]80的表述，同樣也是“天尊地卑”的表述。神話敘事完全遵循上下序位原則展開。而上引甲骨文四方風刻辭，認為四方風是由四方神支配的，這本質上就是一則四方序位的神話。如前所述，殷代已有四方與中央概念，到戰(zhàn)國時，因民間五行舊說經(jīng)齊學大師之手，“和陰陽的觀念結合成一個系統(tǒng)，用來解釋宇宙，范圍歷史，整理常識，籠罩人生，從此便成了中古思想的絕大柱石”[17]13，原有的四方與中央便被合稱為五方了。緯書所載五方神話，是此類神話的代表：

地有四游，冬至地上北而西三萬里，夏至地下行南而東復三萬里，春秋分其中矣。地恒動而不止，人不知，譬如人在大舟中，閉牖而坐，舟行不覺也。（《尚書考靈曜》）[15]345

東方泰山君神，姓圓名常龍。南方衡山君神，姓丹名靈峙。西方華山君神，姓浩名郁狩。北方衡山君神，姓登名僧。中央嵩山君神，姓壽名逸群。呼之令人不病。（《龍魚河圖》）[15]1151-1152

風后曰：予告汝帝之五旗，東方法青龍，曰旗；南方法赤鳥，曰鼠；西方法白虎，曰典；北方法玄蛇，曰旂；中央法黃龍，曰常。（《河圖》）[15]1220

五方山神神話與五旗神話，都是依循東南西北中五方展開敘述。大地四游神話則是五方配五時的簡化表述①，是五行學說的具體運用。三則神話都隱含以中央宰制四方的意味，而最為集中呈現(xiàn)這一意識的神話，則為昆侖系統(tǒng)神話。

“昆侖是一個有特殊地位的神話中心?！盵18]32昆侖，“本又作‘混淪’”[19]191，又作渾淪、混沌、渾沌②?！墩摵狻ふ勌臁罚骸霸獨馕捶?，渾沌為一?！盵20]472渾沌是元氣之初，萬物之母，卻又玄虛無形，不可想象。這一特點，正與黃河之源一樣，因而被先民用來指稱黃河的發(fā)源地。《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续B焉，其名曰鶉鳥，是司帝之百服。……河水出焉。”[21]47昆侖是黃河之源，華夏又聚居于黃河腹地，因而在神話中，不僅地神在昆侖③，昆侖更成為“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鳳凰“司帝之百服”。這就充分說明了昆侖是神話世界的中央。昆侖的這一特殊定位，在其他昆侖神話中同樣見得很清楚。共工怒觸不周山，致使“天柱折，地維絕”[22]80，“振滔洪水”[22]255，不僅說明昆侖就是世界的中央，同時也說明一旦中央不立，就會給世界帶來毀滅性的災難；而“流共工于幽洲……竄三苗于三危”[11]128，則是舜針對世界毀滅、秩序毀壞而采取的相應措施，這說明了中央宰制四方的絕對必要性。

上述神話立足于史前時代文化取向和民間信仰，凸顯出鮮明的由上下四方序位而來的中央意識，既昭示了中國思想的來源與形成，又成為中國思想原點的形象注腳。這正是中華民族神話資源所具有的思想史價值之一。

二、宇宙格局的修復：世界秩序的構成

“我國古代文化，至周而極盛。往昔積漸萌生之理想，及是時則由渾而畫，由曖昧而辨晰。循此時代之趨勢，而集其理想之大成以為學說者，孔子也，是為儒家言，足以代表吾民族之根本理想者也。其他學者，各因其地理之影響，歷史之感化，而有得于古昔積漸萌生各理想之一方面，則亦發(fā)揮之而成種種之學說?！盵23]6中國思想至周代臻于極盛，是禮崩樂壞背景下，諸家學說立足史前時代文化取向、民間信仰，于分化、折衷中走向混融的最終結果。

禮崩樂壞始于西周。《竹書紀年·周紀》：“（幽）〔厲〕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攝行天子事?！盵24]58《史記·周本紀》索隱：“若《汲冢紀年》則云‘共伯和干王位’。……干，篡也。言共伯攝王政，故云‘干王位’也。”[25]144又，《汲冢書紀年》：“（伯盤）與幽王俱死于戲。先是，申侯、魯侯及許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大子，故稱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攜。周二王并立?！盵24]63-64“共伯干王位”與“二王并立”，是禮崩樂壞的突出表征。至東周時，禮崩樂壞就成為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平王之時，周室衰微，諸侯強并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25]149。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26]651。

禮崩樂壞，使得與宇宙天地同構的固有差序格局被破壞。這對于自來以宇宙天地為行為依據(jù)的中國人來說，不啻滅頂之災。于是，儒、墨競起，“祖述堯舜”[27]37，以期救偏補弊，擘畫人生?？鬃佑蓪嶋H人生入手，以仁安定人生，以命闡述宇宙，以孝貫通人生宇宙④，從而在求仁知命中，重新建立起了必然可能的人生理想。墨子則依托民間信仰，從天道入手，由“天兼天下而愛之”[28]201轉論人道，以“兼愛”構筑起理想中的人生平等境界。此后，楊朱繼起，以“為我”反對墨子的“兼愛”；而孟子則在反對楊墨中，高舉性善大纛，以愛敬為仁義禮智之端，希望將仁義推廣到全人生以解決人生問題，這正合于孔子仁智兼盡的理想。莊子則另辟蹊徑，從“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29]115出發(fā)，指出死生、物我兩大認知限界，將其視為同時而起、對等互易的存在，進而以“適得”為得，以“約分”為限，以“與化為人”為理想，將人生引入了一條超越的藝術之路。諸家之說雖出發(fā)點不同，但其落腳點都在人生，目的都在使天下由無道復歸有道，而且這一切都是以溫和的方式展開的。莊子雖別開蹊徑，但其“彼出于是，是亦因彼”[29]66、“無物不然，無物不可”[29]66的思維邏輯，又恰為此后思想的交融奠定了基礎。莊子而后，以反對非儒思想繼起的荀子，折衷儒家正名、老子無為、墨家名學與尚同思想的法治之學，在混合民間與士人信仰的齊學的鼓蕩下，使得各家思想開始融為一體，為此后思想的統(tǒng)一奠定了基礎。

這一時期社會的劇變與思想的相應構建，在中華民族神話資源里，同樣得到了生動形象的呈現(xiàn)。

上述昆侖神話系統(tǒng)中的共工觸不周山、振滔洪水，所反映的正是宇宙格局被破壞這一社會劇變；而竄三苗于三危所指向的，則是宇宙格局被破壞后構建世界秩序的努力。因為中國神話片段化的特點，所以在這些神話里，宇宙格局的被破壞、構建世界秩序的意圖是分列表述出來的。但實際上，二者一體并行，正因為宇宙格局被破壞，這才有了構建世界秩序的必要。思想界思考的路徑如此，中國神話資源的表述也同樣如此。這一點，在較為完整的類似的中國神話里，見得非常清楚：

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于廟，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變化，民乃大振。高陽乃命玄宮，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電誘祗，有神人面鳥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苗師大亂，后乃遂幾。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為山川，別物上下，卿制大極，而神民不違，天下乃靜。[30]146-148

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22]254-255

三苗大亂時，日晝伏夜出、上天雨血、夏天冰凍、地裂泉涌、五谷不熟，以及由此導致的民心震恐，正是既有宇宙格局被毀壞后，人們懼怖于滅頂之災，無以安身的形象寫照。禹承天命，克定三苗，區(qū)劃山川，分別上下，節(jié)制八方之民，正是修復宇宙格局，構建世界秩序之舉。與此相應，射日神話中的十日并出，以及與此相關的兩日并照⑤，是禮崩樂壞的形象寫照；禾稼焦枯，草木不生，民無所食，是宇宙格局毀壞后人們無所適從的形象寫照；羿射十日、殺猰貐、斷修蛇、擒封豨，這一系列弭禍消災以安置人生的舉措，其目的正在于修復宇宙格局，構建社會秩序。既然是修復，自不必擯棄舊有而另起爐灶，只需立足舊有，有針對性地救偏補弊，由此重構天地差序格局。這一層意思，在女媧補天與造人神話中，發(fā)揮得至為透徹。天柱折破壞了既有的宇宙格局，使天道有虧，于是女媧有針對性地立四極，補蒼天，別尊卑，以重構天地差序格局。神話補天而非破天的這一表述，既將中國思想取法天地、因襲傳統(tǒng)、救偏補弊以安置人生的特質表露無遺，又為此后二千年中國思想的發(fā)展限定了疆界，對中國思想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 與此相關的中華民族神話資源所具有的思想史價值，不僅在于其承載了這一時期思想目標所在，即修復宇宙格局、構建社會秩序，還在于其具體呈現(xiàn)了達成這一目標的途徑與方式。試舉數(shù)例以明之：

黃帝攝政前，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誅殺無道，不仁不慈。萬民欲令黃帝行天子事。黃帝仁義，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敵，乃仰天而嘆。天遣玄女下，授黃帝兵信神符，制服蚩尤，以制八方。蚩尤沒后，天下復擾亂不寧。黃帝遂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謂蚩尤不死，八方萬邦，咸為殄伏。（《龍魚河圖》）[15]1149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谷；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圣為之臣；不畏不怒，愿愨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谷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厲，鬼無靈響焉。（《列子·黃帝篇》）[31]44-45

澤涸，蛇將徙，有小蛇謂大蛇曰：“子行而我隨之，人以為蛇之行者耳，必有殺子者。子不如相街負我以行，人必以我為神君也?！蹦讼嚆曍撘栽焦蓝校私员苤?，曰：“神君也！”（《韓非子·說林上》）[32]174

第一則神話中，宇宙格局的被破壞，是因為蚩尤的不仁不慈，黃帝構建社會秩序的途徑，則是承受天命，以仁義威伏天下，這是儒家求仁知命以安定人生的路子。第二則神話中，列姑射山上神人心齋坐忘，不識不知，無欲無求，而四時不紊，萬物無傷，這是道家“與化為人”以安定人生的路子。第三則神話中，兩蛇相銜負而行眾人以為神君，這是法家以術勢安定人生的路子。至于墨家由“尊天事鬼”以安定人生的途徑，則在前引三苗作亂神話中見得非常清楚。在這些神話中，諸家安定人生的途徑雖有所不同，但其所取的方式卻如出一轍。黃帝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列姑射山上神人無為而萬物自化，二蛇以術勢威伏百姓，禹區(qū)劃山川、分別上下以節(jié)制八方之民，凡此等等，都是以溫和而非激烈的方式構建秩序，這正是中國思想所推崇的垂衣而治。“中夏之文明，首以冠賞衣服為重，而南北之別，聲教之暨，胥可于衣裳覘之”[33]43，故“垂衣裳而天下治”[11]87。這一因于民俗、仁愛天下、與民休息、順勢而為的思想，正是諸家學說彼此交融的產(chǎn)物。

宇宙格局的毀壞是因為天道不立，天道不立則人道不存，因此天下無道，于是思想界的全部努力，就在于重新確立天道以規(guī)范人道，由此修復宇宙格局，使天下由無道復歸有道。中華民族神話則以其形象的表述，將思想界的這一切努力生動地呈現(xiàn)出來。這正是中華民族神話資源所具有的思想史價值之二。

三、天人重心的轉移：從天到人

周代思想的碩果，既在于立足天人之際，確立起修復宇宙格局、構建世界秩序，即安定人生這一思想的終極目標；也在于確立這一目標過程中，由天人之際展開思考時，所帶來的天人重心從天到人的轉移。

天人合一是中國思想無需證明的邏輯預設。中國思想由此向前發(fā)展時，對天人關系的思考，大體經(jīng)歷了以天制人、以人應天、以人制天三個階段。夏商及以前，天人的重心在天，具體體現(xiàn)為“恪謹天命”[11]168?！队輹虻洹罚骸澳嗣撕?，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11]119《夏書·甘誓》：“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盵11]155《尚書·盤庚》：“故有爽德，自上其罰汝，汝罔能迪?！盵11]171其所體現(xiàn)的，正是尊命尊神、以天制人的思想。 一如孔子所言：“夏道尊命，事鬼敬神”[34]1309，“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34]1310。這是天人關系思考的第一個階段。周武革命，打破了殷人由絕對天命而來的君權永固觀。為解釋周人是從同一個而且是唯一的上帝手中把殷人天下奪過來的事實，周人從“皇天無親，惟德是輔”[11]227這一角度出發(fā)，重新思考天人關系，由此提出了“以德配天”這一重要思想。于是，天人關系由以天制人轉向以人應天。這就有了子產(chǎn)“天道遠，人道邇”[35]1395，以及孔子求仁知命的思想。他們思想的理路是由天道出發(fā)，為人道尋求依據(jù)，進而守中以協(xié)調天人，所以《中庸》開宗明義：“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盵27]17在他們這里，德是溝通天人的樞紐，天人并沒有絕對分離。這是天人關系思考的第二個階段?？鬃佣?，莊子將人生安放于宇宙中，以“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21]66的超然之姿協(xié)調天人關系，但由于其環(huán)中乃無是無非之境，且其更多關注的是天道，因此，其隱然存有從以人應天退回到以天制人的可能。于是，以有力抨擊各派反儒家思想為務的荀子繼起，批評“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36]393，認為“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36]308，并明確提出了“制天命而用之”[36]317的觀點。至此，天人分開，天人重心最終轉向人，這是天人關系思考的第三個階段。

天人重心由天到人的漸次轉移，是中國思想史從神秘氛圍中誕生理性主義，由宇宙格局轉向社會秩序思考，并最終落實于實際人生的具體表征。中華民族神話資源則以其形象的表述，生動地展示了這一思想漸次發(fā)展的歷程。

承載以天制人思想的中華民族神話，大多集中于族源神話。這一類神話，多由祭天故習而來，依天命處理人神關系，直接指向以天制人。此類神話，可以《魏書·高車傳》所載高車族源神話為代表：

匈奴單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國人皆以為神。單于曰：“我有此女，安可配人，將以與天?！蹦擞趪睙o人之地，筑高臺，置二女其上，曰：“請?zhí)熳杂?。”?jīng)三年，其母欲迎之，單于曰：“不可，未徹之間耳?！睆鸵荒?，乃有一老狼晝夜守臺嗥呼，因穿臺下為空穴，經(jīng)時不去。其小女曰：“吾父處我于此，欲以與天，而今狼來，或是神物，天使之然?！睂⑾戮椭Ｆ滏⒋篌@曰：“此是畜生，無乃辱父母也?！泵貌粡?，下為狼妻而產(chǎn)子，后遂滋繁成國，故其人好引聲長歌，又似狼嗥。[37]2307

匈奴單于以祭天的方式，“筑高臺，置二女其上”，“請?zhí)熳杂?。這是神話由祭天故習出發(fā)，依天命處理人神關系。天使狼來，小女“將下就之”，其姊以為不可，但小女堅稱此乃“天使之然”，執(zhí)意不從，“下為狼妻而產(chǎn)子”。這是“恪謹天命”、以天制人的直接表述。

天人關系由以天制人向以天應人的轉向，在中華民族神話中，以絕地天通為關捩。自此，中華民族神話開始逐漸褪去神秘色彩，彰顯理性精神。這一類神話，可以黃帝系統(tǒng)神話為代表。黃帝系統(tǒng)神話說，黃帝“以土德，稱王天下”[38]610，“坐于玄扈。洛上乃有大鳥，雞頭、燕喙、龜頸、龍形、麟翼、魚尾，其狀如鶴，體備五色，三文成字，首文曰順德，背文曰信義，膺文曰仁智。不食生蟲，不履生草，或止帝之東園，或集阿閣。其飲食也，必自歌舞，音如簫笙”[39]8，“修德?lián)崦?，諸侯咸去神農(nóng)而歸之”[40]15，“養(yǎng)性愛民，不好戰(zhàn)伐，而四帝各以方色稱號，交共謀之，邊城日驚，介胄不釋。黃帝嘆曰：‘夫君危于上，民不安于下；主失其國，其臣再嫁。厥病之由，非養(yǎng)寇耶？今處民萌之上，而四盜亢衡，遞震于師?！谑撬旒礌I壘以滅四帝”[16]369-370。在這一系列表述中，黃帝的生而有圣德、洛上大鳥三文成字所指向的上體天德、不好征伐與不得不滅四帝所導向的以仁安民，其所體現(xiàn)的思想，正是“以德配天”；而且黃帝的“以德配天”，是盡心養(yǎng)性以事天，修身立命以求仁，這一思想理路，又恰與孟子“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41]877-878的思想理路妙相吻合。神話的理性精神，于此畢現(xiàn)。盡心養(yǎng)性以事天，也就是在盡心知性的同時，圓滿地實現(xiàn)天所給予的生命的意義，夸父逐日神話的意蘊，正在于此。

理性精神的彰顯，意味著中華民族神話開始從人神淆雜走向人神分途，而日益切近于現(xiàn)實人生，這既促成了中華民族神話的歷史化，又肇開中華民族神話的世俗化。神話的世俗化，既使中華民族神話淡卻神性而獨彰人性，也使中華民族神話從宇宙格局的思考中抽離出來，轉向社會秩序的思考，于是，天人兩分，天人重心最終轉向人。承載這一思想的中華民族神話，可以兄妹成婚神話為代表。此類神話的源頭，是伏羲兄妹為夫婦造人神話。李冗《獨異志》：“昔宇宙初開之時，只有女媧兄妹二人在昆侖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議以為夫婦，又自羞恥。兄即與其妹上昆侖山，咒曰：‘天若遣我兄妹二人為夫妻而煙悉合；若不使，煙散。’于是煙即合。其妹即來就兄，乃結草為扇以障其面。今時人取婦執(zhí)扇，象其事也?！盵42]79此后，各民族兄妹成婚神話，如流傳于寧夏西吉縣的《人間婚姻咋開始的》[43]13-14、土家族的《補所和雍尼》[44]1213-1214、侗族的《兄妹成親》[45]22-25、藏族的《兄妹成親》[44]942-943、傈僳族的《兄妹成婚》[46]20-23等，均由伏羲兄妹為夫婦造人神話演變而來。兄妹成婚有悖人倫，但天下未有人民，兄妹又不得不成婚，于是，神話敘事的出發(fā)點就直接指向反抗天命，其目的則落在現(xiàn)實人生；而這一目的，又是經(jīng)由燒煙兩合、滾磨兩合、穿線于薅針等手段“制天命而用之”以實現(xiàn)的。其一以貫之的，正是以人制天思想。同樣表述這一思想的，還有愚公移山、精衛(wèi)填海等神話。這一思想，以“子子孫孫，無窮匱也”[31]160的代代相續(xù)，一直貫穿到《哪吒之魔童降世》“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表述中。其由以人制天開出的勇猛與不憚犧牲，既是中華民族品格的寫照，也為中華民族的前行指明了方向。一如黃宗羲所言：“愚公移山，精衛(wèi)填海，常人藐為說鈴，賢圣指為血路也?！盵47]288

由宇宙格局向社會秩序的轉向，是中國思想以天人合一為邏輯預設，不斷向前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在這一發(fā)展過程中，中國思想由以天制人轉向以人應天，告別混沌，彰顯理性；再由以人應天轉向以人制天，鍛造品格，關切人生，至此臻于極盛。中國思想天人重心逐漸轉移的這一過程，在中華民族神話里得到了清晰的呈現(xiàn)。這正是中華民族神話資源所具有的思想史價值之三。

四、民族國家意識：民族共同體的認同與確立

秦滅六國，結束百家爭鳴的局面。漢繼秦起，又一統(tǒng)天下。“國家走上統(tǒng)一，思想界亦要求調和融通，匯歸一致”[12]85，于是，思想界沿荀子、老子、韓非所開出的調和融通之路繼續(xù)前行，《呂氏春秋》折衷百家調和百家，《淮南子》立足道家調和百家，董仲舒則將荀子的抑低人性、鄒衍的五帝之說匯于一體，構建起獨尊孔子，“上通五帝，下極三王，以通百王之道，而隨天之終始，博得失之效，而考命象之為，極理以盡情性之宜，則天容遂矣。百官同望異路，一之者在主，率之者在相”[48]158的思想體系，最終使中國思想傾向一尊，匯歸一致。

思想的折衷調和，是因襲前人思想的結果，這已是思想衰敗之兆，至思想?yún)R歸一致，則使思想在定型中徹底走向衰落。思想既已定型，便只能走上因襲一途，再無別開生面的氣象。此后，中國古代思想或因襲以救弊，如魏晉思想因襲王充，以糾董仲舒天人感應、五行相克、神化圣人等思想之弊；或因襲而偏頗，如唐代思想因襲諸子事功理想，卻忽視了諸子的心性認識；或因襲而偏執(zhí)，如宋明思想獨重個人心性，而不及身世事功。這大都是在因襲前人中，補綴漏逸。正因如此，本文對古代思想史的梳理以漢代為限，后不贅述。

但另一方面，漢代“這四百年的統(tǒng)一生活的訓練，養(yǎng)成了一個統(tǒng)一民族的意識。從前只有‘齊人’、‘秦人’、‘楚人’、‘晉人’的意識，到這個時期才有‘中國人’的意識。我們到現(xiàn)在還自稱是‘漢人’，‘漢人’已成了‘中國人’的同義名詞了。這便是那四百年的一統(tǒng)生活的絕大成績”[17]79-80，“這四百年的統(tǒng)一生活造成了統(tǒng)一的中國文化；有了這個偉大的基礎，中國民族才能吸收各外族的文化，才能同化許多外來的民族?！@個統(tǒng)一的局面在思想史上的最大影響便是思想的傾向一尊”[17]81。思想文化的統(tǒng)一，是民族國家意識形態(tài)確立的必要前提，而中國思想又一向以文化統(tǒng)一民族，“只須異族承受我之文化，即可把他當做自家人看”[48]243，于是，在民族共同體的認同與確立中，由天下意識開出的民族國家意識得以確立。

中華民族神話以大量的篇幅，集中呈現(xiàn)了由民族共同體的認同與確立而來的民族國家意識。這一意識在中華民族神話中的表述，主要指向兩個層面：第一，各民族同根同祖；第二，各族文化一體同行。

各民族同根同祖的表述，以祖源神話為代表?！敖柚裨挼臍v史化以及歷史的神話化，漢族將盤古、燧人氏、伏羲氏、神農(nóng)氏、炎帝、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等等，統(tǒng)統(tǒng)認作自己的祖先。這些祖先也被許多少數(shù)民族所認同，如苗族、侗族、白族、布依族、彝族、納西族、拉祜族、瑤族等民族中都流傳著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還有一類神話以祖先同生的敘述模式直接表明各民族有共同的祖先。這一類神話大多以神話洪水為背景，以洪水過后各民族一同從葫蘆中走出，或一同從某一人類始祖體內化生，表達各民族同祖這一主題”[49]，而漢、滿、蒙、回、藏五族本就同根，“滿洲起自東方，原即古之肅慎氏。肅慎系出顓頊，見《路史》。蒙古起自北方，乃秦漢以來之匈奴。匈奴為夏禹之子淳維之裔，載在《漢書·匈奴傳》?；亟?、藏衛(wèi)，確為商周以來之氐羌。羌戎姚弋仲，乃舜少子之裔。略陽氐酋西涼王呂光，系出單父，為齊太公裔，并見《晉書·載記》”[50] 1894-1895，于是，神話以各民族同根同祖的形象表述，以共同的祖源記憶界定維系族群本質、凝聚族群邊緣環(huán)繞中的人群，從而在民族認同中，將中華民族凝聚為一個民族共同體。

各族文化的一體同行，是中華民族神話表述的另一重要內容。敬天法祖本來是史前時代占主導地位的文化取向，且“祖先崇拜的隆重，祖先崇拜與天神崇拜的逐漸接近、混合，已為殷以后的中國宗教樹立了規(guī)范”[51]561-562，因此，由共同的祖源記憶而來的對共同祖先的認同與尊崇，為文化的統(tǒng)一奠定了根基，而由兼容并包而來的思想的統(tǒng)一，以及四百年的統(tǒng)一生活，則為文化的統(tǒng)一注入了切實的內容。各族文化一體同行的神話表述，正落在這兩個層面上。其中，認同尊崇共同祖先，以及各民族統(tǒng)一生活的形象表述，集中見于各民族同生同祖的祖源神話中，此不贅述。而思想統(tǒng)一的神話表述，則可從各族同源神話，以及以忠孝仁義為人神共同行事準則中見出。各族同源神話，可以洪水、盤古、兄妹成婚等系列神話為代表。至于以共同的倫理道德——忠孝仁義為人神行事準則，則為中華民族神話所共同信奉。黃帝的六德兼?zhèn)洌樀?、信義、仁智），堯的圣德廣大，舜的仁孝，卡里瑪瑪依汗王的仁德，[52]1-4以及觀音菩薩的除難解災、救苦濟貧，[53]7-12女媧娘娘的仁民愛物、拯救人類，[53]11-13凡此等等，無不以重道明德為倫理核心，以“人義”（忠孝仁義）為人神行事準則。神話同源，是思想文化同源的標志；而倫理規(guī)范的同一，則是思想文化統(tǒng)一的具體寫照。于是，中華民族神話就由形象的表述，在文化認同中，將中華民族凝聚為一個民族共同體。

國家統(tǒng)一要求思想?yún)R歸一致，“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26]36又養(yǎng)成了統(tǒng)一民族的意識，造就了統(tǒng)一的中國文化，于是在民族文化共同體的認同與確立中，民族國家意識得以確立。中華民族神話正以其豐富的內容、多樣的表述，生動形象地呈現(xiàn)了思想界的這一成果。這是中華民族神話資源所具有的思想史價值之四。

五、結語

中國思想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由先秦以來的儒道對抗，轉向宋以下的儒佛對抗，再到宋明沿接禪宗重回先秦儒的身家國天下，其關切始終在由探討宇宙人生問題而來的實際人生。[12]171這一發(fā)展過程，既是中國思想以中央為核心，由宇宙格局構筑建構社會秩序的過程；也是中國思想由以天制人到以人應天再到以人制天，在調和融通中匯歸一致，確立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意識的過程。隨著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意識的確立，中華民族共同體開始形成。歷史前行到新時代，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堅持一切為了人民，一切依靠人民，始終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位置，把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奮斗目標，將中國思想對實際人生的關切落實為更加清晰明確的目標。這一思想，不僅是傳統(tǒng)思想的繼承，更是馬克思主義指引下思想的創(chuàng)新。正因如此，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將中國思想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也正是在習近平思想的指引下，中華民族才最終凝聚為一個牢不可破的命運共同體。

在這一漫長的歷史過程中，中華民族神話資源始終與思想的發(fā)展同步前行。其以中央意識的表述確立思想的原點，以宇宙格局的修復構建世界秩序，以天人關系從天到人的演變呼應天人重心的轉移，以民族共同體的認同與確立彰顯民族國家意識，這一切獨特的表述，將中華民族神話資源在思想形成、演進、發(fā)展中的助推、輔助與固化作用，形象生動地呈現(xiàn)了出來。中華民族神話資源所具有的重要的思想史價值，正在于此。

注釋：

①五行家將五方與五時相配，即東配春、南配夏、中配季夏、西配秋、北配冬。參見詹鄞鑫.神靈與祭祀——中國傳統(tǒng)宗教綜論[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42.

②《白虎通·天地》：“混沌相連?！笔枰读凶印ぬ烊鹌吩疲骸皻庑钨|具而未離，故曰渾淪。”是其證。參見陳立.白虎通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1994：421.

③鄭玄注《周禮·大宗伯》：“禮地以夏至，謂神在昆侖者也?！眳⒁娻嵭?，賈公彥.周禮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687.

④生處人世，死托宇宙。父母雖死，只要子女孝心常在，便能感知父母生前慈心永遠常在，如此則從過去人生透過現(xiàn)世而直達未來人生，如此人生便滲透宇宙而融為一體。參見錢穆.中國思想史[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0：11.

⑤《太平御覽》卷四引《論衡》：“桀無道，兩日并照，在東者將起，在西者將滅。費昌問馮夷曰：‘何者為殷？何者為夏？’馮夷曰：‘西，夏也；東，殷也?！谑琴M昌徙族歸殷。殷果克隆?！眳⒁娎顣P，李穆，徐鉉，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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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05-02 責任編輯：王 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