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清甜的香氣籠罩著我的童年。不是因為我喜歡吃蘋果,而是我父親在離村兩公里外的山上種著三十畝蘋果園,我常常想象從我家煙囪里冒出的炊煙都是蘋果味的。我父親為他的果園圍上圍墻,蓋上了瓦房,我們住在里面,守護著果園。
在我步入中學之后,我便沒有時間像小時候那樣整天爬上樹摘蘋果吃了,學習侵占我的生活。晚自習是難熬的時刻,我的心事仿佛是煮不爛的牛肉,連高壓鍋都破壞不了的肌肉纖維堵住了我的嗓子眼兒,讓我無法把重重心事下咽。千萬別誤會,我這樣并不是厭惡學習,而是另有原因。自習上到晚上九點半,我跟小姐妹們結伴走到村頭大壩后便要分開了,我目送著她們三三兩兩往西邊方向的村子里走,而我要走北邊,上山去。人多真好啊,人多我就不會害怕。人多即使頭頂是溢出墨汁一樣的天空,黑夜也像流淌在宣紙上一般令人舒暢。我站在岔路口那里,等待黑暗中格外明亮的笑聲和喧嘩聲慢慢離我遠去了,我一個人只身彌漫在黑夜之中。只有這時我才能下定決心,一個人踏上回家的路。我瞥見了他,一個我們班最少言寡語的學生,我對他的印象只停留在一年四季只穿著他哥哥的破舊衣服,我從來也沒跟他說過話。他跟在放學的孩子后面,向村子的方向走去。沉默和寂靜加深了夜的顏色,在我耳邊閃爍著,我的內心告訴我,我站在原地只是因為恐懼。
兩公里并不算遠,是膽怯加長了這段距離。我側著身子,頭不時向后看,以此來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我強烈地渴望著朋友們折返回來撫平我的局促,陪我一起回家。這時候的聽覺比視覺更敏銳,我緊繃地捕捉著蟲鳴鳥叫,連貓頭鷹的翅膀撥弄樹葉的響聲都可以讓我踉蹌摔倒跌一跤,可是那些窸窸窣窣在白天明明如此悅耳啊,但是現在卻令我恐懼害怕。遠遠地,我能看見我家的蘋果園了。我曾想過跟爸爸說我很害怕晚自習自己一個人回家,我想讓爸爸出來接我??墒俏抑?,一到晚上他必須寸步不離地守著蘋果園,以防止賊把蘋果偷去了。我自己毫不動搖地以為,這里離村挺近的,不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揭開如電影中蒙太奇一樣的夜幕,我隱約望見了我家的果樹,后面好像有人在追我,我三步并作兩步跨進了果園,我使勁喊著母親。
這是我每天回家的行程,我更愿意稱它為“旅程”,只是我并不享受它。雖然害怕,但所幸無事發(fā)生。有一天晚上稍顯怪異。我和往常一樣,只身走在山路上,回頭看時,發(fā)現我身后一反常態(tài)閃起模糊的光亮。我有些慌張,不自覺加快了腳步。走這條山路的人很少,在下了晚自習回家的路上我基本上見不到人。忽地,我感覺我身上輕快了許多,低頭一看,走得太急從我兜里掉出來兩個蘋果——那是媽媽早上放進我布包里的。他們巧妙地躲開了石頭的尖利,卻逃不過牛頓的定律,止不住地往山下滾去。那束隱隱約約的光似乎離我越來越近,我顧不得再返回拾起掉落的蘋果,拼命往前跑去。我發(fā)覺之前希望走這條山路時能有束光的想法是多么幼稚。我?guī)缀跏酋怎咱勠効邕M了果園。
次日,我到教室,桌子上竟擺著兩個蘋果。我拿起來端詳著,蘋果上并沒有泥垢,有些輕微的擦傷,并不厲害。對比著花紋肌理我確定了是前一天晚上掉落的蘋果,我環(huán)顧教室,不明白是誰放在我桌子上的。同桌阿琴告訴我,是他。我現在才明白昨天晚上是他。果不其然,自此以后夜晚走在山路上,有束光會跟在我身后,我側過頭,知道是他拿著手電筒。我站在原地等著他。直到離我五米遠距離,他也停下了。我向他招手,他朝我擺手,沒說一句話。然后我們一前一后繼續(xù)向北走。我的心里踏實了許多。
我們在學校里依舊不說話,只是默契地在岔路口的地方等著對方,然后一前一后地踏上回家的路。我經常在他的書桌里放幾個蘋果,為此我必須趕在班級所有人到之前來學校。我用余光看見他進教室后,把蘋果裝進布包。布包里鼓鼓囊囊,我知道里面除了蘋果,還有他的手電筒。我寫了一張紙條,明天晚上沒晚自習,放學早,你來我家果園吧,我給你摘蘋果吃。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期盼夜晚的降臨。到了果園,我指了指門口的板凳,示意讓他坐下。我叫著爸媽,只有母親回應了我,閨女,同學來了摘蘋果吃,你爸去你二舅家了。我挑了一棵種在最外層的樹,它一直享受著最富裕的陽光,蘋果熟得特別好。我正在摘蘋果,忽然啪的一聲,從圍墻外扔過來一塊石頭,接著,兩塊,三塊……有一次石頭貼著葉子從我面前飛過,我心里明白是偷蘋果的人在試探果園里有沒有守門的人,我在樹上不敢出聲。他站起來,把扔到圍墻里的石頭悉數扔了出去。圍墻外有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后來,由于種種原因,父親沒有再繼續(xù)經營蘋果園,我也進縣城里去上班了。我再也沒有機會經歷那些年一個既甜蜜又溫暖的夜晚。但那一束光一直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再回到當年的岔路口,只見上山的路早就安上了太陽能路燈。同鄉(xiāng)告訴我,是他自掏腰包給村里安的,是他。
作者簡介:黃小雅,山東諸城人。山東省青年作家協會會員,小說、詩歌作品散見于《當代》《詩選刊》《青海湖》《青島文學》《北方文學》《飛天》等國內多家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