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整體而言,契訶夫作品在中國百余年的傳播與詮釋自有其脈絡和層次。簡單而言,我們可以從文體層面分論其小說、戲劇在中國的傳播,同時也可以縷述國內對他的總體評價,反觀他對中國文學的各種影響。這些演變反映了中國文學界對契訶夫價值的不斷挖掘和理解深化,同時也映照出中國社會歷史背景的變化與文學觀念的演變。
關鍵詞:契訶夫 中國 傳播 中國文學
契訶夫(1860—1904)是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囊晃蛔骷遥脑S多作品都曾入選教科書。1904年6月,早已身患肺結核、身體每況愈下的契訶夫赴德國巴登魏萊爾療養(yǎng),隨后出現(xiàn)了心力衰竭,7月15日在巴登魏萊爾去世,年僅44歲。但就在這短暫的生命旅途之中,契訶夫留下了令世界矚目的文字,受到世人的敬仰。
契訶夫的小說雖然沒有托爾斯泰作品中史詩般宏大的場面,也少有屠格涅夫小說中田園抒情詩般的愛情悲劇,但他創(chuàng)作的見風使舵的“變色龍”奧楚蔑洛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裝在套子里的別里科夫、唯唯諾諾的小公務員切爾維亞科夫等文學形象是如此鮮活,他筆下描繪的蕓蕓眾生的悲歡離合、市井小民的喜怒哀樂又是如此貼近我們的生活,總在不經意間牽動我們的心。
契訶夫作品題材涉及社會的方方面面,既有反映底層老百姓悲慘生活的《苦悶》《凡卡》,也有描寫小人物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態(tài)的《小公務員之死》《胖子和瘦子》,還有諷刺某些人物見風使舵、奴顏媚骨的《變色龍》,更有揭露專制制度對人性極端摧殘壓制的《套中人》。契訶夫的作品文短氣長,描寫人物一針見血,開門見山,許多作品被視作經典廣為傳頌,在俄羅斯乃至世界文壇都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契訶夫也由此與莫泊桑、歐·亨利并稱為“世界短篇小說之王”。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年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曾指出:“歷史和現(xiàn)實都表明,人類文明是由世界各國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痹谒e例提到的一系列具有世界級影響力的文藝大師名單上,契訶夫就位列其中。
第一個向契訶夫表達敬意的中國人可能是徐志摩。1925年徐志摩來到俄羅斯,專門去了兩個墓地,其中一個就是契訶夫的。在《契訶夫墓緣》中,徐志摩專門記錄了他探訪契訶夫墓地時的所感:“當我站在契訶夫的墓地的時候我就想,假如契訶夫還活著,他會怎么樣?”在遙遠的中國,有那么多人在120年以后還能想起他、紀念他。
一、契訶夫小說在中國的傳播
如果從1872年《中西聞見錄》創(chuàng)刊號刊出《俄人寓言》算起,俄國文學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已經走過近一個半世紀的歷程。五四以前的近半個世紀,俄國作家及其作品已陸續(xù)被介紹到中國,不過當時的譯介量不多,影響不大。俄國文學真正為中國文壇所關注,并對中國文學產生實際影響,始于五四時期,彼時中國出現(xiàn)了俄國文學譯介“極一時之盛”的局面。茅盾說,當時“俄羅斯文學的愛好,在一般知識分子中間,成為一種風氣”。1920—1927年期間,中國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印成單行本的有190種,其中俄蘇文學的翻譯近五分之二,大大超過其他任何一個國家的被譯介數(shù)量。這些單行本中,有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等眾多名家的名作。這與當時的國際國內形勢有密切關系,十月革命的勝利鼓舞了中國,中國的革命者把蘇聯(lián)視為圣地,中國的知識分子當然也把俄羅斯文學和作家視為榜樣。
契訶夫在世時,中國的知識分子就已經開始了解他的作品,但這些作品都是日文版或英文版。1907年,吳壽將《黑衣修士》譯介給中國讀者。1909年,魯迅和周作人在日本合譯出版《域外小說集》,其中收錄了契訶夫的《在莊園里》和《在流放中》。同年,上海的《小說日報》登載了契訶夫的《第六號病室》。1916年中華書局推出了陳家麟、陳大鐙譯述的契訶夫第一部中文短篇小說集《風俗閑談》(上下兩冊),其中收錄了他的23部短篇小說。五四時期,他的作品被廣泛翻譯,陸續(xù)出版,包括耿濟之、耿勉之譯的《柴霍甫短篇小說集》(當時契科夫被譯作“柴霍甫”)、王靖譯的《柴霍甫小說》、小說月報社編輯的《犯罪》、張友松譯的《契訶夫短篇小說集》《三年》、趙景深譯的《悒郁》,還有東方雜志社編的《近代俄國小說集》第三集(為契訶夫個人專集)。這些集子總共輯錄了契訶夫小說44篇,其余散見于報刊。盡管如此,五四時期對契訶夫作品的翻譯、出版還是相當不夠的,零散的翻譯及有限的數(shù)量使契訶夫作為短篇小說大師的形象只能在當時顯露出冰山的一角。
五四后的十年間,契訶夫的許多作品都被翻譯成中文。在他作品的譯者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趙景深,他翻譯了契訶夫的162部短篇和中篇小說,并于1930年以八卷文集出版。除此以外,譯者中還有瞿秋白、曹靖華、魯迅、鄭振鐸等人。1921—1922年,瞿秋白在蘇俄寫了《十月革命前的俄羅斯文學》,在第14章中他提到了契訶夫的創(chuàng)作,稱其作品是19世紀80—90年代俄羅斯文學中的佼佼者。契訶夫深刻洞悉當代人的心靈秘密,是那個時代的真正代表。他的作品所諷刺揭露的社會問題,在當時的中國社會也非常尖銳。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學習契訶夫,與當時深深滲入中國社會并戴著虛偽面紗的封建和資本主義反動腐朽思想進行斗爭。
由趙景深譯、開明書店出版的《柴霍甫短篇杰作集》(1—8卷),第一次規(guī)?;爻醪秸宫F(xiàn)了契訶夫小說世界的概貌。這套叢書大致按類分卷:戀愛題材集中于《香檳酒》《女人的王國》《妖婦》幾卷;帶有悲觀、神秘和恐怖色彩的題材收入《黑衣修士》;少年兒童題材收入《孩子們》;還有滑稽短篇《快樂的結局》、鄉(xiāng)村景物《審判》、宗教題材《老年》。該《杰作集》共收錄契訶夫作品162篇。比較1996年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契訶夫小說全集》(收入480篇譯作),可以大約估定這套叢書輯譯了契訶夫全部小說的三分之一。開明書店原與趙景深訂約翻譯契訶夫小說全集,為此,趙景深于1928年辭去了開明書店編輯職務,安心譯書。趙景深本擬以Constance Garnett(康斯坦斯·加內特)的13卷英譯本為底本進行翻譯,但由于普羅文學崛起,趙景深認為舊俄的作品已不時髦,擔心書店虧本,且自己的興趣想法也發(fā)生了變化,最終未能完成計劃,無法稱之為“小說全集”,才改為“杰作集”。一直到40年代末,還沒有譯者能夠繼續(xù)趙景深未能完成的事業(yè)——出版一套契訶夫小說全集,可見趙景深在當時是最具有雄心和毅力的譯者了。他的八卷本《柴霍甫短篇杰作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獨領風騷,是契訶夫小說的主要漢譯本,是對其作品最全面的介紹。
趙景深的譯文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翻譯界代表著與“直譯”相左的一種風格。他論翻譯的第一句話就是“譯書應為讀者打算”,在“譯得錯不錯”與“譯得順不順”之間,他認為“最要緊的是譯得順不順”,“錯不錯”反而是“第二個問題”。因此,出現(xiàn)了廣為人知的受到魯迅批評的“牛奶路”譯法這一翻譯史上的趣事。之后的翻譯實踐證明,趙景深的譯法之路是不通的。這也難怪趙景深的《柴霍甫短篇杰作集》未能流傳下來。不過,趙景深的譯本在題材、主題、情節(jié)、人物方面還是忠實于原著的,使國人能夠了解到契訶夫小說的概貌,在一段時間內發(fā)揮了它的作用。
趙景深的譯本出版后,僅有蒯斯勛和黃列那譯《關于戀愛的話》、華林一譯《吻》、魯迅譯《壞孩子和別的奇聞》幾個薄薄的短篇小說集?!秹暮⒆雍蛣e的奇聞》中翻譯了契訶夫的八篇短篇小說,魯迅在前言中寫道:“這些短篇,雖作者自以為小笑話,但和中國普通之所謂趣聞卻又截然兩樣的。它不是簡單的只招人笑。一讀自然往往會笑,不過笑后總還剩下些什么,就是問題。生瘤的化裝,整腳的跳舞,那模樣不免使人笑,而笑時也知道:這可笑是因為他有病。這病能醫(yī)不能醫(yī)?!贝送?,還有徐培仁譯的《厭倦的故事》、彭慧和金人分別翻譯的《草原》等幾個中篇。
新中國成立后的頭十年,中國文學界以極大的熱情全面介紹俄蘇文學。20世紀50年代,被譯介的俄蘇文學作品總量大大超過前半個世紀的總和。有人做過統(tǒng)計,當時幾家主要的出版機構在近十年的時間里,各出版了三四百種俄蘇文學作品,各家印數(shù)均在一兩千萬冊;從1949年10月至1958年12月,中國共譯出俄蘇文學作品達3526種(不計報刊上所載的作品),印數(shù)達8200萬冊以上,它們分別約占同時期全部外國文學作品譯介種數(shù)的三分之二和印數(shù)的四分之三。這時期俄蘇文學的翻譯質量也上了一個新的臺階。一批經過正規(guī)院校培養(yǎng)的譯者加入了俄蘇文學的翻譯隊伍,俄國文學作品大多通過其他文字轉譯的現(xiàn)象得到了根本的扭轉。俄國古典文學的翻譯量雖然不能與蘇聯(lián)文學相比,但是其繁榮景象也是前所未有的。
20世紀60—70年代,中蘇政治關系全面冷卻,兩國在一系列原則問題上發(fā)生猛烈碰撞。與此相應,中蘇文學關系也進入了長達20年的疏遠、對立,乃至嚴重冰封的時期。1962年以后,中國不再公開出版任何蘇聯(lián)當代著名作家的作品;1964年以后,所有的俄蘇文學作品均從中國的一切公開出版物中消失。直到70年代后期,才有數(shù)量十分有限的俄蘇作品中譯本出現(xiàn),這種情況直到80年代才有了根本變化。
在改革開放的良好氛圍中,80年代的譯介總量大大超過20世紀的任何一個時期。期間,中國翻譯出版了近萬種俄蘇文學作品(包括單行本和散見于各種報刊中的作品),涉及的作家有1000多位。而這種譯介態(tài)勢又是在中國前所未有地全方位接納外來文化的熱潮中出現(xiàn)的。
與當代文學作品譯介量銳減的狀況相反,因不受版權制約和具有名著效應,俄國經典文學名著的出版在這一階段再度繁榮起來,大量名著被重譯。繼20世紀80年代中國出版了列夫·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的多卷本文集后,90年代初期和中期又相繼推出多位俄蘇作家的全集(或文集),包括《普希金文集》《萊蒙托夫全集》《果戈理全集》《涅克拉索夫文集》《屠格涅夫全集》等。
在我國外國文學愛好者心中,契訶夫最權威的中譯本出自翻譯家汝龍先生。汝龍之于契訶夫,正如傅雷之于巴爾扎克,朱生豪之于莎士比亞,草嬰之于托爾斯泰。
2014年、2015年分別是契訶夫逝世110周年和誕辰155周年,當時文化界掀起過紀念這位巨匠的熱潮。2016年,又恰逢汝龍先生百歲誕辰,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了由他翻譯的《契訶夫小說全集》,獻給喜愛契訶夫和汝龍的廣大讀者。汝龍是一個富有理想、畢生辛勞、淡泊謙虛,以翻譯工作為自己終身事業(yè)的人,一生翻譯的作品達1000多萬字。新中國成立前,由于國民黨的封鎖,人們很少看到俄語書籍,所以當時他只能通過英文譯作轉譯契訶夫小說。新中國成立后,為了使譯作更加忠實原著,他發(fā)奮從頭開始自學俄語,并買了俄文原版的契訶夫全集,其后又幾乎將以前轉譯的契訶夫作品全部重新翻譯了一遍。
二、契訶夫戲劇在中國的傳播
2008年是中國人走近契訶夫非常關鍵的一年,因為這一年中國第一次舉辦國際戲劇節(jié),而國際戲劇節(jié)的口號就是“永遠的契訶夫”。當時不少媒體和作者質疑道,契訶夫不是一個小說家嗎,為什么要舉辦一個契訶夫國際戲劇節(jié)?但是當戲劇節(jié)舉辦完以后,再沒有人有異議了??梢娫谥袊?,長期以來,契訶夫作為小說家的名氣要遠大于作為劇作家。
五四時期,中國人對作為戲劇家的契訶夫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情,他被看作是俄國唯一能稱得上“世界著名之劇作家”的人,其劇作格外受重視。1921年契訶夫的五部多幕劇中有四部——《海鷗》《伊凡諾夫》《萬尼亞舅舅》《櫻桃園》被作為“共學社俄羅斯文學叢書”中的《俄國戲曲集》的組成部分,由商務印書館印行。在這部戲曲集收錄的十種劇本中,契訶夫一人就占了四種,除《海鷗》是鄭振鐸根據(jù)英譯本翻譯的外,其余三種都是耿式之從俄文直接翻譯的。
1925年北京商務印書館又出版了曹靖華譯的契訶夫的另一部多幕劇《三姊妹》,至此,契訶夫的五部多幕劇全部出版。曹靖華繼續(xù)翻譯了契訶夫的獨幕劇《紀念日》《蠢貨》《求婚》《婚禮》,1929年被收入《未名叢刊》出版。之后,何妨又翻譯了契訶夫的一部無題四幕劇《未名劇本》,由正中書局于1935年出版。
契訶夫的戲劇第一次搬上中國舞臺是在1930年,上海的新友劇社上演了他的《萬尼亞叔叔》。在抗日期間,他的《櫻桃園》受到巨大歡迎,而在解放區(qū),《求婚》《熊》《紀念日》等也很受歡迎。
20世紀40年代是契訶夫戲劇中譯進入系統(tǒng)化的大收獲時期。文化生活出版社選編了“契訶夫戲劇選集”六種,除收錄契訶夫的五部多幕劇外,契訶夫的九出獨幕劇也由李健吾翻譯,全部編入《契訶夫獨幕劇集》。契訶夫戲劇的最佳譯者是焦菊隱,他翻譯了契訶夫的全部五部多幕劇,李健吾則翻譯了契訶夫的一幕劇。
三、國內對契訶夫的評介
對契訶夫的評介,當時文壇也主要受到國外,尤其是蘇聯(lián)、日本批評家的左右,翻譯家大多喜歡在譯本前后附上他們的既有評論,或加以綜述,很少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如趙景深翻譯的八卷本《契訶夫短篇杰作集》,每卷前面都分別附上一篇契訶夫親友的回憶文字,還有美國、波蘭批評家的評論。雜志上發(fā)表的對契訶夫的長篇大論,大多也都是譯文。隨著契訶夫在中國傳播的廣泛和深入,對他評介與研究的專著在20世紀30年代以后也開始翻譯進來,契訶夫的弟弟米哈伊爾·柴霍甫著《柴霍甫評傳》,由陸立之翻譯,神州國光社于1932年出版。毛秋萍翻譯的蘇聯(lián)弗里采著《柴霍甫評傳》,于1934年由開明書店出版。40年代以后,開始有國內研究者的專著出現(xiàn),肖賽于1947年和1948年接連出版了《柴霍甫傳》和《柴霍甫的戲劇》(文通書局)。
五四時期契訶夫在中國的形象是一位悲觀主義者,這種看法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30年代。1924年為紀念契訶夫逝世20周年,曹靖華翻譯了《三姊妹》,并根據(jù)《柴氏文集》第一卷上的《柴霍甫傳》和伊萬諾夫·拉祝姆尼克著《俄國文學》中論柴霍甫的一章,編寫了長達近兩萬字的《柴霍甫評傳》,其中心論題就是:契訶夫是否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文章細致地梳理了契訶夫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風貌,認為19世紀80年代的契訶夫“是一個憂郁的悲觀主義者,并那悲觀主義根深蒂固的盤結在他的心靈的深處”。由于契訶夫的小說大部分創(chuàng)作于這個時期,這些小說就可以證明,“柴氏對于人生的見解是悲慘的、失望的,生活原來就是凡庸的。這就是悲觀主義的絕對重要的特質”。
19世紀90年代以后,契訶夫雖然樹立了“進步的信仰”,相信“再過二三百年,一切生活凡庸的根性就消滅了,新生活的霞光就照耀出來了”,這些信仰在他創(chuàng)作于90年代初的小說《第六號病室》《好人》《我的生活》和劇作《萬尼亞舅舅》《三姊妹》《櫻桃園》中表現(xiàn)出來。但文章仍然認為,進步的信仰還是不能滿足他,或者只能滿足他的一小部分,因為畢竟契訶夫自己“常常的覺得人類美麗的生活,是現(xiàn)在就需要的,即刻就需要的,不是過了二三百年之后才需要的”,所以在契訶夫的作品里,“抑郁悲觀的色彩”“始終比愉快的色彩重得多”。茅盾也認為:“柴霍甫對于人性及其弱點是有深刻的理解的。他走上文壇的時候還能輕松地笑,但立刻他沉入悲哀失望的濃霧。直到他死,他是悲痛地呻吟著,他不曾有過樂觀?!薄恫窕舾υu傳》的譯者陸立之則說得更絕對,認為作為一個“挹郁,悲愁與厭世”的悲觀主義者,柴霍甫“沒有勇氣反抗時代的精神,只時常是呻吟痛苦和煩惱,他至多只在小說中冷譏熱諷的指摘社會的病態(tài),但只是指摘而已,卻沒有直接反叛的思想”,因而斷定“柴霍甫對我們的時代——二十世紀的新時代,并沒有什么特別貢獻,他雖有一些特長,他雖是個諷刺作家,但那些細微得像螞蟻般的東西,對我們只能留一些歷史的痕跡”。“柴霍甫不過是一個尋常小說家而已”,“柴霍甫的諷刺已成為博物館中的陳列品了,在我們的時代中已不需要了”。
1929年為紀念契訶夫逝世25周年,魯迅翻譯了俄國列夫·羅加切夫斯基的《契訶夫與新文藝》,他認為這是一篇“很平允的論文”。這篇文章認為,俄國19世紀60年代的作品都留有“事業(yè)”的痕跡,“他們的藝術,是達到目的的手段,而表現(xiàn)的樣式,則是達到目的的工具”。契訶夫“只想做一個自由作家”,對于藝術的這種“不帶什么一定的傾向”的新態(tài)度,使他能夠把“真理和藝術融合起來”,“將俄國社會的傾向,比誰都說明得更鋒利,暴露出國家的基礎的丑態(tài)和空虛”。
幾乎與此同時,盧那察爾斯基的文章《在我們時代里的契訶夫》也被翻譯引進。這篇文章把契訶夫和蘇聯(lián)新文學、新時代聯(lián)系在了一起,著重闡述了契訶夫的現(xiàn)實意義。文章認為,契訶夫的苦悶是“人類的真實而深刻的苦悶”,因而,他“仍不失為一個安慰者,顯現(xiàn)于契訶夫作品中的世界一切的基石都要破壞了,偉大廣袤的新國度的地平線可以看見了”。這使“契訶夫那個時代的最年輕,最有能力的社會階級,藉他所表現(xiàn)的圖畫而醒悟而憤怒了”。繼而他進一步論述說,契訶夫的意義不僅在于他代表了一個舊時代的終結、一個新時代的來臨,還因為“我們的國度里充滿著舊時代的殘跡,而建立新國的工程尚未達到完成時期。在我們的周圍密密地包圍著舊時代的塵埃、細菌和朽蝕的敗類。正需要大量而復雜的社會消毒劑去消滅這些包圍著的,舊時代的痕跡”。所以“契訶夫在我們世界中永遠生存著的原因,不單單為了他留著偉大的作品,其實因為他是戰(zhàn)斗者的一員”。文章還高度評價了契訶夫“關于當時環(huán)境的真確的紀實”的寫實主義,認為“這種新方法在我們新文學軍隊中,無疑是一支重要的生力軍”。盧那察爾斯基的這篇文章為肯定契訶夫對于蘇聯(lián)革命的積極意義定了一個基調。
隨著對契訶夫生平事跡的大量譯介,特別是胡風為紀念契訶夫逝世30周年而翻譯的高爾基寫的《契訶夫:回憶底斷片》給中國讀者描繪了一個迥然不同的契訶夫。胡風在后記中說:“契訶夫底作品似乎被介紹了不少,但他在我們底眼里只是一個冷冷的‘厭世家’,但很奇怪,從高爾基底回憶里,這位‘厭世家’卻能夠給讀者一種為我們罵契訶夫的‘樂天家’所夢想不到的向黑暗的人生搏戰(zhàn)的勇氣?!?944年紀念契訶夫逝世40周年時,胡風就徹底為契訶夫翻了案。他在《A.P.契訶夫斷片》中逐一批判了把契訶夫看作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凡俗主義底宣傳者,小事件底迷戀者”“意志軟弱的人”“客觀主義者”,其作品“沒有內容沒有思想”的觀點,認為“在前世紀末和本世紀開頭的藝術文學的領域中,他是感覺到革命之不可避免的第一人”?!八咨ㄏ蛑A感到了的東西‘所昭示的前途’,也就是俄羅斯正在走向的前途?!鄙圮貅胍矊懥恕秾τ诎矕|·柴霍甫的認識》一文,以矯正人們對契訶夫的“誤解”。
從一個悲觀主義者、厭世家到戰(zhàn)斗者、勇士,其間的跨度不可謂不大,先不說究竟哪種認識更是對契訶夫的誤讀、把蘇聯(lián)革命強加到契訶夫所夢想的新生活上是否合適,賦予契訶夫描寫灰色、黑暗、凡俗以“標志著一個陰暗的憂郁的舊時代的終結”,一個新時代開始的預言這樣一種積極的意義,卻意想不到地對中國新文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成為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以來小說與戲劇的一個相當?shù)湫偷闹黝}模式。
四、契訶夫對中國文學的影響
契訶夫的作品傳入中國雖然較早,但其影響不能不說相對滯后,可對于魯迅是個例外。20世紀40年代人們已普遍認識到契訶夫對魯迅的影響,郭沫若為紀念契訶夫逝世40周年曾專門著文,認為“魯迅與契訶夫的極類似,簡直可以說是孿生的弟兄。假使契訶夫的作品是‘人類無聲的悲哀的音樂’,魯迅的作品至少可以說是中國的無聲的悲哀的音樂。他們都是平庸的靈魂的寫實主義”。他認為“前期魯迅在中國新文藝上所留下的成績,也就是契訶夫在東方播下的種子”。但對于魯迅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作家來說,似乎是在經歷了五四狂飆突進的理想時期和革命的亢奮年代以后,就像張愛玲所言,在經過了人生飛揚的放恣的一面以后,落在地上,踩到了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這平實的生活,認識了這人生的素樸的底子以后,才開始真正理解和接受契訶夫。
契訶夫作品影響了許許多多的中國作家,巴金、沈從文等就曾公開表示受到他的熏陶,著名作家馮驥才也曾在文章中說:“在俄羅斯作家中,我受契訶夫影響最大。我迷戀他到處閃爍靈氣的短句子,他那種具有驚人發(fā)現(xiàn)力的細節(jié),他點石成金的比喻;更迷戀他的情感乃至情緒,他敏感的心靈,他與生俱來的善良和無邊的傷感?!?002年夏天,馮驥才訪問俄羅斯時專門到新圣女公墓,在契訶夫的墓碑前獻上一支鮮紅的康乃馨。
巴金自述他對契訶夫由隔膜到熱愛的過程很有代表性。20歲時,巴金第一次接觸契訶夫的作品,但他“讀來讀去,始終弄不清楚作者講些什么”。20世紀30年代,當他懷著一種“永遠不能夠熄滅的熱情”,拿起筆要呼喚和自己一樣的青年人起來斗爭,去“征服生活”的時候,他再讀契訶夫,雖然自以為“有點了解契訶夫了”,但仍強烈地意識到他們之間的“不一樣”,有時候竟會“讀得厭煩起來,害怕起來”,窒悶得“忍不住丟開書大叫一聲”,那時,他也多少把契訶夫看作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直到40年代,巴金說,當他“穿過了舊社會的‘庸俗’、‘虛偽’和‘卑鄙’的層層包圍”以后,他才“不能不想到契訶夫,不能不愛契訶夫”。是“長時期的生活”,使他成為一個“契訶夫的熱愛者”。他理解了從契訶夫那顆“真正的仁愛的心”中發(fā)出來的憂慮、關心和警告,也懂得了高爾基對契訶夫評價的意義:“契訶夫首先譴責的不是個別的主人公,而是產生他們的社會制度;他悲悼的不是個別人物的命運,而是整個民族——祖國的命運?!边@也正是巴金對自己作品主題一再進行闡釋的觀點。對契訶夫的熱愛和師法,使巴金的創(chuàng)作生活,從40年代起發(fā)生了與以往迥然不同的變化。在《憩園》里,作者對同樣是大家庭的敗家子楊老三就不像《家》中的克安、克定那樣充滿仇恨和厭惡,而是像契訶夫那樣,懷有一顆“仁愛”的心,溫和而誠懇地傾訴著自己的憂慮、關心和警告。最明顯的當然是《第四病室》這部中篇,簡直可以說直接化用了契訶夫《第六號病室》的主題和象征方式?!逗埂穭t表明巴金已經掌握了契訶夫寫實主義的精髓,標志著他師法契訶夫,從熱情奔放的“青春型”激情抒發(fā),轉變到深刻冷靜地揭示人生世相和沒有英雄色彩的“小人物”日?,嵤碌谋瘎∶\,已經達到了圓熟的藝術境界。
契訶夫的戲劇作品同樣對中國現(xiàn)代戲劇的演變和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雖然他的五部多幕劇,還有五部獨幕劇都在五四時期翻譯成中文,但遠未像易卜生那樣引起轟動。曹禺曾說,“這些年在光怪陸離的社會里流蕩著,親眼目睹了許多夢魘一般可怖的人和事,這些印象我至死也不會忘卻,它們化成多少嚴重的問題,死命地突擊著我”,因而,易卜生的社會問題劇和神秘的古希臘悲劇最先引起他的共鳴,啟發(fā)了他的靈感。后來他才對契訶夫“著了迷,沉醉于契訶夫深邃艱深的藝術里”。他說,契訶夫的劇“結構很平淡,劇情人物也沒有什么起伏生展,卻那樣抓牢了我的魂魄,我?guī)缀跬W×藲庀?,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圍里”。對契訶夫的迷醉,竟使他“漸漸生出一種對于《雷雨》的厭倦”,他坦承:“我很討厭它的結構,我覺出有些‘太像戲’了。技巧上我用得過分?!逼踉X夫“簡單的深刻性”、寓深邃于平淡之中的戲劇藝術,使曹禺意識到從前拾得的一點點技巧和招數(shù)的“淺薄”與“簡陋”。因而,他痛下決心:“我想再拜一個偉大的老師,低首下氣地做個低劣的學徒?!辈茇摹度粘觥泛汀侗本┤恕肪褪撬蚱踉X夫學習,“試探一次新路”的產物。雖然曹禺本人覺得《日出》還不太有契訶夫的影響,但實際上《日出》通過對圍繞著交際花陳白露的銀行經理潘月亭、秘書李石清、富孀顧八奶奶、面首胡四等一群魑魅魍魎形象的塑造,表現(xiàn)了寄居大都市的一個腐爛的階層的崩潰。這與契訶夫的《櫻桃園》所描寫的櫻桃園的舊主人,一群腐舊迷戀者已沒落得非崩潰不可了的主題是很相近的。特別是戲劇結尾,同樣作為櫻桃園寄生物的老仆人費爾斯,在砍伐櫻桃園的斧聲中一睡不再醒來,與陳白露在砸夯的歌聲中喃喃自語著“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侗本┤恕放c《三姊妹》的親緣關系已多有論述,它代表了曹禺從易卜生型轉到契訶夫型而達到的藝術高峰。夏衍也從30年代中后期實現(xiàn)了創(chuàng)作的根本轉變,已有論文專門論述了他與契訶夫的藝術聯(lián)系,認為“夏衍創(chuàng)作的整體風貌,是最接近契訶夫的”。
不必過多列舉,上述這些代表著中國現(xiàn)代小說和戲劇高峰的標志性作家和作品足以說明,契訶夫在引領中國現(xiàn)代文學走向成熟與深沉方面起到了多么巨大的推動作用。雖然契訶夫在中國的傳播,就如他的人與文的風格一樣,缺乏轟動效應,但如郭沫若所說,他“在中國,雖然一向不十分為人所注意,他對于中國新文藝所給予的影響確是特別的大”。
彈指一揮間百年即逝,“中俄文字之交”從幼苗萌蘗到根深葉茂。目前的發(fā)展勢頭使我們有理由繼續(xù)相信,在百年積淀的基礎上,“中俄文字之交”將變得更加理性,并將獲得更豐厚的成果。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