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拍與自我

專欄作者Columnist

張莉華 攝影媒體人

具有25年從業(yè)經(jīng)驗，曾任《攝影之友》總編輯。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新聞委員會委員、中國新聞攝影學會理事、新媒體視覺聯(lián)盟秘書長。2002年，編著出版《第三只眼——中國當代攝影師訪談》，曾擔任露西基金會IPA國際攝影獎、2020年度SONY 世界攝影大賽等攝影比賽評委。

英國男生與納西索斯

英國《每日郵報》，一位名為丹尼·鮑曼的 19 歲高中生因無法得到一張令自己滿意的自拍照而吞下了大量藥片，所幸被他母親及時發(fā)現(xiàn)。

丹尼·鮑曼的偶像是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他確實也與年輕時的萊昂納多有幾分相似。15 歲的時候，他第一次在Facebook上發(fā)了一張自拍照。有網(wǎng)友夸他很帥像明星，這些好聽的話激勵他發(fā)更多的自拍照。然而發(fā)得多了，難免就會有負面的評價，比如說他的鼻子有點大或者皮膚不好之類的。他開始上傳更多自拍照，試圖獲得認可。自拍成為他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項事務(wù)，為了自拍，他每小時都會從課堂上溜出去 3 次。后來愈演愈烈，16歲那年他輟學了。輟學后他經(jīng)常模仿偶像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的照片自拍。為了獲得一張令自己滿意的完美照片，他甚至有 6 個月時間足不出戶，每天花10小時以上自拍200多張照片，然后挑選自己滿意的發(fā)出去，“當有人贊揚時我感覺很好，反之則令我悲傷?！?2011年，他去一家模特公司面試，模特公司的評價讓他陷入混亂，回家后他站在鏡子前自拍，不喜歡就接著拍。大約 30 次后，他刪除了所有自拍照。此后兩年，鮑曼的飲食狀態(tài)也開始惡化，體重下降了12.7千克?！拔椅ㄒ辉诤醯木褪鞘謾C里的自己”。他的父母試圖沒收他的手機，但這使他變得具有攻擊性。父母不得不將他送往醫(yī)院進行戒癮治療。

鮑曼的例子聽起來十分極端，殊不知，人們對自己的迷戀由來已久。古希臘神話里的納西索斯即為此類心理的寫照。神話中的納西索斯是全希臘最帥的美男子，然而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長什么模樣。有一天他出門打獵，渴了去河邊喝水。誰乘想這一喝就喝出事兒了，因為他在水邊看到了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他覺得這個人好帥呀，他對那個倒影迷戀到難以自拔，最后撲向水中淹死了。

鮑曼與納西索斯的故事都在提示我們，水面、鏡子、繪畫、雕塑、攝影，人們對于自我肖像的癡迷貫穿始終，它更像一種天性，一種基本需求，人們試圖通過這個重要的載體來認識自己、理解自己、留存自己。

自拍照的發(fā)展

在人們的直覺中，自拍似乎是近些年的事情。事實上，自拍的起源可追溯到1839年10 月，達蓋爾公布銀版照相法不久，美國攝影師羅伯特·科內(nèi)利厄斯（Robert Cornelius）在他家的商店外拍攝了一張自拍照。這張照片需要他擺好姿勢靜止10到15分鐘。這張照片被認為是已知的最早的自拍照。

早期，由于攝影設(shè)備復雜且需要專業(yè)技能，自拍并不常見。然而，人們并沒有放棄對自拍的嘗試與努力。比如攝影師約瑟夫· 拜倫（Joseph Byron） 在 1909年用廣角鏡頭拍攝了一張變形的自拍照之后，又在 1920年12月與他的同事本·福克（Ben Falk）合作，一起拍攝了被公認第一張團體合影自拍。

1966 年，美國飛行員伯茲·艾德林（Buzz Aldrin）在太空出艙活動中拍下一張自拍照，這成為自拍界的標志性事件。當年，NASA 向尼康公司定制了一臺方便宇航員獨自在外太空使用的相機，這臺定制相機被稱作 new space workcamera，不僅方便手持，還可以耐受零下 50 ℃ 到110 ℃這樣的極端氣溫。

2012年，日本太空人星出彰彥開始從外太空上傳自拍照，一直位居2013年Instagram自拍詞條的首位。他上傳的第一張自拍照也被認為是第一張從外太空上傳的自拍照。

攝影技術(shù)的每一次進步，也是自拍逐漸普及的進程。自動對焦技術(shù)、內(nèi)置屏幕、前攝鏡頭、35毫米相機、寶麗來相機等等讓自拍進入尋常家庭。自拍桿的發(fā)展則更為集中體現(xiàn)出自拍在人類日常生活中地位的提升。1926 年英國拉格比市的一對年輕夫婦阿諾德·霍格和海倫·霍格被推測是最早使用自拍桿的人，但這一說法并未找到有效的證據(jù)。 目前，全球公認第一款商用自拍桿產(chǎn)品是日本美能達公司（現(xiàn)柯尼卡美能達公司）于 1983 年向市場推出的“美能達 DISC-7 照相機”（MINOLTA DISC-7 CAMERA）。這款照相機以套裝方式銷售，其中，照相機一側(cè)裝上塑料配件，不僅可以令照相機以裝置為機軸360度旋轉(zhuǎn)，也可令拍照者通過按下桿末端的按鈕，完成自拍功能。

這款自拍桿的發(fā)明者是美能達相機公司的一名工程師上田宏司（Hiroshi Ueda）。他在 BBC 的采訪中說，這個想法是他和妻子在法國度假時想出來的。當時他讓一個孩子幫他給自己和家人拍照，結(jié)果那個孩子拿走了他的相機。于是上田想出了這個主意。他確信自拍桿會受到假日攝影師的追捧，因此在1983年向美國專利局提交了該設(shè)計圖（如上圖所示），并于兩年后獲得公布。然而這個重量為200克的傻瓜相機并未在市場上取得成功。據(jù)說，當時的日本年輕女性覺得這是一個無聊的發(fā)明，拿著這東西拍照，會被別人當作怪物。直到 2003 年，上田宏司申請的專利期滿，自拍桿仍未風靡。

2005年，加拿大發(fā)明家與企業(yè)家韋恩·弗洛姆（Wayne Fromm） 為他的“QuikPod”申請了專利，他宣稱自己從來不清楚上田宏司研發(fā)過“伸展桿”，他說自己是在歐洲度假中想到的。而且是自己這么多年努力推廣“Quik Pod”，才令世界各地的人們愛上自拍桿。然而 2011 年，自拍桿才開始在美國市場出現(xiàn)。2014年，自拍桿被《時代周刊》（ TIME）評為2014 年當年的 25 項最佳發(fā)明之一。不言而喻，自拍桿的普及與手機及社交網(wǎng)絡(luò)的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各種美顏技術(shù)的植入及修圖的便捷滿足著人們各種自戀的需求。難怪一些人將自拍桿稱為“自戀桿”。

自拍的療愈作用

人們在自拍中的自我表現(xiàn)與自我塑造受到心理學家的重視，他們將人們借助自拍表達情感、探索自我等功能應(yīng)用到心理治療的領(lǐng)域。目前自拍被用于創(chuàng)傷康復、情感表達與情緒調(diào)節(jié)、自我認知與自我探索以及重塑自信等不同方面。

自拍作為一個動詞時，拍攝過程賦予了人們對自我的掌控感。人們在創(chuàng)作自拍照的時候，完全由自己來決定如何表現(xiàn)自己，以此來彌補生活中的失控與無力。自拍這一行為可以幫助個體更多地關(guān)注自己，通過不同角度、光線、姿勢等來觀照并理解自己在不同情境之下的內(nèi)心情感及狀態(tài)。個體也可以通過各種拍攝手法來表達過往那些不被允許、難以言說的情感，將其外化，尤其是將舊有的委屈、憤怒、焦慮、抑郁等情緒以一種安全的方式釋放與宣泄。而后期處理技術(shù)，例如拼貼等可以重建自我敘事，增強心理恢復力。后期處理過程也是專注于自我觀照與注意力集中的過程，人們逐漸進入一種正念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可以幫助個體減緩內(nèi)心壓力，減少自我評判，感受平靜。

自拍作為一個名詞時，人們可以通過觀察自拍照進行深層次的自我探索，了解自己外在形象與內(nèi)在情感之間的關(guān)系?；乜床煌瑫r段的自拍照，個體能夠看到自己外貌的變化，感受自己心態(tài)的流轉(zhuǎn)，這個回溯的過程不僅可以讓個體看到自己如何成為今天的自己，反思自己的發(fā)展過程及內(nèi)在沖突，還可以讓個體看到曾有的夢想、付出的努力，拾回被自己遺忘的能力。自拍照促進人們的心智化能力，跳出單一問題敘事，促進自我反思，豐富多元化自己的人生故事，從而增強面對問題的自信。

理解自己與他人絕非易事，這里的概述只是拋磚之舉，更多需要在實踐中慢慢體會。無論是拍攝行為還是作為結(jié)果的自拍照片，都可作為自我療愈的媒介。它提供的不僅僅是個體視角，更提供了拍攝者與被拍攝者的關(guān)系視角、時代與社會的視角。其中的服飾、表情、拍攝地點、拍攝者等細枝末節(jié)都可以帶著我們?nèi)ダ斫庖粋€人的曲徑幽微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