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藍花花》中窺探陜北民歌口頭程式

【摘 要】陜北民歌是陜北勞動人民在生產(chǎn)生活中集體創(chuàng)作、口耳相傳的民間藝術，是陜北人民生活的寫照與情感的結晶?！端{花花》作為陜北民歌的代表性曲目之一，其編創(chuàng)在語詞、句法及主題等方面均體現(xiàn)出典型的口頭程式特征，運用口頭程式理論對《藍花花》進行分析，進而可挖掘陜北民歌中普遍存在口頭創(chuàng)作與傳唱規(guī)律，從而獲得對陜北民歌更深的理解和把握。

【關鍵詞】藍花花；陜北民歌；口頭程式

【中圖分類號】J6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1—113—03

口頭程式理論，也稱“帕里—洛德理論”，20世紀初期由美國學者米爾曼·帕里和阿爾伯特·貝茨·洛德共同創(chuàng)立，他們通過對南斯拉夫口頭傳統(tǒng)史詩演唱材料的搜集整理、對比分析，成功歸納并總結了口頭史詩的創(chuàng)作與傳唱規(guī)律?？陬^程式理論的精髓，可以概括為三個結構性單元的概念：程式、主題或典型場景，以及故事范型或故事類型，它們構成了口頭程式理論體系的基本框架，[1]為陜北民歌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一、陜北民歌口頭性質

“心口子上來一點事，民歌里頭我唱出來”，陜北人總愛吼上兩嗓子，或是田間地頭、山野溝洼的即興編唱，或是宴請親朋的禮制演唱，陜北民歌總是以口頭方式進行傳播，文化程度不高的勞動群眾也能自如地進行即興編唱，這便得益于他們對口頭傳統(tǒng)程式技巧的繼承和應用。

唱詞的類型化和模式化使民歌創(chuàng)作有章可循、有律可依，口頭演唱的靈活性和變異性又使民歌不落窠臼、利于即興，此為陜北民歌編創(chuàng)之口頭性；演唱環(huán)境不受限，可隨時隨地進行演唱，更有雙向互動即興改詞或變調進行對唱者，此為陜北民歌演唱之口頭性；學習民歌，除記憶唱詞外，還需唱準音程調式、學習面部表情及表演動作以傳達歌曲之內涵，面對面口耳相傳為最佳方式，不同區(qū)縣文化亦通過民歌交流碰撞，此為陜北民歌繼承與傳播之口頭性。

《藍花花》①是陜北民歌的代表之作，從其誕生于陜北延安臨鎮(zhèn)的那刻至今已傳唱了六十余年，由陜北走向全國，甚至登上了國際舞臺。《藍花花》描繪了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下，一名堅毅的女子對封建婚姻的不滿和對愛情的大膽追求，歌頌了勞動、勇敢、自由和反抗精神。從《藍花花》中的口頭程式入手進行分析，則足以窺見陜北民歌的口頭程式特征。

二、《藍花花》中的口頭程式

程式是“在相同的格律條件下為表達一種特定的基本觀念而經(jīng)常使用的一組詞”。[2]程式并非簡單的重復，這歷經(jīng)若干口頭實踐后形成的簡約穩(wěn)定的格式，為歌手構筑詩行、表達情感提供了便利。

（一）語詞程式

語詞是口頭文學最基礎的語言單元，固定的詞組則構成了穩(wěn)定的程式結構。陜北民歌的語詞便具有鮮明程式化特征。

1.人物描寫

《藍花花》中有“紅鞋綠鞋藍格楚楚鞋，你把你的白臉臉掉過來”描繪藍花花衣著靚麗、容色白皙，陜北民歌中還有許多類似的描寫，如“山丹丹開花背洼里開，你把你的白臉臉掉過來”?！鞍啄樐槨庇脕硇稳莨媚锩嫒莅尊磉_對姑娘膚白貌美的喜愛，是陜北民歌中常見的描繪女孩面容之詞語程式，可與被修飾成分搭配使用，但多用此一處特征來指代人物整體。

藍花花有一雙巧手能給情哥哥梳俊朗的發(fā)型，“白格生生胳膊巧格溜溜手，你給哥哥梳上一個頭”，巧手不僅能梳頭，還能干活，更兼賞心悅目之姿。陜北民歌中對靈巧之人的描寫程式結構為：巧+襯詞“格”+溜溜+名詞，表現(xiàn)人物的巧得伶俐、巧得可人。經(jīng)常用來描寫女子的手，以表達其心靈手巧。

2.顏色描寫

《藍花花》將藍色貫穿全曲“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格瑩瑩彩，生下一個藍花花，實在愛死人”。陜北民歌中表達物體藍得發(fā)亮、藍得清澈欲滴即用“藍+襯詞‘格’+瑩瑩+形容詞/名詞”這一程式短語，形容詞或名詞依據(jù)唱詞內容由演唱者自由變換。

除去藍色之外，陜北民歌中喜用“白+襯詞‘格’+生生+名詞”這一程式短語表達人物皮膚白嫩可愛，在描繪女孩臉蛋、胳膊的唱詞中反復出現(xiàn)，如“紅頭繩來綠扎根，白格生生臉臉你看親不親”，是高度固化且穩(wěn)定的片語。

“紅繡鞋（那個）金蓮子，好比兩盞燈”，藍花花穿上紅鞋能攪亂年輕小伙子，足見紅色之魅力。陜北民歌中常用紅色來形容山丹丹花。山丹丹花多在黃土高原與雜草伴生，有頑強的生命力，是熱情、美好、光明的化身?！吧降さ?開花+地點名詞+紅”這一程式描繪山丹丹開花之艷麗茂盛，此紅色的描寫程式有其獨特的文化內涵，常常與“革命、紅軍、共產(chǎn)黨”等意象相聯(lián)系。

3.時間描寫

藍花花的出嫁過程用時間來描述，“正月里說媒二月里訂，三月里交大錢四月里迎”。在陜北民歌中，“數(shù)字+月+里”用來表示月份，唱詞涉及在某月干某事，則會啟用這一程式，十分普遍，且形成的唱句與其相鄰的唱句往往韻律步格都一致，如“五月里五端陽，江米粽子撒白糖，白糖黑糖都撒上，留給五哥嘗一嘗”。

4.數(shù)量詞描寫

“懷里揣上一疙瘩牌，我和藍花花一搭兒里來。懷里又揣一疙瘩紙，我和藍花花一搭兒里死?！边@是情哥哥與藍花花的情感宣言。陜北民歌中常見“一疙瘩”一詞，如“一疙瘩云彩滿天轉，從南上來紅三團”，為一塊兒、一片兒、一堆之意，若涉及此類內涵，則唱詞中量詞多運用這一程式，簡潔易記。

5.方位描寫

陜北民歌從不同側面反映著百姓生活的發(fā)展變遷，被稱為“陜北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端{花花》中描繪了陜北人民的居住環(huán)境，窯洞是陜北地區(qū)的一大特色，陜北民歌中有許多圍繞窯洞產(chǎn)生的方位描寫程式，如：

白天想你鹼畔上站，黑地里想你淚不干?！缎」褘D上墳（二）》

義勇軍把寺兒畔包圍嚴，上到那垴畔上撂炸彈?！洞蛩聝号希ǘ?/p>

鹼畔指窯前院子的邊沿，垴畔指窯洞外頂上，這是陜北民歌中獨有的程式，折射出黃土高原的風土人情。在描寫這些特定方位時，民歌創(chuàng)作者和演唱者都會使用這一固定程式。

陜北民歌語詞高度程式化，涉及到人物、顏色、時間、方位等方方面面，固定的格式存儲著繁復的內容，以幫助歌手構建出嚴整規(guī)律的唱詞。

（二）句法程式

陜北民歌的程式化特征不僅體現(xiàn)在語詞方面，還體現(xiàn)在句法上不勝枚舉的平行結構。平行結構又叫“平行式”“平行法則”，“其核心表征是相鄰的片語、從句或句子的相同或者相近句法結構的重復”[3]，循環(huán)往復為創(chuàng)作者與表演者口頭即興唱作創(chuàng)造了便利條件。陜北民歌中主要有排比平行、遞進平行兩種平行式。

1.排比平行

“排比平行”指在平行式結構中，各個單元之間呈現(xiàn)并列關系，彼此獨立且地位相等，各單元間調換位置不會影響整體表達，重復是其最大的特征。重章復沓的表述方式使得民歌節(jié)奏鮮明、感情飽滿，營造出一唱三嘆的效果。如《藍花花》中：

懷里揣上一疙瘩牌，

我和藍花花一搭兒里來。

懷里又揣一疙瘩紙，

我和藍花花一搭兒里死。

這兩組對句除懷揣的東西與表結果的動詞性成分改變，其余句法成分一致。前兩行押尾韻，后兩行換韻后押尾韻，是非常規(guī)整的平行式。在陜北民歌中，此類平行式俯拾即是。

陜北民歌中還有一問一答式的排比平行結構，如《黃河幾十幾道灣》，仿佛兩人在對話一般有來有往，方便記憶，也為他地學者探尋陜北地區(qū)風俗民情提供便利途徑。

2.遞進平行

排比平行結構的運用在民歌中非常廣泛，與之同等重要的還有遞進平行。“遞進平行”指的是相鄰唱句在結構、邏輯以及意義層面均呈現(xiàn)出遞進關系的平行式，由于層層遞進，所以各唱句間位置順序固定，不可調動。陜北民歌中的遞進平行式主要有以時間順序遞進和以數(shù)量詞順序遞進兩種。

《藍花花》中有以月份為單位的遞進，“正月里說媒二月里訂，三月里交大錢四月里迎”，按照時間的遞增順序從正月到四月有規(guī)律地依次發(fā)展，形成了在結構句法、格律內涵上嚴整的遞進平行結構。通過時間串聯(lián)描繪了娶親的軌跡，簡潔明了，易于對陜北風俗熟悉的人民傳唱。

除以時間為順序的遞進平行外，陜北民歌中還有大量以數(shù)量詞為順序的遞進平行。

一想奴爹娘，爹娘（哪）狠心腸，十七（上）十八好（喲）難場，越想越恓惶。

二想奴的妹，比我（哪）小兩歲，兒成雙來女（喲）成對，越想越落淚。

——《十想》

以數(shù)量詞及動作發(fā)展順序為標志的遞進平行，在結構上基本遵循“數(shù)詞+動詞+名詞/名詞性短語”或“數(shù)詞+量詞+名詞+動賓結構短語”的程式規(guī)律?！妒搿酚眠f進的十次與他人對比的念想描繪出一個急切渴望愛情的女子，因襯詞的使用，結構稍顯復雜，但其仍然是較為規(guī)整的遞進平行式。嚴整的結構、工正的對仗、上口的押韻是進行民歌創(chuàng)作和演唱的有效工具，在此規(guī)律的框架中靈活變通，帶著鐐銬跳舞，才能真正融會貫通。

（三）主題程式

在口頭程式理論中，主題是其中一個重要的結構性單元概念?！爸黝}并非由一些固定的詞語所固定下來的，而是由一組意義固定下來的?！盵4]由此可見，主題是口頭傳統(tǒng)中重復出現(xiàn)、以描述相同事件為內容的意義群?！端{花花》作為一首以追求真愛為大主題的民歌，其又可拆分為“出嫁”“怨婚”“出逃”“情誓”等小主題，這些小主題亦常出現(xiàn)在其他愛情類陜北民歌中。

1.“出嫁”“怨婚”主題

《藍花花》中的“出嫁”主題通過時間順序呈現(xiàn)出來，“正月里說媒二月里訂，三月里交大錢四月里迎。三班子吹來兩班子打，響吹細打抬進周家門?！背f媒、訂婚、迎接、樂班鳴奏外，出嫁還有“拜堂、鬧婚房、認父母”程序，例如：

叭啦嘣兒徹這么響，新郎新娘拜花堂。

——《娶媳婦》

太陽出城東，叫奴家拜先人。

——《給奴尋婆家（一）》

“出嫁”主題在民歌敘述中推動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女孩出嫁見到丈夫后，因年老貌丑與自己不相匹配，罵媒怨婚，牽動著“怨婚”主題的出現(xiàn)。

水擔兒放在半（喲）坡上，手指媒人罵一場。

——《禿子尿床》

結婚對象是一個又禿又瞎，生活尚且不能自理的男人，正值青春的女子怎能不怨恨呢？在包辦婚姻猖行的年代，豆蔻女子無奈嫁于不愛之人，悲傷無處發(fā)泄，只能化作遼遠的山曲，空空回蕩在峰嶺之間，因此“怨婚”這一主題層出迭見于民歌當中。

2.“出逃”“情誓”主題

“出逃”主題是十分扣人心弦的部分，是民歌節(jié)奏轉換的樞紐，歌曲由先前的喜悅、幽怨急轉直下，變?yōu)槎檀?、緊張之音調，使整個歌曲跌宕起伏，更具吸引力?！笆痔嵘涎蛉鈶牙锎细?，冒上性命往哥哥家里跑”，緊湊的調子中浮現(xiàn)出藍花花潮紅的面孔、跳躍的心以及希望用羊肉和糕換取的樸素現(xiàn)實的生存愿望。

一旦認準一人，陜北女性便將命運系于一人之身，滾燙的真情通過榮辱與共、誓死相隨的卓絕誓言加之實際行動滿溢而出?！端{花花》中的“情誓”主題讓聽眾在不同時空場景下感受到藍花花的堅毅勇敢，“見到我的情哥哥有說不完的話，咱們倆個死活常在一搭”，一位大膽追求真愛的女子形象赫然顯現(xiàn)。這一主題也出現(xiàn)于其他民歌中，如：

只要和妹（嘞）妹搭對對，鍘刀剁頭不后悔。

——《鍘刀剁頭不后悔》

“質直而仗義”扎根在陜北人民的基因里，既然選擇得一心人，便會立下“情誓”，無論貧賤富貴、生老病死都忠貞不渝、無所畏懼，于是“情誓”也成為民歌中常見的主題。

陜北民歌的主題具有穩(wěn)定性，無論其在細節(jié)上如何變化、內容上如何增刪，主題的核心卻一直存在，呈現(xiàn)出程式化的特點。主題作為程式的關鍵元素頻繁出現(xiàn)，極大地助力歌手進行迅速思考與記憶。隨著程式的積累，演唱藝術也在對程式的繼承、創(chuàng)新及持續(xù)完善中，獲得了日益豐富的發(fā)展。

三、結語

陜北地處黃土高原中北部，沙灘戈壁星羅棋布，北過長城又可見草原風光，乃是沙漠草原融合地、少數(shù)民族交匯區(qū)。特殊的地理位置、地貌生態(tài)、地域歷史加之人民情感表達的需要，誕生了獨特的陜北方言，形成了獨有千秋的陜北民歌。

“程式”是民間歌手建構、傳承民間歌曲的技巧，在口耳相傳的民歌中更是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陜北民歌代表之作《藍花花》在語詞、句法、主題方面有著嚴整的程式創(chuàng)作規(guī)律，簡約的語詞、排比遞進的句法、固定的主題不僅便利了歌手創(chuàng)作，也使聽眾易于記唱。在口頭程式理論的視閾下考察陜北民歌，對于推進陜北民歌語言研究、挖掘陜北民歌藝術潛力、全面認識其語言特質有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

注釋：

①文章中無特殊注明的歌謠均選自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歌曲集成陜西卷編輯委員會所編《中國民間歌集成·陜西卷（上、下卷）》（1994）所收曲目.

參考文獻：

[1]（美）約翰·邁爾斯·弗里，著.口頭詩學：帕里—洛德理論[M].朝戈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2]（美）阿爾伯特·貝茨·洛德，著.故事的歌手[M].尹虎彬，譯.北京：中華書局，2004.

[3]朝戈金.口傳史詩詩學：冉皮勒《江格爾》程式句法研究[M].桂林：廣西人民出版社，2000.

[4]尹虎彬.史詩的詩學：口頭程式理論研究[J].民族文學研究，1996（3）.

作者簡介：任思嘉（2000—），女，陜西榆林人，上海大學文學院2022級中國語言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俗文學與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