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大多數(shù)人的心目中,王陽明是個不折不扣的“文科生”。提到他的名字,一般都會把他跟“心學”“致良知”“知行合一”這樣的哲學術語聯(lián)系起來。但時光倒退500年,在王陽明生活的明朝中葉,除了哲學家(當時稱為理學家、道學家)的名頭,他還有一重為人熟知的身份——能征善戰(zhàn)的將軍。
他本名守仁,號陽明,是浙江余姚人。自小好讀書,15歲就熱衷軍事,壯游居庸三關,經(jīng)月始返。聽說首都附近和關中地區(qū)有盜寇作亂,多次想給朝廷寫內參,遭大人訓斥才作罷。26歲時,眼見北方邊境多事,而朝廷所設武科舉僅得騎射搏擊的士兵,不能收韜略統(tǒng)馭的將才,于是留心武事,攻讀兵書,甚至癡迷到常常在賓客的宴席上找來一堆果核,跟人玩排兵列陣的游戲。28歲那年,考取進士,雖考的不是武科,但所上第一份奏疏《陳言邊務疏》,根基全在兵法。33歲任職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也算跟他早年的愛好掛上了鉤。
正德元年(1506),由于為直言敢諫的同僚公開辯護,得罪了當時的頭號大太監(jiān)劉瑾,35歲的王陽明第一次嘗到了人生的苦辣之味。他先受羈于錦衣衛(wèi)監(jiān)獄,繼而又當廷被打了幾乎奪命的40大板,最后被貶到遠在貴州的龍場驛做驛丞。最驚心動魄的是,據(jù)說在南下經(jīng)過錢塘(今杭州)途中,他發(fā)現(xiàn)劉瑾派來的錦衣衛(wèi)不僅盯梢,還想置他于死地。這時節(jié),他先前學過的兵法派上了用場:他想了個金蟬脫殼之計,假裝投錢塘江自殺,再轉道福建等地,最終繞了一大圈,趕到龍場驛上任。
在龍場驛兩年有余,王陽明的思想境界有了很大提升。所謂“龍場悟道”,是今人熟知的話頭,其中既含有“心即理”那樣全新的哲學命題,也包括了“知行合一”這般推陳出新的實踐心得。而在現(xiàn)實世界里,龍場驛丞之后的王陽明,仕途方面逐步升遷,45歲升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不久改提督南、贛、汀、漳等處軍務,因功封新建伯。晚年官拜南京兵部尚書、左都御史,57歲逝世。
王陽明45歲之后的一系列升遷背后,是他在江西和廣西兩地,先后組織了3次很有成效的軍事行動,剿滅當時俗稱的流賊和叛軍,其中尤以正德十四年(1519)平定南昌寧王之亂最引人注目。
寧王朱宸濠的故事很長。上頭連接著其祖上朱權幫朱棣打天下,卻遭成為永樂皇帝的朱棣背信食言的悲催故事,下邊則是朱宸濠自己看不上當朝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誤將北京派來察看他動靜的太監(jiān)和高官視為殺手,而以王府所在的南昌為據(jù)點,貿然起兵反叛的驚人新聞。
王陽明當時在福建戡亂,聞訊即返至江西吉安。而他面對的,已是“闔省巡撫方面等官,無一人見在者”的嚴峻局面,這是因為寧王亂起時,設計羈押了大部分在江西的高級官員,迫其就范,不從即開殺戒。事起倉促,王陽明手里根本沒有足夠的兵力,可以抵御號稱十萬、以攻克南京為目標的寧王叛軍。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對付寧王,他使的居然是“兵不厭詐”的險招。到處放風朝廷大兵已南下,又偽造文書、書信離間寧王與其心腹,而后在周邊府縣的支持下,直接進攻叛軍老巢南昌,逼使寧王回撤精兵,又半道狙擊,最后成功平叛,并俘獲了包括朱宸濠在內的大批叛軍首領。
叛亂平定和寧王被俘,本是一樁普天同慶的大好事,卻讓一個人尷尬了,那就是已經(jīng)離開京城、號稱南下親征的正德皇帝。原本設計好的欽定劇本,劇終一場的高潮應由好出風頭的皇帝在南方某地親自活捉抑或是殺死叛首寧王,沒想到王陽明動作太快,趕著把劇本提前演完了。還是皇帝身邊的太監(jiān)們主意多,一方面壓下了王陽明的捷報暫不公布,一方面火速派員在半道上截住王陽明押赴北京的寧王真身,轉送正德皇帝駕臨的南京,總算是讓“親征”的皇帝有了一份“真實”的戰(zhàn)果。為了顯示朝廷的英明領導,上面還要求王陽明重新寫一份上奏天庭的捷報,起首突出的重點,以王陽明的智商,當然明白。如今這前后兩份平定寧王之亂的捷報,都被收入了《王文成公全書》,成為特定時代政治與軍事無聊糾葛的一個絕佳樣板。
很多人真正佩服王陽明,不單是因為他的深邃的哲學,更在于他能文能武,完美呈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書劍飄逸、快意恩仇的理想人格。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功高蓋主的他被諸多的流言所包圍,包括傳他會造反。而且最奇葩的是,傳此流言的佞臣為了證明其言不虛,竟然一面在正德皇帝跟前說王陽明“召必不至”,一面又想盡辦法阻止應詔去南京面見皇帝的王陽明,讓他在蕪湖足足等了半個月。王陽明不得已入九華山,每日宴坐草庵中,以示絕無反意。正德皇帝派人窺視了一番,終于放心,說:“王守仁學道人也,召之即至,安得反乎?”才算又逃過一劫。
經(jīng)歷了如此多且復雜的磨難,王陽明對于自己的立身和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應該留下什么,也認識得愈加清晰。此前在江西跟流寇打交道時,他寫信給門人,就有“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的說法,意味著個人本心的去惡向善,在他的理論世界里有崇高的位置。平定寧王之亂之中和之后發(fā)生的一切,則使他對于人性的多變與詭異,有了更真切也更深刻的認知。但他并沒有就此墮入爾虞我詐的世俗魔窟,而是一再強調“致良知”。他認為——
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傳習錄》上)
因此他所謂的“良知”,乃是人生來便具有的道德意識和判斷是非對錯的能力。他曾對學生說“某于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其中“百死千難”一詞,應包含了對殘酷的戰(zhàn)爭場景的真實回憶。歷經(jīng)了最無情的戰(zhàn)亂、劫難,洞察了各式各樣的人所呈現(xiàn)的人性的幽暗,卻依然對于人類抱有最大的善意,期待每個人憑借道德的力量,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那一片本源向善的初心,以此實現(xiàn)讓世界更美好的愿望。這是對“人何以為人”這樣的哲學命題,做出的一個既源于實際生活,又超越現(xiàn)實世界的最簡明扼要的解答。
王陽明的影響是巨大的。雖然這種影響在現(xiàn)代世界里,被無數(shù)的哲學家和哲學史家作了解構又結構,致使王陽明越來越像一個現(xiàn)代人期望的標準的學院派哲學家,但在歷史上,在真實的世俗世界里,王陽明更多顯現(xiàn)出來的是他的人間性。像明末《王陽明出身靖亂錄》之類的小說,道學的背景中,夾雜著引人入勝的戰(zhàn)斗故事,令王陽明在非讀書階層也獲得了無數(shù)粉絲。
如果我們仔細去看看明代以來,中國政治文化中凡是對王陽明肅然起敬的人物,沒有一個是會忽視他的事功,尤其是軍事方面的業(yè)績的。很多人真正佩服王陽明,不單是因為他的深邃的哲學,更在于他能文能武,完美呈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書劍飄逸、快意恩仇的理想人格。
當然,從讀書人的視角看,陽明心學自有它一以貫之的意義和價值,孤單的個體在無法直面巨大、強力的現(xiàn)實世界時,王陽明所教的回向“內心”,就有了它的用武之地。這種影響甚至波及到了近現(xiàn)代的日本和其他東亞鄰國。
王陽明哲學中最容易被人接受的,是“致良知”和“知行合一”。前者是一種明知現(xiàn)實世界污濁,依然對人有力量創(chuàng)造一種更美好人生的真切期待;后者在王陽明那里,關鍵是身體力行地實踐“致良知”?!爸泻弦弧钡默F(xiàn)代涵義,有一絕佳例證,就是現(xiàn)代教育家陶行知。陶先生的名字來源于“知行合一”,而他的教育理念“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以“心”為紐帶,則可與陽明心學重視人格培育的理念發(fā)生悠長的共振。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
編輯 陳娟/美編 苑立榮/編審 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