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石,本名孫勝年,生于1953年9月15日,青海湟源人,現(xiàn)居西寧。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顧問,青海省文史研究館館員,青海省非遺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青海省花兒研究會顧問。曾任青海省海西州文聯(lián)副主席、《瀚海潮》主編,《青海湖》常務副主編,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著有長篇小說《麻尼臺》《金夢劫》、中短篇小說集《湟水謠》《古堡的主人們》《山凹農(nóng)家》、長篇紀實文學《故鄉(xiāng)故事》、散文隨筆集《記憶柴達木》《煮字坊筆記》兩卷等,撰有電視連續(xù)劇劇本《尋常百姓家》、電影劇本《龍城正月》等。另有《七嘴八舌話井石》。曾獲第四屆莊重文文學獎,三次獲青海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
蔫三爺住在那龍河北邊的陽坡根里。蔫三爺是蔫老三的意思。蔫三爺走路吱啦吱啦抬不起腳;蔫三爺說話拖泥帶水不得要領;蔫三爺走路低個頭,不與高人低人爭上下。往巷道口一站,活活一株遭了霜打的陰天里的向日葵。
蔫三爺蔫,他的婆娘徐娘半老,卻水靈靈的風韻猶存。人稱蓮花姐兒,后山人。沒跟上蔫三爺前有過兩任丈夫,皆因不服管教,或被驅逐,或自個兒一甩腿兒出走的。因桀驁不馴,四鄉(xiāng)八鄰知名,稱她為“狗頭神”,使之最后孤單一人,住在一間破房子里,在人們的唾沫渣子和白眼下過日子。
蔫三爺那時候年過不惑還說不上個媳婦,急得他請教了一個外地來的風水先生,風水先生說:蔫三爺家的莊廓位置尚好,就是那大門開錯了地方,前無照,后不靠,再不挪,墳頭上就會少了燒紙的后人。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斷子絕孫了不得。蔫三爺立即把風水先生請到家里,讓風水先生念弄了宅基,另選了開門的地方,定了個安門的黃道吉日后,風水先生便背了蔫三爺從生產(chǎn)隊分得的二百斤活命的寶貝青稞,走了。
蔫三爺重新安了大門。
莊子里的年輕人竊笑,看他那個蔫樣樣,莊廓的四周八下里全安了門,也沒有女人進!
這一年,廣播里正批判吳晗、鄧拓、廖沫沙反黨集團,莊稼人聽不懂廣播里說的啥,相互問:廣播里說“武漢的秤砣兩毛三”,那是說稱糧食的大秤砣,還是尕秤砣?有人猜Gc9l4rSXKkcff472GBOzpQ==大秤砣,還有人猜是尕秤砣。結果誰也猜不清,這時候一個青皮小伙撂開“大秤砣尕秤砣”,吹開蓮花姐兒的奇聞軼事,蔫三爺趕著生產(chǎn)隊的羊來飲水,他蔫蔫地蹲在一邊聽了半天后,蔫聲蔫氣地說:“一個男人家,治不下個女人,算啥男人哩?”
愣頭小伙們一聽這蔫話,便開蔫三爺?shù)耐嫘Γ河斜臼逻^后山把蓮花姐兒拉來給我們當三嫂,算你那大門沒有白挪。
“我又認不得她,咋去拉?先得尋個人說合說合才成哩?!?/p>
“喲!嘿嘿嘿,哈哈哈哈!”
當場就把一個小伙子笑得從石橋上掉進了河里,“撲通!”一聲,水花兒濺得賊高。
“三爺,你還真想吃天鵝肉?”
“這是啥話?我啥肉都想吃。只要你拿得出來。”
蔫三爺蔫蔫一笑,拿出旱煙來抽。
“這好辦?!币粋€小伙子拍著胸脯說,“那蓮花姐兒是我媳婦莊子上的人,只要三爺敢碰,我給你說合說合!”
“噯噯,那就把你麻煩了。”蔫三爺把裝好的旱煙瓶送到小伙子手中,“給,抽一瓶?!?/p>
“喲!巴結上了!”
“嘿嘿!哈哈哈哈!”
小伙子們又笑,笑得彎下腰去。老人們過來,伸出巴掌打小伙子們的脖梗,罵:“這些個賊雜果尕娃,揀老實人欺負,小心‘鬼見怕’把你們的尕媳婦偷了去!”
小伙子們一吐舌頭,溜回了家。
“鬼見怕”是這里的大隊支書。他上有靠山,下有幫手,連鬼見了他,都害怕三分。
在特殊時期,大家都吃食堂,明令莊稼人自己家的煙囪里不準冒煙,莊舍們就想方設法,搞點能往肚子里塞的東西,點把火,半夜里燒燒煮煮偷著吃。那時候,火車剛通,人們就說那火車在說話,什么話:“餓……見啥偷啥,偷啥吃啥,見啥偷啥,偷啥吃啥,餓……”
那龍莊的社員同志們也像火車“說”的那樣“見啥偷啥,偷啥吃啥”,結果往往是偷來的東西剛進鍋,柴草才點著,房頂上就會傳來嚇掉魂的腳步聲,這腳步聲是鬼見怕的,他當時是民兵連長。
鬼見怕跳下房,手里提著三八大蓋槍,走進廚房,不由分說,掀掉鍋蓋,一槍托砸下去,那湯湯水水的就呼啦啦從灶門里全流走了。
接著,抓了掌柜的,送到大隊辦公室。輕者一頓吊打,然后交給治保主任郭無量看管起來,重者送公社查辦。當時的公社有抓人的權力,把抓去的“人犯”送到山里生開荒,一年半載,能活著回家,算你祖上選的塋地好風水。
后來,公社黨委有感于他在這方面的卓越功績,指定他當了那龍大隊黨支書、公社黨委委員。這一來,鬼見怕更在鄉(xiāng)親們眼里神氣了十分,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們一個個忍氣吞聲,遠遠地躲著他走,誰也不想迎面兒碰上他。
鬼見怕有個毛病,瞎好碰上個女人,腿肚子就轉筋,最終不摧了花、折了柳,他就吃不下飯、睡不了覺。
所以,小伙子們要出遠門,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把尕媳婦送回娘家,一聽見鬼見怕三個字,心里就發(fā)毛。
這蔫三爺在生產(chǎn)隊管放羊,晚上圈好羊,回到家,吃了兩個青稞面饃饃,正想倒頭睡覺,那個愿意幫他“說合”的小伙子來了,他果然去了一趟后山。
“三爺,你好好兒拾掇給一掛,明早兒帶擋羊,帶去后山?!毙』镒诱f。
“干啥?”蔫三爺問。
“蓮花姐兒等你哩!”
“你胡日鬼人哩?!?/p>
“實話!我日鬼你干啥?要是我日鬼你,我婆娘叫鬼見怕勾了去!”小伙子急了,開始吃咒。
“噯噯。噯噯……”
蔫三爺高興了,趕緊叫小伙子抽黃煙。
“不抽不抽,那叫黃煙嗎?白菜葉!”
“瞎說哩,這是我從街上稱的……”
蔫三爺紅了臉。
第二天一早,蔫三爺把羊趕到一個吃不著莊稼的山凹里放了,翻過山梁,在一個破莊廓里尋見了等他的蓮花姐兒。
一進門,蔫三爺先吃了一驚。這蓮花姐兒果然名不虛傳,長得姣俏水靈,白嫩光鮮,穿得花里胡哨,惹人恍眼。她坐在炕上,盤著腿,抽著紙煙。
見蔫三爺進屋,頭一抬:“你就是那龍莊的廣財?”
“噯噯?!?/p>
“那就坐下?!?/p>
“噯噯?!?/p>
蓮花姐兒從頭到腳地看蔫三爺,看完了,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顯然,昨晚上那位兄弟說的話需打若干折扣。
蔫三爺斜跨在炕沿上,低著頭,點著了旱煙,“叭叭”地抽。
“來相親,咋這么蔫不拉嘰的?”
蓮花姐兒欠了欠身子問,口氣倒溫和。
“噯噯。”
“這么大歲數(shù)了咋沒個女人?”
“噯噯?!?/p>
“問你活哩!”
蓮花姐兒把手中的紙煙倒戳在炕桌上,提高了聲嗓,那溫和氣兒便不見了。
“噯噯……家境不好,沒說上……”
“娘老子生養(yǎng)在這么個苦焦地方,母雞兒刨爛爪子尋不出一顆兒糧食,看你這么個蔫人也養(yǎng)活不了個婆娘?!?/p>
“噯噯,男人就是男人,男人苦性好?!?/p>
“我看你是想過兩天婆娘癮。那也好,既然你來了,就別叫你空跑,我先跟你去了過幾天,可話得說回來,我這個女人你大概知道,三兩天不叫我服了你,我就得叫你服了我,我可不是泡在水里的皮條,惹急了,敢打男人!我這樣說你不害怕?”
“怕啥哩,兩個人過日子,勺把子能攪到一個鍋里,就成哩……”
FJ3FvPp49kNQTshK6O2MFD8PFJeixJW01HioprXyWcE=“喲,看不出來,你這蔫不拉嘰的,還會挑人中聽的話說?!?/p>
“那,我就邀你,到我們那龍大莊?”
“放你的臭屁!賣死驢還要講個驢皮價哩,我這么個大活人,你就這么領了去?”
“噯噯,那也成哩,過兩天,我再娶你來。”
“這還像點人說的話?!?/p>
蓮花姐兒給了蔫三爺一個媚眼。
蔫三爺別了蓮花姐兒,翻過山梁,趕了羊一邊擋,一邊回到那龍,天已麻麻地黑了。
他東家出,西家進,借了一百塊錢。又坐上隊里的順路木輪大馬車,吱兒吱兒地進了一趟縣城,買了幾套衣物鞋襪。
莊子里的老漢們知道了此事,紛紛出面勸蔫三爺:
“三爺,你這個沒出息的貨,想媳婦想瘋了?那個女人是調(diào)不順的騍馬,她能叫你這個蔫人騎?”
“對呀!過不了三天,她尻子一拍,一把麩子不見面,你哭也尋不著個地方,何苦呢!”
“我們那龍大莊可見不得那個狗頭神女人!”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噯噯。噯噯。噯噯。噯噯?!?/p>
這蔫三爺“噯噯”了一大陣子,等老漢們走了,又去辦他的事。
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院里有一頭年過四七的老草驢,牙也平了,草也咬不動,那脊梁骨鋒利得如刮臉刀片,四只腿像拴馬樁子般叉叉巴巴地死戳在地上,一倒下去,便要人揪尾巴別扛子地抬才能起來。
這一天,蔫三爺?shù)斤曫B(yǎng)院,說要借這頭老草驢去娶媳婦。
飼養(yǎng)員一聽,先是一愣,繼而是上氣不接下氣地笑,笑完了再看蔫三爺,一副認真相,絕對沒有說耍話的意思。
“三爺,干脆,你把隊長尋了來,估個價,這頭驢賣給你算了,要不,死在路上,你別說娶媳婦,賠驢價也賠不起?!?/p>
蔫三爺便出了飼養(yǎng)院,過了石橋,去尋隊長。
蔫三爺尋見隊長,他就蔫蔫地說想借那老驢去山后接蓮花姐兒。
生產(chǎn)隊長摳了半天后腦勺,“你用那驢去接蓮花姐兒?”“噯噯。”蔫三爺說。
隊長還想說啥,但看了半天蔫三爺,轉過話頭說:“好好好,你到飼養(yǎng)院給說一聲,拉了去。”
蔫三爺便到飼養(yǎng)院拉了那驢出來。備了鞍韉,馱了那幾樣彩禮,趕了驢要去后山娶蓮花姐兒。
那龍莊的人活了幾輩子,沒見過蔫三爺這樣娶媳婦的。先是笑,笑完了勸三爺備上個好牲口去,你不能拉一頭走路栽跟頭的老草驢去,丟那龍人的臉哪!
可這蔫三爺死狗耷拉耳朵,硬是聽不進人話,依舊拉著那可憐的老驢過了石橋,沿著彎彎的山路去了后山。
“唉!蔫三爺成了瓜三爺了!”
人們不再笑,都在嘆氣。甚至有人擔心,蔫三爺想媳婦想得腦子出了毛病。
于是,小伙子們便檢討那玩笑開得過了火,如果這蔫三爺真有個三長兩短的,就壞了天良了。
就在那龍人擔心蔫三爺時,蔫三爺早已翻過山梁下了山,來到了蓮花姐兒的房前。
話說這蓮花姐兒一見那老驢,頃刻間歪了脖子斜了眼,她咬了牙問:“你就是借不上個大牲口?”
“大牲口勞動哩,隊長不借給?!?/p>
“哦,你們那龍人都拿老草驢娶媳婦?”
“你別看驢瘦,瘦驢勁大,走路穩(wěn)當?!?/p>
蓮花姐兒沒了辦法,只好收拾打扮了一番,出了門,一跨腿上了驢背。
“得嘞!”
蔫三爺在瘦驢尻子上一柳條。
這頭倒了霉的老草驢被蓮花姐兒壓得四腿直打戰(zhàn),哪里還能抬得起腿,驢屁股東擰一下,西扭一下,倒把個驢背上的蓮花姐兒嚇得兩手攥緊了鞍頭不放。
“我還是下來吧,你看,這個驢……”
“得嘞!”
蔫三爺又在驢屁股上一柳條。
終于,老草驢艱難地抬起了一條前腿,緊接著,一個跟頭栽倒在地,把個蓮花姐兒摔下驢背,摔了個嘴啃泥。
蓮花姐兒又氣又羞,她跳起身,顧不得拍打身上的土,只一抹嘴上的泥,轉過身,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就要朝蔫三爺發(fā)火,可她剛張開的嘴即刻又閉上了。只見蔫三爺從腰里慢慢地抽出了一把尺把長的殺豬刀來,瞅了瞅驢脖子,然后慢慢地把那刀尖捅了進去。在驢脖子上攪了兩下,又慢慢拔了出來。
“吃——”
隨著老草驢一掙扎,那鮮紅的血噴了出來,濺了蓮花姐兒一身一臉。
“你——”
蓮花姐兒一句話沒說囫圇,兩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她吃驚地看著站在她眼前的這個蔫人,只覺心臟在發(fā)了狂一般地跳。
“你,你咋好端端,把一頭驢給……給宰了?”
好半天,她才用沙啞的聲調(diào),結結巴巴地、顫顫抖抖地問。
“一頭老草驢,跟我過不去,它想著,我蔫三爺蔫,蔫人好欺負?!?/p>
蔫三爺在驢背上來回地擦著刀上的驢血,聲音依然那么蔫蔫地說。說完,撂下刀子,從死驢背上卸下鞍韉,放到一邊,再拿過刀子,開始剝那驢皮。
“你也不要閑下,過來搭個手,幫個忙,早點把驢皮剝了,我們好走路?!?/p>
這會兒的蓮花姐兒早沒了剛才的銳氣,她百依百順,又是搬驢頭,又是抓驢腿,那雙好看的水靈靈的眼睛中露出的,全是恐懼。
驢皮剝完了,蔫三爺又割驢肉,瘦驢沒多少肉可割,割下來放在驢皮朝肉的一面,再把驢皮像包袱一樣包了起來。解下驢肚帶捆好了,轉身對新娘子說:“你把有血的衣裳換下來,穿干凈點,驢肉驢皮我背上,鞍子你背上,我們早點走,還要翻山哩?!?/p>
這回輪到新娘子“噯噯”了。
她順從地換了衣服,背了鞍子,跟在蔫三爺后面,翻過山,進了那龍莊。一路上腿肚子直打軟,可她連想休息一下的話也沒敢給蔫三爺說。
鄉(xiāng)親們見蔫三爺和蓮花姐兒這一個背驢肉,一個背鞍子的樣子,個個瞪圓了眼,恍如在夢里,都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使勁兒揉著眼睛。
當天晚上,那龍大莊響鞭炮,歡笑聲,蔫三爺和蓮花姐兒成了親。鄉(xiāng)親們來祝賀,蔫三爺便叫蓮花姐兒把驢肉煮爛了,拿大木盤端上來,請鄉(xiāng)親們大塊大塊地蘸了湟源陳醋吃。
鄉(xiāng)親們說:那個風水先生看得準,蔫三爺?shù)拇箝T沒白挪。
隊長找到蔫三爺說,那頭草驢不能白死,你去會計那里打下20元的欠條,秋后扣糧食!
蔫三爺“噯噯”著答應下來。
結婚以后,雖然蔫三爺還像往常一樣蔫態(tài)可掬,可蓮花姐兒卻事事順著他。小日子過得滿順當。
莊舍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用一句俗語作了總結:“一物降一物,蜈蚣把蟒捉。”
但是,故事并沒就此結束。蓮花姐兒跟蔫三爺結婚時間不長,叫鬼見怕瞅中了。蔫三爺一出門去擋羊,他便嬉皮笑臉地去纏,纏得蓮花姐兒急了,便給蔫三爺告狀。
蔫三爺蔫蔫地笑半天,說,“人家書記往日里沒上過我們家,如今來了,是抬舉我哩,你要好好兒待應哩?!?/p>
“蔫驢!”
背過蔫三爺,蓮花姐兒悄悄地罵。
有一天晚上,蔫三爺出去串門,串完門回家,一進家,只見大隊支書正坐在他的炕上。
“支書來了?快坐,快坐,你是露臉人,輕易不到我的土房房里來,今晚夕恐怕天上出日頭兒哩?!?/p>
“我只是隨便轉轉,三爺忙,有空了我們再喧?!?/p>
鬼見怕說著,想下炕溜走。
“噯噯,你這是沒把我三爺往RL7PcvicS/TVmYP832o9gQ==眼角角里放呀,支書,你是干部,我是個平頭百姓,你要是看得起我蔫三爺,今晚夕你不要走,我把我的那只自留山羊宰下,煮上了好好兒吃一頓,看不起我,你就走。”
蔫三爺堵著鬼見怕,不讓他走。
鬼見怕本來做賊心虛,怕蔫三爺知道了他的意圖,一聽這話,心里穩(wěn)當了:這蔫人是巴結我哩!
“這個,不好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叫你破費……好好好,恭敬不如從命,今兒我就享這個口福?!?/p>
蔫三爺留住鬼見怕,拉過他精心喂養(yǎng)了一年的自留肥山羊來,一刀抹了,剝皮剁肉,放進鍋里。叫蓮花姐兒燒火,他加調(diào)料,伸手提過鹽罐子,口兒朝下,底兒朝天,全數(shù)兒倒了進去。
一時三刻,肉熟了。蓮花姐兒一盤子端了上來,往桌子上一放,蔫三爺便揀肥的往鬼見怕手中塞。
“支書,吃。冰茬兒 草芽兒雞,現(xiàn)時正到了吃山羊肉的好時辰了,吃,快吃?!?/p>
這鬼見怕是溜慣了的腿、吃慣了的嘴,一見肉,便抓起就吃。一口咬了,兩眼一閉,鼻頭一皺:“三爺,你把賣鹽的打死了?”
“咋?太咸了?噯,支書,噯噯,你不知道,這肉啊,越咸越好吃,你吃,吃幾口就出味兒?!?/p>
“我可是一口也咽不下去?!?/p>
鬼見怕把拿在手中的肉扔回了盤子。
“噯,噯,支書,你看,我這,你要是不吃,我這不是把山羊白宰了?好歹吃上幾疙瘩,蓮花,快,快讓支書吃,敬!快敬……”
蓮花姐兒拿起肥羊肉,走到支書前,一陣扭捏,兩道秋波,三句酥語:
“支書,這是我煮的肉,你就不吃嗎?你要不吃呀,我,我可要罵你哩,吃呀,吃唄,拿上哎……”
鬼見怕暈乎了,伸手去接羊肉,順勢捏了蓮花姐兒的手一把,蓮花姐兒也不往后縮,直把那齁咸齁咸的羊肉往鬼見怕嘴里塞。
鬼見怕看見蓮花姐兒對他有意思,早忘了咸,只顧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噯噯,對了,對了嘛,支書,往后,你還要多來,我的這個婆娘,睡夢里也念叨你哩,吃,快吃,蓮花,你就坐在支書身子跟前,好好兒敬?!?/p>
鬼見怕搞不清自己在陰間還是陽間,云里還是霧里,不一會兒工夫,便把一盤子羊肉吃下了肚。
“蓮花,給倒上一碗開水吧?”
鬼見怕渴得嗓子里要冒火。
蓮花姐兒要去倒開水,蔫三爺說:“還是喝肉湯吧,切上點蔥花兒放上,好喝,原湯化原食?!?/p>
蓮花姐兒就去廚房,切了點蔥花放在一個大碗里,舀了滿滿一碗羊肉湯端了上來。
“我實話想喝開水?!惫硪娕聻殡y地請求。
“支書,這么香的羊肉湯你不喝,喝啥開水呀!你是嫌我的湯不香呀,你喝嘛,就這一碗……”
鬼見怕拗不過蓮花和蔫三爺,只好又喝,好不容易喝完了,飽得他直打嗝,渴得他眼里冒金星。
“好蓮花,快給我一碗開水!哎喲喲,渴死了!”
蔫三爺說,“你看支書,我家里窮也沒有個電壺,婆娘又沒燒下開水,實話把支書對不起,天黑了,支書家里還等支書哩,支書,往后有空兒了再來,我還有個老公雞哩?!?/p>
鬼見怕要不上開水,又聽蔫三爺在下逐客令,只好起身回家。
晚秋的那龍莊,風涼涼地吹,鬼見怕走到石橋旁,猛聽見那龍河水嘩啦啦地響。他兩步走過去,往一塊石頭上一趴,把頭往水跟前一湊,便不要命地喝那能冰透心的那龍河水,越喝越想喝,直喝到他再也動不了了,翻過身,在石頭上躺了一會兒,這才朝家里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蔫三爺還趴在被窩里抽那嗆死神仙的老旱煙,就聽見鬼見怕的婆娘像見了鬼一般驚詫詫地呼天嚎地。
鬼見怕斷氣了。
那天晚上,鬼見怕深更半夜回到家,倒頭便睡,睡不長時間就喊肚子痛,他的婆娘以為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尋兩片安乃近讓他吃了,便自個兒睡覺,早上起來一看,鬼見怕已經(jīng)瞪著兩個眼珠子,鼓著肚子,死得徹徹底底了。
公社黨委委員大隊黨支書暴死,驚動了縣公安局。立即命令大隊治保主任郭無量派民兵把莊子里的“四類分子”全關起來,追查他們的這兩天的行蹤。
法院派了法醫(yī)來驗尸,用刀子像給羊開膛扒肚般切開肚皮,從胃里取出和胃一樣大小的一疙瘩凝固成塊的羊肉羊油,取樣化驗,除了鹽的成分偏高外,無任何毒物。
公安局追查這羊肉是在誰家吃的。先問“四類分子”,“四類分子”們渾身抖成風中旗,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蔫三爺出來了。他說,是他招待支書,給支書吃了山羊肉。
“唉——人家支書平日里不來我們家,昨兒個來了,我就把我的山羊宰了,請支書吃,婆娘們下鹽手重,羊肉咸,支書說他吃鹽重,吃了一大盤子,誰知道,唉……”
公安局查鬼見怕從蔫三爺家出來后的腳印,發(fā)現(xiàn)腳印從橋邊上下了河,并在河沿邊上發(fā)現(xiàn)了兩只陷進泥中的大手掌印。
法醫(yī)一看便明白了,事實很清楚,鬼見怕是吃了咸羊肉后,在回家的路上因口渴而喝了那龍河的水。山羊肉最忌諱涼水,一喝下去,羊油便凝結成一個疙瘩,造成死亡。
法醫(yī)取了樣,照了像,在驗尸報告上寫:
屬正常死亡。排除他殺與自殺的可能性。
公安法院的人一撤走,治保主任郭無量才把在大隊倉庫里關了好幾天的“四類分子”們放回了家。
出殯時,老人們站出來說:亡人雖不算兇死,但死后過了鐵(法醫(yī)拿刀子割過),失血斷脈,所以,一不能像慣例那樣,在早上雞叫后出殯,要挪到下午太陽快落時才能出;二不可以從大門里抬出,一出要毀掉財門的。
沒有人出來反對老人們的話。鬼見怕的黨家弟兄們便在他家莊廓墻上挖了個大窟窿,等到下午太陽快落山時,在一聲聲驅邪的鞭炮聲中,鬼見怕的棺材從那個窟窿里塞了出來,由于沒有人來幫忙抬棺,郭無量又把他所管的“四類分子”趕了來,讓他們抬了棺,送進了墳地。
蔫三爺對人說:他請鬼見怕吃 肉的目的,是想批兩棵樹,把角房搭起來。
“噯,沒想到他死了!早知弄下這么個事,我就不宰我那個山羊,我那是只母山羊,本來還指望它下個尕羊羔哩,這下斷了根?!彼枘璧?,坐在那龍石橋邊上,用很長的時間,才把這幾句話說完。
蔫三爺?shù)钠拍锎蟛×艘粓觥拇?,一見蔫三爺,渾身就發(fā)麻。她老想著尋個機會一跑了事,然而,總也下不了決心。因為一則蔫三爺從沒跟她紅過臉,對她好得很。二則她的肚子里好像有了東西,害得她還得巴結蔫三爺?shù)缴嚼飵退龑に崞皟撼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