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樂府詩歌是我國古代文學中一種重要的文學體裁。從漢末漢樂府的興起,再到唐代白居易新樂府的出現,樂府詩的題材和內容一直在不斷地演變和發(fā)展。本文將漢樂府和白居易新樂府進行比較,旨在探討白居易新樂府對漢樂府在表達方式、主人公形象及藝術表現手法上的繼承和革新。
關鍵詞:樂府詩 新樂府詩 繼承與革新
樂府機關最初產生于秦代,漢代沿用了秦時的名稱,漢樂府是指由朝廷樂府系統(tǒng)或相當于樂府職能的音樂管理機關搜集、保存而流傳下來的漢代詩歌。[1]兩漢樂府敘事詩的出現,在我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它展示了漢末社會成員之間貧富差距大、苦樂不均等現象,透過漢樂府詩歌,我們能看到漢末不同階層人物的生活狀況。
兩漢之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曹操、曹植、王粲、鮑照都有優(yōu)秀的樂府詩歌作品,但數量不多。到唐代,著名詩人李白、杜甫、高適等也寫了很多樂府歌行體的作品,但真正大力創(chuàng)作樂府詩歌,在文學史上形成顯著影響力的是中唐時期的白居易。
白居易(772—846年),字樂天,號香山居士,是中唐時期的著名詩人,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之一,存詩兩千八百余首。白居易作為中唐時期新樂府運動的代表人物,提出了“新樂府”這個概念,并將“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作為自己新樂府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論根基,創(chuàng)作了《新樂府五十首》。這些新樂府詩論述了他“為時、為事而作”的詩歌理論。從《秦中吟十首》《新樂府五十首》可以看到新樂府詩對前代樂府詩歌的取材、主人公形象及藝術表現手法的繼承。更重要的是,白居易結合自己對新樂府的理解,在前代樂府詩歌的基礎上,進行了一系列的創(chuàng)新,其表達方式對后世文人的思想觀念產生了重要影響。
本文將漢樂府詩歌《東門行》和白居易新樂府詩歌《賣炭翁》進行比較,探索白居易對樂府詩的繼承和革新。
一、《東門行》與《賣炭翁》寫作特點分析
《東門行》這首詩歌主要表現了漢末動亂下貧民生活的艱辛和不易,從側面揭示了漢末農民起義頻繁發(fā)生的原因?!稏|門行》用第一人稱的視角,講述了主人公復雜、矛盾的心理及行動。詩中的主人公在開頭已經下定決心走出東門,但因掛念在家中的妻小,在出東門后又選擇回家。進入家門,他面對的是盎中無斗米、架上無衣的殘酷現實。在這種無法生存的情況下,主人公只能又選擇“拔劍東門去”。從文中主人公與妻子的對話中可以得知,他們所求不是富貴生活,只是有飯吃、有衣穿,但即使是如此簡單的愿望也無法實現。妻子勸阻丈夫“賤妾與君共哺糜”的語言是那樣蒼白、無力。在徘徊良久之后,面對慘淡而殘酷的現實,主人公不得不走向反抗、起義的道路。這首詩歌反映的是漢末廣大貧民的生活狀況,以及無衣、無食、無以活命的社會現實。此外,《東門行》句式靈活,多雜言句式,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等,這類句式更適合鋪敘事件發(fā)生的經過。
《賣炭翁》是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中的一篇,它反映的是中唐時期的社會亂象。唐王朝經歷安史之亂后,便開始走下坡路,政治日益黑暗,對百姓的盤剝也變本加厲?!顿u炭翁》題下小序曰“苦宮市也”。所謂“宮市”,即官府向民間采購皇宮內部所需日用品的場所。但在唐德宗貞元末年,“宮市”被濫用,宮內常派宦官到民間市場強取豪奪,這些宦官不攜帶任何文書和憑證,看到所需的東西就隨意用很少的錢幣購買,還要貨主送到宮內,并向他們勒索“門戶錢”和“腳價錢”,這給城市商人和近郊農民造成深重苦難。韓愈在《順宗實錄二》中曾說:“名為‘宮市’,而實奪之?!保?]白居易通過對這一場景的描述,控訴了宮市這種不合理制度對百姓的影響,表達了對百姓的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
《賣炭翁》采用第三人稱的寫法,描述了一個賣炭老人的凄苦經歷。賣炭的老人“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3],歷盡艱辛燒好了一車炭,“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4],他僅僅希望賣炭的錢能糊口,能賣個好價錢來度過寒冷的冬天,卻不想被皇宮使者看上,使者拿著一紙文書就帶走了老人辛苦的勞動成果,僅僅付給賣炭翁“半匹紅紗一丈綾”[5]。通過這首詩歌,我們能看到“宮市”帶給百姓的壓迫和剝削。詩歌最后沒有揭示老人的結局,但通過想象可知,老人的這個冬天一定非常難熬。甚至可以說,那“半匹紅紗一丈綾”買走了一個老人的性命?!顿u炭翁》通過人物形象刻畫、心理描寫使“苦宮市”的主題得以顯現。另外,其句式整齊,純用白描,讀來明白如話,這是白居易新樂府詩歌的鮮明特點。
二、新樂府對漢樂府的繼承
用文學作品來反映現實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精神,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白居易在新樂府運動中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創(chuàng)作主張,其中“時”不僅指當下的、此刻的,還包括當下與此刻過去之后的歷史時間;“事”指的是現實發(fā)生的事件。這兩句話指出作品創(chuàng)作要反映當下的、發(fā)生在社會上的某一件真實的事,即社會現實。從這個角度來說,漢樂府詩歌中對生民苦難的關懷和個體生命的重視,與白居易領導的新樂府運動所倡導的精神,是相一致的。[6]
(一)取材立足現實
無論是《東門行》還是《賣炭翁》,其取材都沒有脫離現實,選取的角度都是百姓日常生活的一個剪影。二者都表現出百姓在社會政治黑暗的背景下,受盡壓迫、受盡盤剝的社會現實,展現出底層個體的生活困境。透過這兩篇詩歌,我們可以窺到漢末及中唐時期的社會亂象。
(二)敘事性強
《東門行》講的是男主人公在面臨無法改變的慘淡的現實時,經歷了復雜的心理活動,最終決定鋌而走險。全詩用對話的形式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顿u炭翁》則講述了一個普通賣炭老翁的悲慘經歷,老翁完成了艱辛的燒炭工作后,其成果卻被皇宮的采買人掠奪。這兩首詩歌都在講述一個故事,兩位作者用敘述的筆法向我們展示了事件發(fā)展的先后過程。
(三)口語化、通俗化
《東門行》中,“咄”“行”“黃口兒”“今非”都是漢末時期常用的口語,充滿生活氣息。此外,這首詩歌從句式上來講,有三、五、七言,在表達上更加靈活,更貼近日??谡Z。[7]《賣炭翁》的語言較為通俗化,這是白居易詩歌最顯著的特點之一,讀來清楚明朗,無一字艱澀難懂,這使其詩歌流傳范圍更廣。
三、新樂府對漢樂府的革新
雖然在創(chuàng)作精神上,二者一脈相承,但新樂府也在多個方面體現了對漢樂府的變革。一方面,白居易在倡導新樂府運動的過程中明確表示新樂府的功能是“補察時政”“泄導人情”,這種政治意識在漢樂府當中是不存在的;另一方面,從其音樂性上來說,新樂府“徒有虛名”,只是冠了“樂府”的名稱。本文主要從敘事手法上對《賣炭翁》和《東門行》進行探討。
(一)用代言的方式進行發(fā)聲和評論
《東門行》對整個事件進行平鋪直敘的描述,場景中出現的人物對話也是實錄的性質,并無發(fā)聲和評論。而《賣炭翁》中,燒炭的地點在“南山中”,燒炭的老人滿面塵煙、雙鬢斑白,“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白居易通過描寫賣炭翁的心理活動,希望其辛苦能夠得到相應的報酬,幫助他度過寒冷的冬天。白居易用代言的方式表達了作者對賣炭老翁燒炭不易、賣炭不易的深切同情。當賣炭翁的炭被搶走的時候,作者說“宮使驅將惜不得”,表達了賣炭翁很舍不得這車炭,但因為被“宮使”看上了,他就算再舍不得,也不能夠,讀來令人心酸。
(二)敘述視角多樣化,較完整地展現了個體生命當下的困境
《東門行》中,作者只使用了第一人稱來敘述事件的發(fā)生與發(fā)展,這是漢樂府詩歌最初的形態(tài)展現,沒有與其他表現手法疊加應用。敘述的事件也只是呈現一個情景。男主人公的身份如何?在經過女主人的勸解之后他將會如何選擇?是什么情況造成了他們無衣、無食卻無法改變的現狀?這些問題的答案在詩歌中并未交代。但在《賣炭翁》中,敘述視角既有第一人稱,也有第三人稱,還有部分是第一和第三人稱的無痕轉換,敘述視角更加豐富,全方位地向讀者展現了賣炭翁的困境。在《賣炭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伐薪之苦、燒炭之苦、賣炭之苦,再到被搶之苦,層層疊加,白居易向讀者展現了一幅比較完整的畫面,讓讀者感受到賣炭老翁的不易,看到了底層人民水深火熱的生活現實。
(三)有具體的批判對象,矛頭指向更明確
《東門行》用比較客觀的方式向讀者敘述了一件事,至于造成男女主人公無衣、無食的是誰,這首詩歌想要批判的是誰,作者并沒有準確地交代。但在《賣炭翁》中,詩歌的小標題就點明了具體的批判對象,即統(tǒng)治階級,廣大勞動人民受“宮市”的盤剝已久,從這里可以看出,詩人批判的矛頭指向更加明確。事實上,在白居易的《新樂府》五十首、《秦中吟》十首中,每一首詩歌都點明了詩人要批判的對象、要批評的社會問題。
(四)通過塑造典型形象反映普遍的現實存在
《東門行》被收錄在郭茂倩的《樂府詩集》中,《樂府詩集》中除了《東門行》《婦病行》《孤兒行》表現個人生活的苦難外,還有大量其他主題的作品,只是不成系列?!顿u炭翁》被收錄在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中,其中除《賣炭翁》外,還有《繚綾》《上陽白發(fā)人》《新豐折臂翁》《秦吉了》《縛戎人》《西涼伎》《紅線毯》《杜陵叟》等一系列的詩歌,白居易通過塑造這類形象,反映普遍的現實存在。其中,賣炭翁這個形象非常具有典型性,他借賣炭翁這個形象展現出千千萬萬個像賣炭翁一樣的底層人民深受黑暗社會制度剝削之苦的現實。
四、其他樂府作品的特點分析
漢樂府中還有其他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如《孤兒行》《婦病行》《十五從軍征》《平陵東》等詩歌,這類詩歌的取材、敘事特點以及語言特點也與前文所分析的《東門行》有較大的一致性。首先,這類詩歌從各個角度向讀者展示了封建社會中被壓迫、被損害的中下層人民辛酸苦痛的社會現實。其次,這類詩歌句式靈活,語言通俗。例如,《婦病行》《上山采蘼蕪》中對話在全篇中占有重要地位,《孤兒行》更是用第一人稱獨白的方式直接讓人物對讀者進行傾訴。
縱觀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以及《秦中吟十首》中的其他作品,不難發(fā)現,它們也呈現出上文所述的特點。例如,《杜陵叟》借一個居住在杜陵的老頭的悲慘經歷,向讀者展示了中唐社會官場的黑暗、虛偽?!岸帕贳?,杜陵居,歲種薄田一頃余”“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8]這些詩句是用代言的方式為杜陵的老人發(fā)聲,使用的是第一或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來敘述事實?!暗坌膼烹[知人弊;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保?]雖然皇帝下詔免稅,但官吏自有一套陽奉陰違的“錦囊妙計”,那就是拖延不辦,“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尺牒榜鄉(xiāng)村。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10]。直到絕大多數人家都“典桑賣地”,納完租稅之后,這一已經成為“一紙空文”的“尺牒”才在鄉(xiāng)村中張貼公布,已經失去了意義。白居易將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欺上瞞下的官吏們,指責他們沆瀣一氣,朋比為奸。作者也通過塑造杜陵叟這一形象,揭示了千千萬萬個像杜陵叟一樣的災民們,在荒年依然被殘酷的官吏們盤剝勒索的社會現實,表現了封建社會的黑暗與腐敗。
綜上,白居易這類作品向讀者展示了整個中唐時期的重大社會問題。在白居易之前,幾乎沒有人用組詩的形式大量地、集中地反映底層人民的生活困境。但在白居易的筆下,賣炭的人、做女紅的人、拾麥子的人都成為他文學作品中的主角,他成為這些人的代言人。白居易用他的作品為千年之后的讀者打開了一扇窗,在他的筆下,文學成為反映社會現實的一面鏡子。
五、對后世文人的影響
在白居易“為時、為事而作”的詩論的影響下,很多詩人創(chuàng)作的樂府詩都在發(fā)生一定的轉變。[11]
和白居易同時期的詩人們,如張籍、元稹、李紳等人,都借助新樂府這種形式為生民發(fā)聲。例如,張籍的《筑城詞》云:“重重土堅試行錐,軍吏執(zhí)鞭催作遲。來時一年深磧里,盡著短衣渴無水。力盡不得休杵聲,杵聲未盡人皆死?!保?2]這首詩歌生動地寫出了筑城人的艱苦,揭露了殘酷的軍吏對筑城人的生命視如草芥的行為。再如李紳僅存的兩篇詩歌,其中“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13]揭露了沉重的徭役和賦稅帶給農民的巨大壓力。此外,晚唐時期,一大批詩人繼承了白居易的詩論主張,繼續(xù)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這些詩歌也受到白居易新樂府詩歌革新的影響。如皮日休創(chuàng)作了《正樂府十篇》,其中《卒妻怨》《橡媼嘆》《農父謠》《哀隴民》等篇,學習白居易新樂府“篇下有小序,點明主題”的寫作方法,將矛頭直指帶給他們沉重苦難的統(tǒng)治階級。在他的這類作品中,他也注意到了底層人民的困苦,這是他反映黑暗現實的一批優(yōu)秀作品。聶夷中《公子行》《田家》《詠田家》等篇,都用代言的方式為詩中的主人公發(fā)聲,都有明確的矛頭指向。鄭谷的《峽中寓止二首》描述光啟年間秦宗權軍隊長期圍困荊州,僖宗因受強藩威脅出逃等事件;另一首詩《漂泊》則描寫了戰(zhàn)亂讓詩人一家十口漂泊在外,只能寄人籬下,過著難民生活,展現出國無寧日、民不聊生的慘痛景象。這些都體現了白居易“為時、為事而作”的創(chuàng)作主張。其他如劉駕、貫休、齊己等都有優(yōu)秀的樂府詩作。
唐宣宗李忱所作的一首七言律詩《吊白居易》詩云:“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保?4]這首詩比較客觀地點明了白居易一生的功績。他“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關注個體生命、關注現實,為百姓發(fā)聲。他讓那些本身游離在社會之外,或只關注自身的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更加關心國家大事,關注百姓疾苦。這就是中國文人一直在繼承和發(fā)揚的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精神。文學史上曲高和寡類型的詩歌,如宮體詩、玄言詩等都慢慢走向了消亡,而白居易的作品之所以能夠流傳下來,正是因為它有很強的生命力,他的作品沒有脫離社會、脫離人民、脫離土地,且關注到個體與社會,這是他創(chuàng)作中永恒的主題。
六、結語
白居易新樂府詩歌從敘事手法等多個方面對漢樂府進行了革新,其在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創(chuàng)作主張,成為中國古代文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重“時”重“事”地為社會底層人民發(fā)聲,是其作品經久不衰、歷久彌新、長遠流傳的重要原因。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秉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白居易“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樂府詩歌是對古代知識分子理想的最好踐行,其新樂府詩歌的成就也深深影響著后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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