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歸去來兮辭》中詩人虛靜的生存態(tài)度和自由的生活雅趣是通過“無”“有”的鮮明對照得到突出強調(diào)的。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巧妙利用音韻力圖從人為有意之聲向自然之和聲進化,也極盡描摹了詩人有聲之念中對精神自由的期盼。從“有生于無”這個向度來說,陶淵明雖彈“無弦琴”卻“有真意”,雖“常關(guān)門”卻“有余閑”。從“終歸于無”這個向度來說,陶淵明“無我欲”只為追求內(nèi)心的寧靜,“忘我”而又“無我”便達到了與自然冥合的境界,最后以“樂天之我”的人生態(tài)度化解生死之憂。
【關(guān)鍵詞】《歸去來兮辭》;陶淵明;“有”;“無”;自然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5—014—03
一、言意無窮
陶淵明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世界是一個音聲繚繞的世界。他在《歸去來兮辭》中寥寥數(shù)語就傳達了生生不息之音。
(一)音無窮
《歸去來兮辭》是陶淵明的一篇抒情小賦,讀起來和諧悅耳而又有著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藝術(shù)效果。莊子在《莊子·齊物論》中引出了“三籟之說”,人籟為“比竹之聲”,地籟為“眾竅之音”,天籟則為“自然之聲”,“三籟之說”為理解陶淵明筆下的有無之境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
首先《歸去來兮辭》傳達了人為有意之聲,是人籟這一維度?!稓w去來兮辭》全文60句可分為5個韻段,“它們就像一串由5種顏色組成的精心結(jié)串的珍珠,賦予一排排橫向列隊的韻句以秩序”[1]。不僅如此,陶淵明將文本的形式安排和意義表達銜接得宛若天成而達到了韻隨意轉(zhuǎn)的境界。例如,詩人在寫歸途中時,韻腳為“歸、悲、追、非、衣、微”押ui、ei、i陰聲韻,韻母的發(fā)音開口度較小,情感綿長而曲折。抵家后,韻腳為“奔、門、存、樽”,押en、un的陽聲韻,開口度較大,情感表達強烈。其次,《歸去來兮辭》順萬物之本音,實為地籟的顯現(xiàn)。地籟之音是絢麗多彩的八方之音,全文中的自然之音如風聲、鳥鳴聲、水流聲等盡數(shù)呈現(xiàn)成為了自然界美好純粹的聲音。陶淵明所向往的詩意生活是觀萬物之美景,聽自然之和聲,得心靈之暢然,這些美妙的自然之音使得詩人沉浸其中。更為重要的是,《歸去來兮辭》臻神韻一格,秀句含天籟。全文像是陶淵明脫口而出之言,質(zhì)樸自然且“天然去雕飾”之感。沉迷于自然萬物之聲的人將外界的紛擾悄然降至最低,他以音樂家的心態(tài)捕捉萬物美好的自然之音仿佛進入了“大音希聲”的哲學勝境。
(二)心聲無窮
“歸去來兮”這句話既成為了詩人“歸向田園”的有聲之念,也是其歸向田園以后斷絕外界紛擾的無聲之想。
“歸去來兮”,“回去吧,回去吧”盤旋在陶淵明的心里,這句話成為文章的中心光亮透過了文字直達讀者眼前。“既自以心為形役”點明了“心”為“形”所牽制役使的現(xiàn)狀。結(jié)合原文的序言,便能理解為何“形”被奴役。首先,陶淵明到彭澤做官是無奈之舉,一是因為家中的生計迫使,二是怕被分配到離家更遠的地方當官。其次,“質(zhì)性自然”“性本愛丘山”歸鄉(xiāng)之念越發(fā)強盛。再加上妹妹去世,便是一刻也不能停留了。不言而喻,陶淵明選擇保守本心的心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孔子在《論語·泰伯》篇中曾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2]。歸隱的行為既是個人的選擇,也是一種對現(xiàn)實無奈局面的回應。它強調(diào)個體在物質(zhì)匱乏的情況下,應當專注于提高自身的品質(zhì)和修養(yǎng)。只有通過內(nèi)在的修行和自我完善,個體才能提升精神境界為社會作出更大的貢獻。現(xiàn)實“晨光之熹微”只能尋找屬于自己的“晨光”,便“獨善其身”。即使所歸的生活條件并不好“審容膝之易安”,但“君子固窮”,心中便有了“易安”的情志?!耙装病币嗍侨寮椅幕邪藏殬返赖木竦恼蔑@,精神生活的富足彌補了物質(zhì)生活的拮據(jù)。在田園生活中有稚子相伴,可以自酌美酒、觀賞庭柯、倚窗寄傲、園內(nèi)散步、看云觀鳥、賞落日而流連忘返,還可以交友談心、樂琴消憂。在“塵網(wǎng)”中,身不由己,歸去以后,在自然萬物的凈化中心靈得到了解放,這便達到了“歸自然”的詩意和諧之境界。
二、還從靜中起——有生于無
“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一方面,陶淵明彈“無音”之琴超越了實在聲音層面的直抵精神享受。另一方面,他常關(guān)門的舉動印證了詩人要在“無塵雜”的環(huán)境中追求“有余閑”的精神雅趣。
(一)無弦琴:有神韻
南朝梁蕭統(tǒng)曾評價,“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琴以寄其意”[3]。但事實上,正是“無弦琴”而“有神韻”。
不言自明,陶淵明會彈琴、懂音律,他將彈琴作為自己的興趣愛好在許多作品中都得到了印證。例如《歸去來兮辭》中“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擬古》之五中“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答龐參軍》中“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等等。陶淵明在《晉書—列傳第六十四》言明心志,“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無弦琴”恰恰彰顯了其精神獨往至高境界,無聲之聲將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故事娓娓道來。陶詩超越了形式技巧的束縛,“詞達而已”,以其自然本色取勝。《莊子·天運》說:“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包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焉?!盵4]郭象注云:“此乃無樂之樂,樂之至也。”[5]幽隱未現(xiàn),不可以形體求見,管弦實在之音反而達不到無音之“道”。陶淵明追求的正是這種“無樂之樂”,追求以視覺形象來誘發(fā)自我的自然聽感。歸隱后的陶淵明以琴寄意并非故作風雅之態(tài),而是享受雅聲之真趣,如同《醉翁亭記》中“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常撫無琴弦是聊作自我欣賞和自我陶醉的一種習慣形式,并不在乎外界的看法,不求其形,但求其意彰顯的是一種超脫耳根的感覺體驗。
(二)常關(guān)門:有余閑
陶淵明在《歸園田居》(其一)中的“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恰是揭示了《歸去來兮辭》中蘊含的“有”“無”相生意?!盁o塵雜”是“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般心靈放松狀態(tài),而“有余閑”則是詩人歸隱后的詩化生活的揭示。
“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這一句恰是對“塵雜”的驅(qū)逐和對“余閑”的迎接?!稑蚺c門》中說:“世人無時無刻不站在門的里邊和外邊。通過門,人生的自我走向外界,又從外界走向自我?!盵6]關(guān)閉的門恰恰是對詩意世界的敞開。《歸去來兮辭》中陶淵明的歸鄉(xiāng)之喜從“乃瞻衡宇”寫起,看見“稚子侯門”,重返以后“門常關(guān)”?!坝虚T”指的是有復歸田園的期望,“閉門”則是擺脫一切卻又面向一切的精神狀態(tài)?!伴T”成為了陶淵明逃避塵網(wǎng)走向自然田園的精神復歸的象征。“緊閉的門扉是詩人對世俗世界的拒絕,但當門把詩人居住空間與世俗世界隔離起來的時候,卻向神圣的詩意敞開天門?!盵7]海德格爾詩學中的敞開正是在去蔽的基礎(chǔ)之上的敞開,即“拂去種種社會煙塵,讓人與世界顯現(xiàn)自身”[7]的敞開?!凹茸砸孕臑樾我郏摄皭澏毐薄罢埾⒔灰越^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蘊含著去蔽的意味。如此,“常關(guān)門”的背后是面向一切詩意世界的敞開,空間任己支配,時間任已安排,行動任己自由。
三、卻向靜中消——終歸于無
“出有入無”是歸隱的最終走向,陶淵明的“入無”主要是“無我”,一是無我欲牽絆,身處塵境亦是凈土。二是將“我”融于自然,以自我生命去體認自然山水的生命。三是以“樂天知命且無憂”的態(tài)度看淡生死。
(一)無我:無欲之我
人間大隱為心隱,“結(jié)廬在人境”式的歸隱便是心隱?!皽Y明是于‘人境’而出‘人境’,變塵境為空靈之世界,不必晴雪滿溪,不必月弄青竹,心中陶然”。[8]
“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濁富不如清貧,在陶淵明看來最大的快樂莫過于最簡單的心境欲求。老子談到的“見素抱樸”“復歸于嬰兒”之說和陶淵明剝?nèi)ジ∪A、脫塵去俗的“守拙”同樣指向了一個自然無欲之我:不被物質(zhì)所拘囿,不被世俗牽絆,不因欲望而悲喜。陶淵明歸隱在人間的選擇恰恰是表現(xiàn)了他將物欲、無欲復歸于初心本性,在“有山有色”中獲得自我體悟,達到了“心遠地自偏”的自在狀態(tài)。不僅如此,陶淵明并不是將田園景色作為排遣憂愁的渠道,而是真正喜歡這種樸素自在的生活,于是他選擇了入情入景的方式——躬身耕耘。春天臨近,春耕要提上日程了,于是“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歸園田居》其二載耕作閑暇之余,他和農(nóng)民閑聊,“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即使并沒有當農(nóng)民的資質(zhì),但仍勤勞耕種,如《歸園田居》其三載“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海德格爾將“此在”看作人的基本存在狀態(tài),但這種狀態(tài)往往是處在世界之中感知的,“此在”和世界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不可分割的。陶淵明的歸隱便是處在田園之中,已然和農(nóng)民打成一片,過上了尋常百姓的生活。
(二)無我:自然之我
陶淵明以寄身田園的方式來實踐崇尚自然的主張,與自然冥合以真正體認自然山水的美好。
《論語》中孔子贊賞曾點將自然與“我”交融,真切進入了一種物我同一的“無我”狀態(tài)?!吧贌o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踐行了《論語·雍也篇》所言“知者樂水,仁者樂山”之熱愛自然的思想。“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他撫松這一動作不僅呈現(xiàn)了他遺世獨立的精神狀態(tài),還把他對自然的親近和喜愛和盤托出。在《歸田園居》其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南山現(xiàn)于眼前,此時并不是以我看世界的物我分離、以我觀物的狀態(tài),“我”與南山共同組成意義世界。不帶任何功利的審美期待去欣賞一花一草,其本來之妙理,妙趣、妙悟?qū)匀怀尸F(xiàn)。“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陶淵明通過對草木繁榮、泉水流淌的描繪表現(xiàn)出對自然規(guī)律的至高尊重和自然化遷的委順。于是,“由物及心,化我于物;由心及物,物化于我。景趣兩忘,兩方面達到了一種和諧混化、融溶一體、歸于本真的審美境界?!盵9]作為主體的“我”與自然冥合,來自個人的痛楚便被消解了。陶淵明眼中的自然無法言語,卻有特別的功效,“不僅是把人作為自然的一部分,更是一種人與自然情感相互交融、心靈交相輝映的整體有機的生命共同體?!盵10]陶淵明選擇與自然最貼近的生活方式,以山泉為友,以孤松為伴,在與自然的悠然對望中縮小了人與自然之間的疏離感。
(三)無我:樂天之我
從“有”開始,最終歸于“無”,這是萬物存在的必然規(guī)律。陶淵明在《擬挽歌辭三首》中“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道明以樂天知命、無我的人生態(tài)度化解生死之憂。
《歸去來兮辭》整篇文章以“覺今日而昨非”為開端,詳談人生之困境,以“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為最終落腳點?!疤諟Y明通過以‘形’‘影’這兩個視覺上的概念作為主體而對于死亡的觀照,進而通過死亡獲得了對于個人生命的一種全新自識”陶淵明雖“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但更明白萬物的興衰榮損是自然之常理,正如《歸田園居》其四中所言“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大化流衍,雖暫生暫滅卻有生生不息之意?!按蠡蹦巳f物隨之變化的歷程,“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不求形之久生,以沖淡之心和居常之心才能精神永續(xù),他在生命的來去自由中重新建構(gòu)生命的意義。儒家并不以死為苦,精神之修養(yǎng)可以超越生命之有限而永存不朽。陶淵明融合三家之思想,在經(jīng)歷大糾結(jié)、大悲痛之后將生命中的痛感一一化解而成為了一名洞徹生命的超脫者,達到了委運乘化、順遂自然的超脫境界。
四、結(jié)語
陶淵明以“守拙”的閑逸情志詮釋了生命安頓之美學。從“出有入無”的角度賞析《歸去來兮辭》的精妙思想為洞悉陶淵明身處亂世卻詩意棲居提供了新的思路。他拿得起、放得下、想得開,將自我之小我融入了自然中去以致消解了個人的痛感。賦予陶淵明崇高的歷史地位更為重要的在于給當前過于物質(zhì)化、功利化的現(xiàn)代社會以啟示,呼吁人們在精神生活日益衰敗的現(xiàn)狀下能夠復歸率真之本我、重拾樸素之心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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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陳媛(1998—),女,漢族,湖北恩施人,湖北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