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與長安文人的交游及山水田園詩群的建構(gòu)

摘 要：“一代文宗”王維的創(chuàng)作主要在長安，他與祖詠、儲光羲、盧象、崔興宗、裴迪、丘為等長安文人交游廣泛，形成了以其為中心的山水田園詩刨作群。王維對山水田園詩群的形成和發(fā)展有引領(lǐng)作用，他與詩人們贈答送別、游歷唱和，詩人們在人際交往和詩作唱和中溝通情感、交流詩藝，在行為風(fēng)范、創(chuàng)作傾向和審美觀念上相互影響、漸趨類同，形成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詩歌群體。

關(guān)鍵詞：王維；長安文人；文學(xué)活動；山水田園詩群

中圖分類號：I109；I207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10300（2024）05006810

盛唐詩歌創(chuàng)作的核心區(qū)域在長安，王維是當(dāng)時詩壇社交的中心人物，與長安文人交游廣泛。在他身邊曾聚集了祖詠、儲光羲、盧象、崔興宗、裴迪、丘為等詩人，他們大都有過隱居生活，以寫作山水田園詩而聞名。這些詩人聚集在一起，有共同的詩歌創(chuàng)作傾向，贊同王維的思想，并追隨其生活范式，形成了一個山水田園詩群。王維對當(dāng)時以其為中心的山水田園詩群思想的生成具有重要的導(dǎo)向作用，是長安山水田園詩人群的引領(lǐng)者。

一、王維與長安文人之間的交游

王維在長安生活近三十五年，與長安文人交游甚廣。根據(jù)《舊唐書》《新唐書》王維本傳記載以及王維留存詩歌統(tǒng)計，王維在長安交往的文人中最為密切的核心圈有裴迪、崔興宗、盧象、儲光羲、丘為等人；交往較多的朋友圈中有祖詠、綦毋潛、孟浩然、王昌齡、殷遙、李頎、張、錢起等人；交往次數(shù)較少的朋友中有祖自虛、杜甫、慕容承、皇甫冉等人。正如宇文所安所言，王維熟識每一位在京城從事詩歌實踐的人，“他們因詩歌交換和較緊密的友情而相互聯(lián)系在一起”［1］66，形成了一個較為密切的群體。

祖詠是王維早年結(jié)識的友人之一。祖詠在開元十二年（724）進(jìn)士登第，《唐才子傳》載：“開元十二年杜綰榜進(jìn)士。有文名，殷璠評其詩：‘翦刻省靜，用思尤苦，氣雖不高，調(diào)頗凌俗，足稱為才子也。’少與王維為吟侶?！?/p>

辛文房《唐才子傳》，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圖書館藏正保四年版。王維開元十三年（725）在濟州任上。祖詠擢第授官，東行赴任汝州，經(jīng)過濟州宿王維家。王維送他到齊州，并賦詩《喜祖三至留宿》《齊州送祖三》贈別，祖詠作《答王維留宿》。王維詩中云“早歲同袍者，高車何處歸”

文中所引王維詩歌均出自陳鐵民《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喜祖三至留宿》）“結(jié)交二十載，不得一日展”（《贈祖三詠》），由此可見王維與祖詠自幼就已結(jié)識。兩人交誼深厚，王維詩云“良會豈幾日，終自長相思”，祖詠詩云：“語默自相對，安用傍人知”。王維與祖詠的友情在開元初年甚濃，但在天寶初年祖詠隱居汝墳，兩人交往減少，已無詩歌記載了。

王維與盧象結(jié)識時間，宇文所安認(rèn)為在719年或720年［1］67，莊申認(rèn)為在723年［2］。盧象是盛唐著名隱士盧鴻之侄。劉禹錫《唐故尚書主客員外郎盧公集紀(jì)》載：“與王維、崔顥比肩驤首，鼓行于時，妍詞一發(fā)，樂府傳貴。”［3］4205宇文所安《盛唐詩》評價：“盧象可以用來作為眾多開元京城詩人的代表，他在自己的時代里備受稱贊，影響甚大”。［1］67據(jù)《舊唐書》卷92記載：“于時才名之士王維、崔顥、盧象等，常與陟唱和游處”。［4］盧象因章句振起于開元中，而王維也以詩名盛傳于此時，且盧象與祖詠和綦毋潛都有往來，王維與其交往當(dāng)在開元之時。現(xiàn)在所見二人往來詩作有《與蘇盧員外期游方丈寺而蘇不至因有是作》《過盧員外宅看飯僧共題七韻》《與盧象集朱家》《青雀歌》《與盧員外過崔處士興宗林亭》。王維和盧象同游方丈寺，同去逍遙谷，同游崔興宗林亭，同詠青雀歌。盧象與王維的弟弟王縉，與王維的朋友韋陟、裴迪、崔興宗、綦毋潛均來往密切。盧象有《竹里館》詩，當(dāng)是曾去過王維輞川別業(yè)。王維與盧象的經(jīng)歷相似，都年少即在京城稱名，皆篤信佛教，都在安史亂中迫受偽職，兩人的友情應(yīng)有三十年以上。

王維與綦毋潛的交往在開元九年（721），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王維送之，留詩《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王維安慰綦毋潛，他的落第只是才華未被賞識，讓落第之人絕無怨情。天寶初年，綦毋潛棄校書郎官職回江東隱居，王維作詩《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別綦毋潛》，表達(dá)了對“和光魚鳥際，澹爾蒹葭叢”的恬淡隱居生活的向往，并稱贊其詩歌“盛得江左風(fēng)，彌工建安體”。兩人的友情從開元九年綦毋潛到長安應(yīng)考開始，終于天寶初年棄官離開長安，前后持續(xù)了二十年之久。

王維與儲光羲友情頗深，儲光羲之子儲镕說：“我先人與王右丞為伯仲之歡”［3］5368。儲光羲開元十四年（726）進(jìn)士及第，任職馮翊，后為安宜、下邽、汜水縣尉。開元二十一年（733）棄官返鄉(xiāng)。天寶六七載，任太祝，后任監(jiān)察御史。儲光羲與王維先后兩度在淇上和終南山隱居。大約在開元二十一年（733）儲光羲在淇上賦閑，王維也在此處隱居。王維作《偶然作》，儲光羲有《同王十三維偶然作》十首唱和。大約在開元二十八年（740）以后到天寶五載（746）前，儲光羲在終南山隱居，二人時有往來。王維《待儲光羲不至》詩云：“重門朝已啟，起坐聽車聲。要欲聞清佩，方將出戶迎”，層層大門清早就已打開，靜靜聆聽車聲，反復(fù)起坐探看，以至幻聽癡想，可見兩人情感之真摯與深沉。儲光羲《答王十三維》中云“門生故來往，知欲命浮觴”［5］1412，王維比儲光羲年長五歲，儲光羲用“門生”二字謙稱，把王維作為前輩和詩壇領(lǐng)袖崇敬。

王維與孟浩然的交往當(dāng)在開元十七年（729），孟浩然入長安應(yīng)舉落第，在長安滯留了一年，在京城與王維相逢。孟浩然寫詩《留別王維》，王維作《送孟六歸襄陽》。孟浩然仕進(jìn)無路，帶著悲憤和無奈，“當(dāng)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只應(yīng)守寂寞，還掩故園扉”，無奈之中意欲歸田。王維詩中希望他歸田廬“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不要仕進(jìn)了。開元二十八年（740），王維知南選赴嶺南，途經(jīng)襄陽，得知孟浩然辭世，作《哭孟浩然》。作為布衣詩人，孟浩然雖有機會進(jìn)京，也與朝中官僚有所交往，但一生大部分時間都隱居在家鄉(xiāng)，生活閱歷和視野見識都受到限制，他始終是開元盛世的局外人，處于京城文化圈之外。

王維與裴迪交往最為密切，《全唐詩》中裴迪存詩29首，除《西塔寺陸羽茶泉》系他人之作外，其他28首皆是與王維唱和。這些詩作附錄在《王右丞集》王維同題詩或者酬答詩中保存下來。

《唐詩紀(jì)事》卷16記載：“迪初與王維、興宗俱居終南。”［6］王維隱居終南在開元二十九年（741），王維與裴迪初次交往大致在此時。天寶二年（743），王昌齡入京公辦，邀請王維與王縉、裴迪一同去青龍寺拜訪曇壁上人，四人同題共詠，皆有唱和。天寶三載（744）王維開始經(jīng)營輞川別業(yè)，年末邀請裴迪做客，寫下《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在輞川，裴迪也有自己的別業(yè)小臺，王維曾作《登裴迪秀才小臺作》。兩人志趣相投，相互切磋，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共同促進(jìn)了盛唐山水田園詩的繁榮。天寶十五載（756），王維被囚禁在菩提寺，裴迪前去探望，并將王維口占一絕《凝碧池》詩帶出，使其得聞于君王，拯救了王維。王、裴之間來往最密，友情深厚，持續(xù)十幾年。裴迪因與王維唱和使自己的詩歌得到保存，王維借助裴迪的探視使自己的政治品格得到承認(rèn)。兩人不僅詩禪相樂，而且是休戚相關(guān)，患難與共。

崔興宗是王維的內(nèi)弟，天寶十一載（752）官右補闕，終饒州長史。存詩五首皆是與王維唱和往來詩作。王維與他交往留存9首詩，其中5首詩是送別感懷，4首詩是同詠，兩人志趣相投，往來甚密。

開元二十九年（740）王維隱居終南時，崔興宗也隱居于此。后王維營建輞川別業(yè)，崔興宗在藍(lán)田輞川附近也有別業(yè)。杜甫于乾元元年（758），至藍(lán)田訪問崔興宗和王維，曾作《崔氏東山草堂》詩云“何為西莊王給事，柴門空閉鎖松筠?！贝蠹s杜甫到崔氏草堂后，即去輞川探望王維，適值王維不在。仇兆鰲《杜詩詳注》引《杜臆》云：“王維輞川莊在藍(lán)田，必與崔莊東西相近。草堂在東山，可稱東莊，則輞川固可稱西莊矣?！保?］崔興宗與王維不僅一同隱居終南，而且一同隱居輞川，兩人既是親戚，又是摯友。

丘為天寶二年（743）登進(jìn)士第，累官太子右庶子，以左散騎常侍致仕。長于五言詩，格調(diào)清幽淡逸，全唐詩存詩13首。王維與丘為結(jié)交在天寶元年（742）。丘為科考落第，王維與祖詠一起為他送行，《送丘為落第歸江東》云“知禰不能薦，羞為獻(xiàn)納臣”，以禰衡比喻丘為，深知他的才能，但自己卻無法推薦他，心生慚愧。天寶二年，丘為及第后任御史，被朝廷派往唐州執(zhí)行任務(wù)，王維作《送丘為往唐州》，“朝端肯相送，天子繡衣臣”稱賞丘為為首席朝臣，地位尊寵。乾元二年（759），王維與丘為、皇甫冉三人同詠門下省里的梨花，他們此時都在朝為官。王維與丘為的交往亦有近二十年。

錢起是王維晚年結(jié)識的朋友，比王維年輕20歲左右，可謂忘年之交。錢起與王維交往當(dāng)在乾元元年（758），錢起有《過王舍人宅》《中書王舍人輞川舊居》詩，皆作于王維任中書舍人期間。自乾元二年（759）至寶應(yīng)二年（763）錢起任藍(lán)田縣尉，在此期間與王維關(guān)系更加緊密，兩人有三年半時間的交往。錢起在藍(lán)田玉山下的藍(lán)溪谷口購置別業(yè)，在王維別業(yè)附近。在王維和錢起的集中，兩人相互贈答酬和之作頗多。乾元二年（759）春，王維賦詩《送錢少府還藍(lán)田》，錢起酬和《晚歸藍(lán)田酬王維給事贈別》云：“霄漢時回首，知音青瑣闈”［5］2624，將王維視為知音。王維辭世后，錢起懷念故人，由藍(lán)田縣城去輞川憑吊，作《故王維右丞堂前芍藥花開凄然感懷》云：“芍藥花開出舊欄，春衫掩淚再來看。主人不在花長在，更勝青松守歲寒”［5］2680，足見二人情誼深厚。

綜上，王維開元時期在長安交結(jié)的文人主要有祖詠、盧象、綦毋潛、儲光羲、孟浩然等。天寶時期新交結(jié)的文人主要有裴迪和丘為。乾元之后結(jié)交的文人主要是錢起。裴迪與王維情誼最厚，盧象、儲光羲和崔興宗與王維情誼最長，交往在三十年以上。他們在彼此交往和文學(xué)活動中，逐漸形成了關(guān)系密切的山水詩群。

二、王維與長安文人之間的文學(xué)活動

吳相洲先生在研究唐詩時多次提出應(yīng)重視詩人的詩歌活動，詩歌創(chuàng)作在唐代不僅僅是詩人的個體行為，而更多是群體行為、社交行為，詩人的寫作常常是在集會、酬唱當(dāng)中完成的，他們在交流切磋中，相互認(rèn)證，提高技藝。［8］詩歌活動是高品質(zhì)生活的元素，是交流思想和感情的媒介。

王維與長安文人的往來活動主要是贈答、送別、同詠。據(jù)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統(tǒng)計王維的寄贈酬答詩共有75首，送別詩也有近70首，兩者占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一多。其中王維與祖詠、裴迪、綦毋潛、儲光羲、錢起等人的贈答送別同詠詩有75首，占王維詩歌總數(shù)的百分之二十。（見表1）

（一）贈答送別中的情感交流與精神共鳴

王維的贈答詩主要是與友人的情感交流和精神溝通?！百洿鹪姟卑百洝薄按稹眱蓚€方面，有些詩有“贈”有“答”，有些詩有“贈”無“答”，在雙方的互動中彼此感情得到了呼應(yīng)與交流。

王維早年與祖詠贈答為多。開元十二年（724）在濟州，作詩《贈祖三詠》云：“仲秋雖未歸，暮秋以為期。良會詎幾日，終日長相思”，面對歲暮蕭條，王維深切追憶往事，表現(xiàn)出對故友的懷念。開元十三年（725）適逢祖詠去濟州看望他，作《喜祖三留宿》：“門前洛陽客，下馬拂征衣。不枉故人駕，平生多掩扉”，平日閉門謝客，今日遠(yuǎn)迎故交。祖詠在《答王維留宿》中云：“語嘿自相對，安用傍人知”［5］1332，兩人握手相對，情感深摯。在贈答中強化了彼此的情感。

王維中年與裴迪之間的贈答詩最多，有對晚輩的鼓勵、有禪機的交鋒，有詩藝的交流，更多的是林泉之趣的書寫。如裴迪《輞口遇雨憶終南山獻(xiàn)王維》云：“積雨晦空曲，平沙滅浮彩。輞水去悠悠，南山復(fù)何在”，王維答作《答裴迪輞口遇雨憶終南山之作》云：“淼淼寒流廣，蒼蒼秋雨晦。君問終南山，心知白云外”，隱喻了佛家“此心常凈明圓覺意”，與裴迪的原作如禪宗機鋒相對，在一問一答中，既有精神境界的提升，又有詩藝的提高。

王維在《贈裴迪》中云：“不相見，不相見來久。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表達(dá)了兩人的深厚情意?！蹲镁婆c裴迪》：“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朗赂≡坪巫銌枺坎蝗绺吲P且加餐?！睂捨颗笥?，同時也表達(dá)了志在林泉的心志。裴迪與王維志趣相投，同隱輞川，彈琴賦詩，嘯詠終日，《贈裴十迪》《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等贈詩是兩人閑適山林生活的寫照。“風(fēng)景日夕佳，與君賦新詩”，“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王維把沉醉高歌的裴迪比作楚狂接輿，對其欣賞有加，并以陶潛自比，抒發(fā)了閑居之樂和超然物外的心境。王維在《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云：“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wù)相邀”，夸贊裴迪“天機清妙”，儼然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憐愛語氣。裴迪追隨王維多年，在思想、創(chuàng)作上逐漸與王維趨同。

王維晚年與錢起贈答最多。乾元二年（759）春，王維作《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lán)田》：“羨君明發(fā)去，采蕨輕軒冕?！卞X起和詩：“今宵竹林下，誰覺花源遠(yuǎn)。”［5］2602王維與錢起會聚，猶如俞伯牙會鐘子期，高山流水，萬語千言，談話內(nèi)容雖不得盡知，贈答詩即是話題中“亦官亦隱”的延續(xù)，王維唱道：“手持平子賦，目送老萊衣?！逼阶淤x，即東漢張衡《歸田賦》，老萊衣是以孝著稱的隱士。錢起和詩：“徇祿仍懷桔，看山免采薇。”（《晚歸藍(lán)田酬王維給事贈別》）［5］2624說他拿著俸祿能侍奉老母養(yǎng)家糊口，也能飽覽藍(lán)田山中美景，卻不象伯夷叔齊采薇充饑。錢起又盛贊王維“大隱心何遠(yuǎn)，高風(fēng)物自疏?！保?］2654“誰謂桃源里，天書問《考槃》。一從解蕙帶，三入偶蟬冠?！保?］2659詩中充滿對王維崇敬之意和對王維“亦官亦隱”的生活方式的認(rèn)同。

王維與友人之間的送別主要是慰人落第和送友歸山隱居。唐代科舉制度為文人進(jìn)入仕途提供了途徑，士子們致力科場，以文謀士，但每年各科錄取的人數(shù)很少，多者不過三五十人。王維慰藉友人落第、貶謫之詩頗多。如《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送丘為落第歸江東》《送孟六歸襄陽》《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等。這些詩作重在勉勵和慰藉，同時也書寫了彼此在歸隱山林志趣上的契合。

王維開元九年（721）進(jìn)士及第，而綦毋潛落第。王維作詩反復(fù)云“圣代無隱者，英靈盡歸來”“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勸慰友人落第實乃偶然，為失意而不甘者尋找到自慰的良方。王維仕途平順，面對好友之蕭瑟，更多是同心之憂傷?！端颓馂槁涞跉w江東》：“憐君不得意，況復(fù)柳條春。為客黃金盡，還家白發(fā)新”，對丘為仕途多艱深感惋惜，同時也為自己無法舉薦而愧疚。而在《送孟六歸襄陽》中直接勸孟浩然歸隱，“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xiàn)《子虛》”?！端汪胛阈鴹壒龠€江東》中“明時久不達(dá)，棄置與君同。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fēng)”，王維與綦毋潛感同身受，與其勸慰友人，莫若是澆自己塊壘，言語發(fā)自肺腑?！坝嘁鄰拇巳?，歸耕為老農(nóng)”，既然仕途齟齬，莫若歸隱田園，與清風(fēng)明月相親。

（二）同題共詠中的佛理禪趣與山水情結(jié)

王維與友人的文學(xué)活動還有同游共詠。同游活動主要是在天寶二年（743）以后，所游之地在長安和輞川，在長安同游主要是去寺院，輞川同游則是在王維的別業(yè)。同詠的文人主要是裴迪、崔興宗、王縉和盧象。由于興趣一致而產(chǎn)生的同游活動，不僅激發(fā)詩人們的佛理禪趣，而且激勵他們從事山水寫作，成為產(chǎn)生山水詩的重要形式。（見表2，73頁）

王維與友人在長安的同題共詠多次發(fā)生在青龍寺。天寶二年秋，王維、王昌齡、王縉、裴迪等觀曇壁上人院共同賦詩，王維作《青龍寺曇壁上人兄院集》，王昌齡與王縉、裴迪都有唱和詩作。青龍寺位于長安新昌坊南門之東，北枕高原，南望終南，為登臨眺望的最佳觀景臺，唐代文人的游覽勝地。此次活動是曇壁上人招待王昌齡，王維等也邀請作陪。同游活動的組織者是王昌齡，但賦詩活動的組織者已成為王維。四人皆有詠詩，他為此作序，先贊揚上人的大德，然后描寫青龍寺的盛景。最后附：“時江寧大兄持片石，命維序之，詩五韻，座上成?！毙蛭谋砻魍蹙S在集會中的獨特位置以及王昌齡對他的推崇。

在長安友人中，王維與盧象、王縉、裴迪、崔興宗同游最多，五人儼然是一個關(guān)系更密切的小團(tuán)體。同游崔興宗林亭，同詠青雀，王維詩云：“青雀翅羽短，未能遠(yuǎn)食玉山禾?！鼻嗳概c黃雀相比，不爭上下，不爭食，寫得很清高。王縉詩云：“莫言不解銜環(huán)報，但問君恩今若為”，青雀并非沒有報恩能力，而是應(yīng)報之恩尚未得到罷了。崔興宗詩云：“不應(yīng)長在藩籬下，他日凌云誰見心”，以青鳥自況，盡管現(xiàn)在籬笆下茫然無所依，不能展翅，卻期待著他日一飛沖天。盧象詩云：“逍遙飲啄安涯分，何假扶搖九萬為”，只要逍遙自在，無須借他人提攜鵬程萬里。裴迪詩云：“幸忝鹓鸞早相識，何時提攜致青云”，不與燕雀為群，鄙視凡夫生活，幸好與鴛鴦這樣高貴的朋友相識，什么時候提攜能夠平步青云呢？同詠詩作各自抒發(fā)自己的志向，王維詩作為序，裴迪詩作為尾聲，五人意氣相投。

在文人的同題共詠中最具有價值的就是王維與裴迪的輞川同詠。王維《輞川集序》云“與裴迪閑暇，各賦絕句云爾”。兩人為輞川二十景各寫一首五言絕句，共四十篇，王維唱，裴迪酬，由王維結(jié)集并序，以見王維乃此次文學(xué)活動的倡導(dǎo)者。他們的同詠可以看作一種“山水激勵”，即與友人的交往共處將彼此的山水情結(jié)和佛理禪意激發(fā)出來［9］，建構(gòu)了絕美的山水空間。他們彼此成就，王維的輞川詩成為中國山水詩的典范之作，而裴迪也因此確立了盛唐山水詩人的地位。兩人因才力懸殊，詩有高下，在詩境上一實一虛，互為補充，但裴迪能在王維的引領(lǐng)和感發(fā)下有所創(chuàng)獲，詩歌境界不斷提升。

考察王維與裴迪各自的詩歌，可以發(fā)現(xiàn)兩組絕句有意識地相互呼應(yīng)。比如《孟城坳》，王維詩句“來者復(fù)為誰？空悲昔人有”將古木衰柳與人生無常融合，含蓄蘊藉，悲涼千古。裴迪“古城非疇昔，今人自來往”，雖語興清淺，但亦承王維之意慨嘆今昔對比。又如王維《斤竹嶺》有“檀欒映空曲，青翠漾漣漪。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從斤竹與檀欒水影相映，青翠紛披，想象到渺遠(yuǎn)的商山之路，境界幽深。裴迪同詠則云“明流紆且直，綠第密復(fù)深。一逕通山路，行歌望舊岑”，全部從實而寫，“一逕通山路”照應(yīng)王維詩中的“暗入商山路”，斤竹嶺的路是通向商山的。攀上斤竹嶺，一邊唱著歌，一邊可以眺望遠(yuǎn)處的居所。二人同游，視角各異。

又如王維《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以辛夷花的自開自落寫出詩人心無掛礙，超然出塵，并表現(xiàn)對生命的深刻理解，清幽絕俗。裴迪同詠“綠堤春草合，王孫自留玩。況有辛夷花，色與芙蓉亂”，從實處著筆，可以和王詩相互印證乃同游之作，但境界相去甚遠(yuǎn)。王維重在無人環(huán)境中的花開花落，生命的自在自為，而裴迪重在《招隱士》典故中隱居情緒的傳達(dá)。

王維與裴迪的同詠也是詩藝的交流與提升。在王維的引領(lǐng)和激發(fā)之下，裴迪詩歌亦有情景交融、意境幽遠(yuǎn)的佳作。如同詠《華子岡》，王維詩云：“飛鳥去不窮，連山復(fù)秋色。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及？”在飛鳥歸巢、連山秋色的蒼茫秋色中抒寫難以排遣的悲涼之情，有弦外音，意無窮。裴迪詩云：“落日松風(fēng)起，還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跡，山翠拂人衣”，同樣寫華子岡的傍晚秋色，以還家為線索，將落日、松風(fēng)、云光、山翠構(gòu)成優(yōu)美的畫卷，詞句簡凈，重在寫山林之樂?！吧酱浞魅艘隆迸c王維的“空翠濕人衣”有異曲同工之妙。

王維《欹湖》：“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在湖光山色的送別中，以青山系戀白云，白云舒卷青山之景襯托悠遠(yuǎn)高潔之情，超凡入圣，風(fēng)姿翩翩。裴迪詩“空闊湖水廣，青熒天色同。艤舟一長嘯，四面清風(fēng)來?！笔芡蹙S詩歌簫笛的啟發(fā)，亦以長嘯為情，并以四面清風(fēng)環(huán)護(hù)，風(fēng)姿瀟灑，雖沒有王維詩歌的蘊藉雋永，但也是裴迪輞川詩中的佳作。

綜之，唐代文會之風(fēng)極盛，文人的交游和詩歌酬唱非常頻繁，或是以詩相贈，或是同游賦詩，在文學(xué)交往活動中溝通情感、強化關(guān)系、交流詩藝，相互提升。人際交往和詩作唱和，使創(chuàng)作理念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漸趨類同，并通過群體的合力，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詩歌創(chuàng)作群體。

三、王維與山水田園詩群的建構(gòu)

開元二十五年（727）前后，是盛唐詩風(fēng)形成的關(guān)鍵時期。武后時興起的重視文詞的進(jìn)士科，至此進(jìn)一步演變?yōu)椤霸娰x取士”，為各地有才華的寒門文士打開了入仕的希望之門。善納賢才的張說和張九齡先后為相，使長安成為文士薈萃之地。詩壇由宮廷侍從型文人集團(tuán)主持的局面，被各種松散的才子型詩人群體間的爭奇斗艷所取代，形成不同的風(fēng)格群體。

王維、祖詠、綦毋潛、儲光羲、盧象等人皆是在此期間進(jìn)入長安，科舉中第，走上仕途，并得到張九齡的擢拔。初期他們匯聚都城，交往帶著政治仕進(jìn)的性質(zhì)。但隨著張九齡罷相被貶荊州，離開了長安文化圈，影響力逐漸縮小，他們的匯聚呈現(xiàn)出志趣相投的文學(xué)交往性質(zhì)。此時王維因其兼擅詩樂、書畫于一體，在開元時期即有盛名，又具自覺的理論意識，于是走向長安詩壇的中心，成為山水詩群的主導(dǎo)者。

唐代宗在《答王縉進(jìn)王維集表詔》中言：“卿之伯氏，天下文宗。位歷先朝，名高希代。”［3］220肯定了王維的文宗地位，代表著長安文化核心對王維的認(rèn)可。獨孤及在《唐故左補闕安定皇甫公集序》中云：“沈、宋既歿，而崔司勛顥、王右丞維復(fù)崛起于開元、天寶之間，得其門而入者，當(dāng)代不過數(shù)人?！保?］1744王維在開天詩壇受到推崇與贊譽。

王維不僅詩名早著，而且有明確的詩學(xué)觀念。他最早提出融合建安、齊梁文學(xué)風(fēng)骨體貌。《別綦毋潛》云：“盛得江左風(fēng)，彌工建安體”，以建安、江左為標(biāo)舉，意在通過兩者的融合而形成文質(zhì)半取，風(fēng)騷兩挾的藝術(shù)理想境界。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詩學(xué)主張推動著詩史進(jìn)程與審美發(fā)展，也使他成為繼張說、張九齡之后的開天詩壇的核心人物，對群體中的其他詩人產(chǎn)生了影響。王志清云：“作為一個文化群落，不僅在生存方式和美學(xué)觀念上很是近似，他們的藝術(shù)直覺和直感，都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保?0］

（一）亦官亦隱生存范式的認(rèn)同

開元之際，帝王朝臣的園林雅集使山林生活成為朝廷生涯的延續(xù)。政務(wù)之余走向山林，退朝之后休憩山莊，廊廟與江湖齊致的生存方式成為盛唐時期文人們的最高理想。王維深受這種思想影響，在《逍遙谷燕集序》中提出了“不廢大倫，存乎小隱，跡崆峒而身托朱紱，朝承明而暮宿青靄”，將朝隱和諧地統(tǒng)一于一身。既身居廟堂，又隱逸林藪，既能在朝堂之上實現(xiàn)安邦治國之抱負(fù)，又能在林泉之下實現(xiàn)自我的精神自由，“富貴山林，兩得其趣”。

與王維唱和的文人裴迪、綦毋潛、儲光羲、祖詠、丘為等都有隱居經(jīng)歷，對這種亦官亦隱的生存方式非常認(rèn)同。綦毋潛在江東有別業(yè)，祖詠曾移居汝墳后歸田，儲光羲在終南山有莊園。王維與儲光羲曾一起隱居淇上，后又一起隱居終南山。王維和裴迪、崔興宗一起先隱居終南山，后隱居輞川。他們彼此之間在思想上相互影響。儲光羲在《同張侍御鼎和京兆蕭兵曹華歲晚南園》中稱贊“公府傳休沐，私庭效陸沉。方知從大隱，非復(fù)在幽林”［5］1415；《同諸公秋霽曲江俯見南山》云：“吾黨二三子，蕭辰怡性情。逍遙滄州時，乃在長安城?！保?］1398其詩《安宜園林獻(xiàn)高使君》云：“小山宜大隱，要自望蓬萊?！保?］1390《田家雜興八首》其二云：“山澤時晦暝，歸家暫閑居?！保?］1386認(rèn)同出入魏闕與山林的大隱思想，與王維的仕隱觀念一致。

錢起更是王維亦官亦隱思想的追隨者。他在藍(lán)田尉任上，在玉山北麓、藍(lán)溪之濱置別業(yè)后，即作《谷口新居寄同省朋故》詩云：“亦知生計薄，所貴隱身處。”［5］2610次年，又作《東皋早春寄郎四校書》云：“祿微賴學(xué)稼，歲起歸蘅茅。窮達(dá)戀明主，耕桑亦近郊。”［5］2643錢起《宴崔駙馬玉山別業(yè)》：“滿朝辭賦客，盡是入林人?！保?］2638稍晚于錢起的高仲武將此詩輯錄在《中興間氣集》中，并加了評語：“又‘窮達(dá)戀明主，耕桑亦近郊’。禮儀克全，忠孝兼著，足以弘長名流，為后世楷式?！保?1］459可見錢起與王維所說“不廢大倫，存乎小隱”如出一轍。

這種亦官亦隱的生存方式使山林生活成為朝廷生涯的一個組成部分，為文人們拓展了一個精神自由的山水空間。《全唐詩》中儲光羲存詩四卷，多為山水詩作。尤其是開元末年到天寶初年，他隱居在終南山，大部分山水田園詩就是產(chǎn)生在這一時期。其《終南幽居獻(xiàn)蘇侍郎三首時拜太祝未上》其二云“抗策還南山，水木自相親。深林開一道，青嶂成四鄰。平明去采薇，日入行刈薪。云歸萬壑暗，雪罷千崖春”［5］1382，其三云“卜筑青巖里，云蘿四垂陰。虛室若無人，喬木自成林。時有清風(fēng)至，側(cè)聞樵采音”［5］1383，寫景色之幽，心情之樂，寫出詩人與水木相親的閑遠(yuǎn)心境。

丘為山水詩平和新穎，《尋西山隱者不遇》云“若非巾柴車，應(yīng)是釣秋水。差池不相見，黽勉空仰止。草色新雨中，松聲晚窗里。及茲契幽絕，自足蕩心耳。雖無賓主意，頗得清凈理。興盡方下山，何必待之子?！保?］1317鋪敘隱者的生活和居處的幽雅，以見出作者之清凈。清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讀丘為、祖詠詩，如坐春風(fēng)中，令人心曠神怡。其人與摩詰友，詩亦相近，且終卷和平淡蕩，無叫號嘄噭之音?！保?2］949

祖詠的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隱居中度過。他的田園詩表現(xiàn)出回歸田園的自由與快樂?！稓w汝墳山莊留別盧象》中云：“淹留歲將晏，久廢南山期。舊業(yè)不見棄，還山從此辭?！保?］1331鄉(xiāng)村生活充滿了閑適與超脫，《田家即事》：“歡娛始披拂，愜意在郊原。余霽蕩川霧，新秋仍晝昏。攀條憩林麓，引水開泉源。稼穡豈云倦，桑麻今正繁。方求靜者賞，偶與潛夫論。雞黍何必具，吾心知道尊”［5］1332，表現(xiàn)出詩人對生命的達(dá)觀態(tài)度。

王維與友人互相唱和贈答同詠，在他們手中詩歌才從宮廷游宴的正式唱和中解放出來，再現(xiàn)了上層貴族的林泉之趣。其山水詩多是與文人雅士遨游山水田園時所作，抒發(fā)詩人的閑情雅趣，依然接續(xù)的貴族式的生活情調(diào)。如施補華《峴傭說詩》所云：“雅淡之中，別饒華氣。故其人清貴，蓋山澤間儀態(tài)，非山澤間性情也?！保?2］1537

（二）山水審美情趣的追慕

開天時期的長安文化，一方面體現(xiàn)著積極向上、高朗闊大的時代精神，另一方面隨著文化修養(yǎng)的積聚與提升，也包含著一種高雅化的趨向，王維的詩歌所顯示出的雄渾秀雅的特點正是這一藝術(shù)趨向的突出代表。

唐代宗稱其“抗行周雅，長揖楚辭。調(diào)六氣于終篇，正五音于逸韻。泉飛藻思，云散襟情”［3］220。王維詩以高華秀雅受到統(tǒng)治集團(tuán)和長安文化圈的認(rèn)可，故有“朝廷左相筆，天下右丞詩”之譽。殷璠《河岳英靈集》中盛贊王維“詞秀調(diào)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保?1］181顧起經(jīng)《題王右丞詩箋小引》云：“語盛唐者，唯高、王、岑、孟四家為最。語四家者，唯右丞為最?！势鋼ぴ迤嬉荩胨紱_曠，馳邁前榘，雄視名俊。”［12］499-500王維詩歌雖極幽靜，但氣象每自雄偉。

王維山水詩的審美趣味對這一群體的其他詩人產(chǎn)生了影響。宇文所安認(rèn)為王維的“簡樸的技巧”，對其他詩人形成了不同程度的吸引。裴迪、崔興宗現(xiàn)存詩歌均為與王維酬唱，風(fēng)格相近，而盧象的詩歌更是與王維詩多有相混。清人賀貽孫云：“凡與王孟同時者，氣韻亦往往相類”，“蓋亦朋友漸摩之力耳。”［12］885

殷璠《河岳英靈集》稱儲光羲的詩“格高調(diào)逸，趣遠(yuǎn)情深，削盡常言，挾風(fēng)雅之道，得浩然之氣?！保?1］239儲光羲終南山期間所作的田園詩繼承漢魏興寄，兼取齊梁情韻，格調(diào)清雅老成。清人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曰：“《田家雜興》、《同王十三維偶然作》，最多素心之語?！保?2］949他與王維的酬答之作《答王十三維》《藍(lán)上茅茨期王維補闕》《同王十三維偶然作十首》，句法、命意、都與王維同調(diào)。如《藍(lán)上茅茨期王維補闕》首句“山中人不見”與王維的“空山不見人”句義相同。

丘為不少詩作在句法和疏澹的風(fēng)神上都和王維如出一轍。清人賀裳曰：“其人與摩詰友，詩亦相近之。”［12］949綦毋潛詩風(fēng)接近王維，“潛詩屹翠峭蒨足佳句，善寫方外之情?！保?1］230清代賀貽孫《詩筏》評價綦毋潛的詩“置之摩詰、襄陽集中，殆不能復(fù)辨?！保?2］886王維的示范和指導(dǎo)意義的確存在。

盧象的詩“雅而不素，有大體，得國士之風(fēng)?！保?1］264他的詩和王維一樣高雅不俗，且能秀麗不素。盧象與王維有多首詩出現(xiàn)混淆現(xiàn)象，如《贈劉藍(lán)田》，《河岳英靈集》《唐文粹》皆以此詩為王維所作，趙殿成曰此詩亦載盧象集中?！都暮由隙问芬辉娫凇度圃姟分兄匾姳R象集和王維集中。這種一詩兩傳現(xiàn)象也說明兩人詩風(fēng)相似。但盧象的詩主要是贈答酬唱，缺乏個體性。

裴迪跟隨王維多年，詩風(fēng)也漸漸與王維相近。《輞川集》諸詩作是王裴二人切磋詩藝，在彼此唱和中相互影響的佳作。裴迪學(xué)習(xí)王詩，力求把詩情畫意與禪理相結(jié)合，形成了一種空靈幽靜之美。其次，沿襲了王維寓靜于動的寫作手法。如《竹里館》“出入唯山鳥，幽深無世人”，以山鳥的動態(tài)來反襯山谷的幽靜，用這種強烈的對比營造出幽深無人的詩境，學(xué)習(xí)王維《鳥鳴澗》的寫法。裴迪的輞川詩作幽靜深邃、秀麗淡雅。劉拜山評曰：“裴迪輞川諸詩，意境極似王維?！保?3］

另外，裴迪的“天機清妙”，心性純良，無疑對王維的詩風(fēng)、心態(tài)也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與裴迪在輞川共同生活了十幾年，攜手唱和，感受自然，才真正確立了王維晚期山水詩的風(fēng)格。

錢起深受王維影響，高仲武《中興間氣集》評價錢起詩：“體格新奇，理致清贍。越從登第，挺冠詞林。文宗右丞，許以高格，右丞沒后，員外為雄。”［11］459將其作為王維詩風(fēng)的傳承者。翁方綱云：“仲文、文房皆浥右丞余波?！保?2］1338清代余成教《石園詩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錢文仲受知于王右丞”［12］1473，認(rèn)為二者詩風(fēng)皆蘊清氣，幽深簡遠(yuǎn)，一脈傳承。

錢起在山水田園詩中，繼承了王維意象清新、詩風(fēng)幽淡的特點。如“谷口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新月隔林時，千燈翠微里”，以“黃鳥”“辛夷花”“新月”等清新自然意象，傳達(dá)出靜謐的自然美。其次，借鑒了王維的空靈之美，如《藥堂秋暮》詩中“茅屋空山暮，荷衣白露濃。唯憐石苔色，不染世人蹤。潭靜宜孤鶴，山深絕遠(yuǎn)鐘”，以“空”字點出環(huán)境的清冷幽深，緊接著用“白露”“苔”“靜潭”“孤鶴”等清冷孤寂的意象給人以清、寒之感，一幅遠(yuǎn)離塵囂的清冷寂靜畫面躍然紙上。

錢起創(chuàng)作的《藍(lán)田溪雜詠》二十二首與王維《輞川集》二十首一脈相承，均為五絕，以地名、物名命題，沿襲了京城詩傳統(tǒng)的隱逸情趣。王維山水詩表現(xiàn)出寧靜空靈，是盛唐詩人獨有的審美境界。錢起的詩脫胎于王維的詩作，理致清新，但纖細(xì)雕琢，缺少了王維的渾然天成。沈德潛評價曰：“仲文五古仿佛右丞，而清秀彌甚；然右丞所以高出者，能沖和能渾厚也。”［14］施補華《峴傭說詩》論：“大歷劉、錢古詩亦近摩詰，然清氣中時露工秀，淡字微字遠(yuǎn)字皆不能到，此所以日趨于薄也?！保?2］1538錢起離天寶渾厚之氣漸行漸遠(yuǎn)，以肇啟大歷詩風(fēng)。

綜上，王維在與文人的交游和唱和往還中，逐漸成為這些詩人活動的重要組織者。通過相互之間的頻繁交往，詩人們的關(guān)系得到強化，文學(xué)觀念逐步形成，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趨同，并通過合力，逐漸形成了山水田園詩群。丹納《藝術(shù)哲學(xué)》中說道：“在一個歷史階段的文學(xué)思潮中，有主唱者，也有團(tuán)結(jié)在他們周圍的和聲，他們合在一起，才形成一個時代的大合唱?！保?5］在盛唐山水詩人群中，王維就是主唱者。陳鐵民先生說“王維的身份和地位使得他在山水田園詩人中處于中心地位”［16］，日本學(xué)者入谷仙介也認(rèn)為在這一詩人群體中，王維更被看作指導(dǎo)者。［17］

正如吳相洲先生所言：“盛唐詩歌創(chuàng)作的核心區(qū)域在京城，王維的創(chuàng)作主要也在京城，他是京城詩壇自始至終的親歷者”，“盛唐詩歌繁榮，固然離不開張說、張九齡等位高權(quán)重者的倡導(dǎo)，但也離不開王維這位京城詩壇活動具體組織者的作用。他是京外來京詩人的接待者，宮廷詩壇與宮廷以外詩壇的溝通者，京城山水田園詩人群的領(lǐng)導(dǎo)者。”［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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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吳相洲.中國王維研究會第七屆年會暨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開幕詞［A］//王志清，主編.王維研究［M］.第7輯.濟南：齊魯書社，2015：2.

［責(zé)任編輯 于展東］

WANG Wei and His Interactions with Chang’an Literati：The Construction of the Landscape and Pastoral Poetry Group

GAO P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Xi’an University， Xi’an 710065， China）

Abstract： The core area of poetry creation during the flourishing Tang Dynasty was Chang’an， where WANG Wei， known as the “Literary Sage of His Generation， ” primarily conducted his literary activities. He had extensive interactions with local literati， including figures like Zu Yong， Chu Guangxi， Lu Xiang， Cui Xingzong， Pei Di， and Qiu Wei， forming a landscape and pastoral poetry group centered around WANG Wei. Through exchanges of poetry， farewells， and shared travels， the poets communicated their emotions and artistic skills， influencing each other in terms of behavior， creative tendencies， and aesthetic concepts， leading to a gradual convergence and formation of a relatively stable poetic community. WANG Wei emerged as the central figure of this landscape and pastoral poetry group， playing a significant guiding role in its development.

Key words： WANG Wei; Chang’an literati; literary activities; landscape and pastoral poetry group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王維詩歌與長安文化的雙向建構(gòu)”（15YJA751007）；西安市2022年度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基金項目：“百年學(xué)術(shù)史視野下的王維接受研究”（22ZL05）

作者簡介：高萍，女，陜西西安人，西安文理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教學(xué)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