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很年輕時開始被各路記者采訪,不少過去的事,已被反復(fù)敘述,變成了翻版的翻版,連我也很難看清它們的原貌。也許,要保持原始的記憶,唯有不去觸碰它。
一日,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形下,我突然回到一片未曾被過多調(diào)用過的記憶,有些印象模糊,有些清晰如昨。我企圖把它們寫下來。
剛開始寫作時,金宇澄提議我回平江路的老房子看看,說不定能觸景生情,產(chǎn)生靈感。我一直不敢去——祖屋的魔力來自它是一片逝去的故土和時光,屬于夢里的東西。后來,在老金的反復(fù)說服下,我和哥哥最終還是去了趟平江路。走進面目全非的弄堂,哥哥說,那么多違章建筑,一間間加出來,像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野蘑菇,難看死了。
離開時我們注意到,側(cè)門外四個化糞池蓋子,有一個生鐵鑄的還是當年的原配。想起半個世紀前,左鄰右舍圍在井蓋旁,看著一個人從下面爬上來,手里拿著一只帶波浪紋的婚戒……那天的一切歷歷在目。我說,這是今天看到唯一原配的東西,改天看能不能把它換走。
大概過了半年,哥哥和老鄰居毛毛又去了一次平江路,回來后跟我說,毛毛家后面那棵樹還在,阿拉老早一直從那棵樹爬到墻頭上,再跳進幼兒園里,幼兒園現(xiàn)在是保護建筑了,幾乎跟以前一模一樣……哦對了,你要的那個化糞池蓋沒有了。我有些驚訝地問,真的?看清爽了?他說,看得清清爽爽,上面蓋了一只嶄新的塑料蓋。
祖屋幾經(jīng)漏雨而斑駁的墻上,寫了越來越多的故事;它銹跡斑斑的窗戶成了彩繪的玻璃,透著越來越絢爛的光;它到處裂痕的木門、樓梯扶手也變得越衰敗越完美……
近期,聽說那棟房子的租客成了網(wǎng)紅,那里也跟著網(wǎng)紅起來,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消遣。外人哪里會知道,這根本不是一棟房子,而是一只蜘蛛,它閃亮、無邊的網(wǎng)牢牢捕獲了四代人的靈魂——無論在陰間還是陽間,無論在世界的哪個角落。
編輯 陳娟/美編 苑立榮編審 張勉
陳沖
演員、導(dǎo)演,1961年生于上海。代表作品《小花》《末代皇帝》《紅玫瑰與白玫瑰》《太陽照常升起》等。近日出版自傳體散文集《貓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