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鄉(xiāng)、赤谷和云里村,這三個世界猶如陀螺上中下三部分?!拔摇庇赏鼞n鄉(xiāng)而來,在赤谷目睹了這個世界不斷崩塌重建的過程,“我”似乎是赤谷的上帝,文本的展開便由“我”來完成。敘白與“我”有著相同的使命,在云里村,他卻被當(dāng)?shù)鼐用窈弪_,他們試圖利用敘白打通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本文的核心在一個“欲”字,云里村是人心服從欲念的產(chǎn)物,赤谷卻是由一個個舍棄欲望的完人所構(gòu)建起來的天堂。赤谷和云里村,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遺憾的是,即便是天堂,它也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中的桃花源。
我將人的欲望顯化為動物,并借動物這一形象對它進行思考。世界是擁有著無限可能性的一個綜合體,我想寫出其中某一種或兩種可能性。敘白的欲念源于他的童心,這是我找到合理化解欲望的一種方式。同時,我也對赤谷中人們不斷封閉自我、分裂自我(那些神的后代和喬月的信徒)進行了諷刺。文章的亮點在于對想象力的無窮挖掘,涉及人性的欲望又使它不至于與現(xiàn)實脫節(jié)。
他們喜歡吃水果,這里的氣候也適合種植亞熱帶農(nóng)作物,各家會在屋前屋后留幾方空地種上甘蔗。他們把這種“水果”叫作牙不接。仔細想想,一口咬下去,腮幫里的甘蔗渣還沒吐干凈,就迫不及待吃下一口。嘴巴張張合合,舌頭卷浪翻波,牙齒忙活不停,這個名字倒是挺貼切的。
這兒的人崇拜喬月,于是他們也管自己叫喬月。喬月是通過海上的迷霧,闖進赤谷的外鄉(xiāng)人。這個外鄉(xiāng)人憑借豐富的見識,贏得了大家的尊敬,甚至可以說是盲目崇拜。比如她教會大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收攏起童心。
由于每個人都叫喬月,導(dǎo)致我分不清這些由聲帶發(fā)出的喬月,究竟指我面前的誰。雖然他們自有分辨彼此的竅門,可讓我頭疼的是,喬月們時常在雜貨鋪里賒賬。我本就臉盲,現(xiàn)在連名字都對不上了。
后來我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每十天半月,我都會在雜貨鋪前隨機抽一名幸運兒,問他是不是喬月。對方大方承認后,我便拿出記賬的牛皮紙遞給他看,某月某日你在我這里拿了什么,現(xiàn)在我得收賬了。至于是不是他并不重要,錢給了就好。
我的身體日漸圓潤,生活已經(jīng)枯燥到需要琢磨起他們的名字,來消遣時光??上胛业墓ぷ鞲菬o聊:我負責(zé)觀察天空的厚薄,用肉眼尋找天空的漏洞,并及時縫補上。
腦門上的汗珠還沒來得及流到脖頸兒,就被蒸騰干了。
我躺在竹椅上,伸手揩了臉上的汗水。胖手懸在空中?,F(xiàn)在,我的手和臉一樣又黏又油。我?guī)锥葢岩烧l把咸鴨蛋的蛋黃扣了出來,丟在天上冒充太陽。
敘白戴著一頂草帽蹲在菜園,摘掛在上面的番茄。木屋里傳來大人的聲音,叫他放下手里的活,去雜貨鋪拿一盒針線。大人邊喊下面在漏水,邊火急火燎地往祠堂里趕,什么也沒有囑咐就走了。
喬月是在得知眾人書寫的紙張,出自六歲的敘白之手后,便對他寄予了厚望。敘白的父母在他得到喬月的重視后,便改變了態(tài)度,將他視為同齡人對待。因此,可以毫不猶豫地將這個任務(wù)丟給敘白。
我索性把蒲葉扇放在臉上遮陽,家里的針線是沒辦法拿去用的,只有比鄰雜貨鋪的東西才能縫補好西邊月的缺口。三四平的小木屋堆積滿了灰塵,老板是個懶散的胖子,只有等蜘蛛網(wǎng)爬上了他光禿禿的腦袋時,他才肯動手收拾。柜子上擺著的都是些日常所需什物,低調(diào)到和這些灰塵一樣不起眼。
眼看著敘白小跑過來,我叮囑他路上要注意安全,敘白也和我打了聲招呼,拿了一盒針線便匆匆趕到斷橋。多年前西邊月的支流在赤谷匯聚成湖后,這里的人再沒去過西邊月,湖泊滿足了他們的一切需求。如今,通向西邊月只有那處拱形斷橋了。
敘白站在橋梁護欄往下望時,一條鯨魚突然飛了出來。擺動著的尾巴濺了敘白一身水,也把他嚇了一個踉蹌。鯨魚躍出水面后沒有急著離開,來自深海的叫聲和敘白的靈魂產(chǎn)生了共鳴。就在他愣神的間隙,鯨魚一個翻滾,海水不偏不倚和敘白撞了個滿懷。這個大家伙是帶著笑容離開的,等敘白回過神,它已經(jīng)飛到了半空。
焦熱帶來的煩悶一消而散。敘白脫下外衣坐在斷橋口,雙手支撐橋面,身體慢慢騰空。腳趾沾上了水,便閉上眼睛,放開雙手準備潛入水底。下水后才發(fā)覺西邊月只到他的腳踝。他蹚水往前走,濃霧隨著呼吸進入肺里,陣陣清爽。一會兒的工夫,水位已經(jīng)上漲到了他的膝蓋,不時還有魚躍出水面。
穿過迷霧,他看到了幾只白面水雞,還有一些白色翅膀黑色身子的鳥。水面上人影綽綽,嬉笑打鬧的聲音不時傳來。離敘白有些距離,我看著這些人就像移動的小旗。隨著敘白加快腳步,我現(xiàn)在能看到網(wǎng)球場的護欄網(wǎng)被搬到了水面。西邊月另成世界,這些是敘白不曾想到的。
握著針線盒,他徑直走去,憑空捏造似的,水面上出現(xiàn)了牛面人身、人面虎身和象面人身的居民。這些人在打水球,敘白一闖入便被興奮的人群包圍。他們熱情地向敘白發(fā)出邀請??煽粗矍八迫朔侨说臇|西,敘白仍處在震驚中,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根本沒聽到有人提醒他球來了。敘白就在震驚中被撞飛,一屁股坐在海面上。不等他做出反應(yīng),又飛來一個球。身體倒比腦子靈活許多,敘白本能地用臉把球彈了回去。那頭大象看見這情景,甩著鼻子就急慌慌跑到敘白身邊。用鼻子卷起敘白,把他放在肩膀上,背進海島的小木屋里。
從在菜園準備中午的水果,到現(xiàn)在傷痕累累躺在床上,前后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了,突然到來不及對見到的奇異動物感到興奮,就被預(yù)想中的困難壓倒在地。
海水將太陽的熱量吸收殆盡,還來一片清爽。小木屋布置簡單,一張床,一個桌子和一把椅子,加寬的尺寸大概是為了承受起他們的力量。
大象從竹筐里取出草藥,敷在敘白的傷口處就走了。草藥散發(fā)的清香裹挾一陣火辣辣的苦楚,向東流去。屋內(nèi)留他一人,他盡情舒展四肢,試圖在一陣喧騰中尋到那頭戲水的鯨魚??伤嵌↑c的注意力轉(zhuǎn)瞬就被歡笑聲擊碎了。敘白從未見過如此歡樂的人群,即便被他們砸得頭破血流,也阻擋不住那顆躍躍欲試的心。
敘白挪動了幾下屁股,想重新加入他們的游戲。他推門而出,迎面卻撞到一位老人身上?;疑L袍,花白的胡子和一根拐杖,敘白頓時松了一口氣,已經(jīng)將他隔離的世界,突然間又把他拉回到了現(xiàn)實。
老人慈祥的皺紋舒展開來,對發(fā)愣的敘白說:“小家伙,你要不要把腳松開呢?踩到的尾巴真的會讓我感覺很痛。”
他低頭,才意識到腳底軟綿綿的地方不是毛毯,只好尷尬地移了位置。老人招呼著敘白坐過來,又從袖筒里取出一串葡萄,溫聲細語地問他身上的傷口還疼不疼。說話間,敘白注意到老人看向他手里攥著的針線盒的目光,老人眨眨眼告訴他以前就有個孩子來到西邊月,說是大人讓他來找缺口縫補起來的,可惜湖底實在太大了,他終究是找不到??雌饋恚阋龅氖潞退且粯拥?。像是狐貍的聲音。
敘白點點頭說是。
老人問他為什么不下山呢?在山下找漏水的地方可就比潛到湖底摸索簡單多了。
老人在敘白的眼中如愿看到了崇拜的神色。
敘白便在老人的引導(dǎo)下來到他居住的山洞,穿過洞底從一卷云中掉進一群動物棲息的村落?!斑@個村子的名字很奇怪,叫云里村?!崩先说穆曇魪脑撇世镲h下來,“祝你好運小家伙。”
敘白穩(wěn)定心神,一個中午的時間他就把這一生的怪異都經(jīng)歷過了,剩下還會有什么呢,只要在晴天找到下雨的地方,縫上就可以回家了。
這里居然也有天空。
敘白的興奮勁顯然是消散了,這會兒走在路上才猛然意識到,腳踩的地方是西邊月下面的世界,它的天空應(yīng)該是西邊月的湖底,是一團水或泥才對。
敘白又抬起頭望去,這里確實是藍色的天,也有云。云里沒有魚,此刻的云稀疏得像面疙瘩,他看得清楚。一眼望去,目之所及是一片晴朗的天空。
這樣的好天氣和腦袋旁掛著的紅桃,卻不會使他心情愉悅。他選定一個方向繼續(xù)走,老人告訴敘白這里是一處村落,只是他沒見到田舍,沒有炊煙,最要緊的是沒有遇到一個人,連問路都沒有辦法。
敘白在樹上看到了幾只猴子,他們蕩著樹枝,跟在他身后嗷嗚嗷嗚交流著。敘白開始把注意力從天空轉(zhuǎn)移到地上,這里的土似乎要比別的地方柔軟許多,每走一步都能明顯感覺到泥巴微微下陷了進去。
除去剛剛看到的桃樹,這里還有閃著金色的風(fēng)鈴木樹、藍花楹和頂著香蕉果肉的玉蘭樹。它們錯落有序地排列著,點綴著彼此。這里的環(huán)境適合野炊,適合躺在草地墊上看著晴朗的天空發(fā)呆,適合取出畫板用蠟筆將這些驚艷的顏色和散發(fā)的想象組合起來。或者,敘白覺得摘下花瓣研磨成汁,更適合用花瓣自身的顏色作畫。
敘白想摘桃子解渴,也想逗身后的猴子。可當(dāng)他走向這片果樹,猴子卻沒有跟來,而是坐在枝頭咿咿呀呀閑聊著,敘白從他們的語氣中聽出一絲戲虐的成分。敘白爬上枝頭,轉(zhuǎn)身一瞥發(fā)現(xiàn)那只猿猴咧著嘴對他笑,猿猴的眼神渾濁如泥潭。
敘白靠著樹身雙腿盤坐在地上,雜草鉆進他的褲腳,搔癢他的皮膚,后背也有一種凹凸不平的感覺。敘白轉(zhuǎn)過身,伸手去觸摸樹身。順著刻痕,敘白在樹干上摸到了兩個小人??痰么植诘Χ群艽?,一個張著嘴吃果子的小人,兩只滴溜溜的眼睛很大,眼睛旁邊還有很密的睫毛。另一個小人的手里沒有果子,嘴巴變成了一條線,沒有滴溜溜的大眼睛,取而代之的是刻痕很深的兩道“X X”。
突然之間敘白覺得也不是那么口渴,丟下果子便繼續(xù)趕路。
他聽到樹枝搖晃的聲音,大概是那幾只猿猴又跟了上來,可當(dāng)他回頭卻找不到猿猴的蹤影。這里似乎沒有太陽,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待光線完全消失,又不知從哪里趕來的月光填補了它的空白。夜晚也是一樣,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此刻的月光如無本之木。
這里的野獸很多,敘白覺得最好是可以找一處山洞,再拾些樹枝生起火。他正這么想時,感覺肋骨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敘白扭頭一看,是有著一雙白睫毛和結(jié)實的胳膊,夾著樹枝的大漢和他并肩著走。大漢也扭過了腦袋,低下了頭,鼻孔噴出的熱氣直撲敘白臉上,像腐爛蘋果的氣味。這是只大猩猩,敘白剛剛好像聽到他說話了,說了一句什么不喜歡什么味道。
“喂,跟上?!?/p>
大猩猩的牙齒從牙根黃到了牙冠,它見敘白還愣在原地,便丟下了這句話加快步伐走到了前面。
敘白跟隨大猩猩穿過小溪,拐進一處茂盛的叢林。在踩著雜葉的咯吱聲中他見到了星星火光。朝著這個方向,大猩猩帶著敘白來到了一處山洞。大猩猩把樹枝丟到火堆里,洋洋得意的黑夜被高漲的火焰逼得緊縮了自己的領(lǐng)地。蝙蝠、刺猬、鬣狗和銀環(huán)蛇從石塊后探出腦袋,見到是大猩猩就齊刷刷冒了出來圍住了他。大猩猩從刺猬的背上摘下幾個果子吞進嘴里,順手也丟給了敘白。鬣狗嗅到生人的氣味,本能地齜開牙,作勢就要撲過去。敘白后退幾步,鬣狗隨即緩和了神色,略帶歉意說,真是不好意思,有些習(xí)慣性動作一時半會還是改不下來。
鬣狗點頭哈腰退到一旁,后腿坐下,前爪緩緩趴在地上,兩瓣鼻子動了動打了個噴嚏。石塊上沾著他的鼻涕,在一個隙縫里把一只小蟲子銜了出來。哎喲,老大哥你能不能別放屁了,這些臭氣真讓人受不了。蟲子忿忿不平,回應(yīng)他,你一個鬣狗鉆過的屁股還少嗎?我也沒見你嫌棄過。這時候倒來假惺惺裝衛(wèi)生了。再說,臭屁蟲不放屁還叫臭屁蟲嗎?
鬣狗的口氣和臭屁蟲的臭氣旗鼓相當(dāng),一時半會沒個勝敗。洞穴里不是干巴結(jié)塊的屎尿,就是蟲子蝙蝠。在火堆的照耀下,洞外漆黑一片,困意很快就席卷而來。第二天,他是被洞穴主人的嘀咕聲吵醒的,在迷糊中敘白聽到了他們的議論。
“我很想知道他心里藏著什么動物,沒料到這小子居然不會變身。害我瞎跟了一路,一點都不好玩?!?/p>
“老銀,等他醒來,你帶他去嘗嘗那些果子不就成了,我可知道你的肚肚腸腸都是那玩意兒呢?!?/p>
“好主意!可是,看起來他還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呢,就算吃了果子他也沒什么事?!?/p>
“話說他能夠平安無事進來,是不是說明我們也可以出去了?”
“要不你去試試吧老蝙蝠,在這里你誰都打不過,那么多蝙蝠沒一個能當(dāng)你老婆。外面可就不一樣了。話雖如此,可是你一個大男人體驗了一把生娃的感受也算人生不枉走一遭??!”
“臭蟲果然是臭蟲,說話還是這么臭。不過,我也真想出去了。你在外面捐了不計其數(shù)的教學(xué)樓,是位名副其實的慈善家呢,我好奇你用黃金鋪的床,睡上會是什么感覺。”
“好了好了,都別說了。他要醒了,我們就跟上他走?!?/p>
西邊月的支流有很多,主要的只有三條,分別在忘憂鄉(xiāng)、赤谷和云里村。有人在河邊立上了石碑。在忘憂鄉(xiāng)的石碑上說它是掘地及泉而形成的,在云里村的石碑上則介紹說它是從九天而下匯聚于此的,赤谷的記錄里說它天然存在。起源雖有差異,不過,共同之處是它們都叫西邊月。
我是在那個叫唐廣君的青年剛長出翅膀的時候,來到的赤谷。這些人為了尋找月光魚才越過西邊月定居到了蒼耳山。他們的翅膀像雨后春筍般噌噌往外冒,于是一批又一批的人遷徙到了蒼耳山。我一直在觀察赤谷的天空,尋找那塊漏洞,沒顧得上他們。后來我聽說他們管自己叫神,打上了神的后代的宣言,自此沒有出過蒼耳山。等我補好了天,才發(fā)現(xiàn)赤谷已經(jīng)搬空,而這時我也回不了家了,索性就在赤谷安了身。
我很好奇這個世界,族里的長輩曾說赤谷生活的是一群被放逐的壞人,他們的身子充滿了邪氣,扭曲變形的五官,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他們吃花的種子,吃八月十五收集的月光。后來他們還搭了個梯子,攀上星空吃那些閃爍的星子,還扯下月亮一口一口塞進嘴里。他們是十足的饕餮,如果你不聽話,就會被他們抓走洗干凈生吃掉。除此之外,我還知道忘憂鄉(xiāng)的河里有貓猴子,忘憂鄉(xiāng)的樹上住著狼巴子等神奇的動物。我是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的。不過,我非但不怕,還十足好奇。叛逆期來得太遲,直到現(xiàn)在也是。
我在湖里釣上了幾尾月光魚,帶回小木屋研究。發(fā)現(xiàn)月光魚的基因和人類的基因幾近吻合。我又翻開了他們遺留下來的竹簡,試圖從中找到些蛛絲馬跡。最后卻不得不捂著心口放生了這些魚。
在他們的記載中,月光魚具有人參果的功效。據(jù)說長壽之神南極仙翁與天師張道陵在棋局上難分彼此,南極仙翁礙著面子不好開口求和,天師張道陵又是個爭強好勝的主uR4XgCgFkYKDBrqiZRdez5mky8zTTBqRQr9Eh5SVuuI=。二人一步棋就思考了幾十年,一直下到五百零五年。梅花仙鹿這時出了個主意,說讓二人互換身份,主人去煉丹,天師去度化百姓。百年后誰的香火最盛,這盤棋自然就算是誰勝了。他們便分出一縷元神進入一處秘境,百年之后二人相視而笑,卻誰也不提輸贏之事。
月光魚說的不是魚的種類,而是指在秘境里吃了南極仙翁煉制的丹藥的魚。仙翁煉制的丹藥并不完全成功,確實有長生功效,卻不是針對食用者。吃了丹藥的魚渾身透明,散發(fā)白光。只有沐浴在月光下才會顯出真身??隙ú恢辉鹿怍~,我想還有月光狗、月光鴨,甚至是月光人。只是在河水里最不易被發(fā)現(xiàn),因此只有月光魚生存了下來。又或是仙翁為了保護他們的安全,不論雞鴨貓狗,索性都把他們變成了魚。
我是下不了口的。我篡改了他們的史書,也抹去了南極仙翁與天師張道陵打賭的這段神話傳說?,F(xiàn)在的月光魚變成了調(diào)節(jié)氛圍的LED燈,變成了家家戶戶掛在屋檐下照亮夜歸者回家路的燈籠。
我發(fā)現(xiàn)赤谷的土壤松軟有營養(yǎng),西邊月的水質(zhì)清澈。我就在這里開墾了田地,種上了蔬菜瓜果,開始過上自給自足的日子。后來,仿佛是一夜間,赤谷又來了許多人,他們的肩胛骨處有大小不一的傷口,我猜測他們來自西邊月。
為了不讓他們重蹈覆轍,我就在赤谷開了一間雜貨鋪,教他們用耒耜開墾農(nóng)田播種五谷。我又用赭鞭分辨出各種草藥的藥性,記錄在冊,調(diào)配草藥幫助他們包扎傷口治療風(fēng)寒。我將成塊的樹皮從構(gòu)樹上剝離,拍打、浸泡、曬干,使之變得平滑,縫成一塊可以遮羞的樹皮布替代他們身上的獸皮。后來,那個叫敘白的孩子,把構(gòu)樹皮撕成小條狀,放進石臼,自己搗鼓半天。晾干后做成了一張紙,此后他們記錄生活就方便了許多。
我在閑暇時去過西邊月,才發(fā)現(xiàn)那座連接西邊月與蒼耳山的石橋被人鑿斷了。就這樣我又一次與他們斷了聯(lián)系。
起初,這些人的名字很簡單,像亞、晉、政這樣。隨著生活的穩(wěn)定,他們的名字就像雨后的彩虹,開始豐富起來:不喝、希望、腦袋大……諸如此類。后來,人口多了就產(chǎn)生了分支,就像西邊月的支流。他們建了祠堂,編撰起了族譜。他們開始自由交換各自所需,各自分工,我的雜貨鋪漸漸淡出了他們的視野。
有一天,斷橋上突然升起一團云霧,大霧彌漫到赤谷的家家戶戶。在第十天稍顯消散跡象,到第十二天才完全散去。大霧消散時,從里面走出一位女子,她裹著面紗,介紹自己叫喬月,來自天朝。她為赤谷人帶來了絲綢、美酒、琉璃、龍涎香、術(shù)士煉的丹藥和外面的花花世界。她開設(shè)講壇,傳授三千世界起源,話鋒一轉(zhuǎn),她說赤谷是荒蠻之地,土地貧瘠,民眾不敬天禮地,多食不潔之物,不知禮儀,處于眾多世界中最低劣的一層。
一開始,我以為她與我來自同一地方,我便混入其中聽她講課。后來,當(dāng)我意識到她并非來自忘憂鄉(xiāng)后,我就失去了興趣,回去繼續(xù)經(jīng)營那個無人問津的小店。
此后,赤谷分保守派和新進黨。保守派認為赤谷的一畝三分地是生命的歸宿,新進黨則相反,他們改掉自己單調(diào)又不合禮儀的名字,學(xué)著女子叫自己喬月,認為外面的世界才是自己應(yīng)該擁有的。敘白的父母便是喬月的信徒,而敘白是他們選中的神之子,由他負責(zé)云里村的天。喬月們慌忙趕到祠堂,是為了切斷赤谷和云里村的聯(lián)系,因為喬月告訴他們,現(xiàn)存的圣潔,不容任何污穢染指。
喬月們是赤谷的第三代人。第一代人是被忘憂鄉(xiāng)驅(qū)逐出來的惡人,他們已經(jīng)化為月光魚,生活在西邊月里得到了永生。第二代赤谷人生出了翅膀,把自己封閉在蒼耳山,宣稱自己是神靈的后人,最接近神的人。第三代人是喬月的信徒,渴望赤谷外的大千世界,卻又固執(zhí)地將自己封鎖在這片小天地。
敘白生活的赤谷是一個世界,赤谷的地是云里村的天,赤谷的天是忘憂鄉(xiāng)的地。我來自忘憂鄉(xiāng),我的使命和敘白一樣,我需要時刻觀察赤谷的天會不會漏水。如果有,就及時給補上。
在如何做一個完人這件事上,赤谷與我的家鄉(xiāng)不謀而合,他們都選擇割舍出自己丑陋的一面,以求靈魂的潔白無瑕。在足夠遠的宇宙里,只要速度比光快,就可以無數(shù)次回顧這個世界的滑稽經(jīng)歷。
手上的香蕉皮剛丟到樹下,正把果肉往嘴里塞時,大猩猩的瞳孔驟然放大,眼睛變得像黑洞一樣。隨后,大猩猩用爪子夾緊枝梢,直接站在了松樹上,排列整齊的“星星”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順著“星星”的紋理,他一眼就看到了掛在夜空中的峨眉月。
他張著嘴巴,看起來是準備吞掉這剛出生的月亮。然而,他并沒有吞月,吃完了香蕉,一直坐到天明??吹教柹?,月亮隱退,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估摸著敘白的情緒低到了谷底,他們才抱起竹筐,熱情地把水果送到敘白面前。小牛犢哞哞叫著頂著敘白走。他們在魚鱗鋪成的方地上點起一堆篝火,又把各自在山里打的野兔山雞清洗干凈。黑豬負責(zé)燒烤,大猩猩則領(lǐng)著動物們在篝火前表演雜戲,猴子吞劍,大猩猩胸口碎大石,公雞咯咯跳著妖嬈的舞姿,逗著敘白不亦樂乎。
孩童的天性此時被釋放得淋漓盡致。這些動物們會把握分寸,抓住敘白就撓他的胳肢窩,恰到好處的力氣使敘白無法逃脫,又不至于弄疼他。敘白趁公雞喘氣的間隙,掙脫起身,作勢要撲倒猿猴肩上的鸚鵡。
動物們成了敘白的伙伴。他們圍坐在篝火前,火花點綴著敘白紅撲撲的臉蛋,又好像是要和他比個高低。鸚鵡在篝火上空盤旋,溫柔優(yōu)美的歌符在敘白眼前翩翩起舞。隨后,他們放開了嗓子跟著鸚鵡唱了起來。大猩猩伸出厚實的手掌,撫摸著敘白的腦袋,以村長的身份對敘白的到來表示了歡迎。末了,大猩猩得知敘白此行的目的,并信誓旦旦地保證會發(fā)動全村成員尋找漏洞,助他一臂之力。
第二天,他們便用蜜蜂釀的蜜、鴨子的羽毛和蟹的鉗子,幫敘白建成了一個香甜溫馨的小茅屋。又用木柵欄將茅屋四周圍了起來,以免野獸襲擊。他們挑了一處好地方,爬上茅屋后的那棵碗口粗的松樹,敘白可以一覽云里村。
云里村的一切恢復(fù)了平常。驚蟄、芒種、白露和大雪如約而至,使動物們興奮不已。
云里村的第一個冬天,來得氣勢洶洶。這個冬季,大雪封路,敘白寸步難行。只能靠鸚鵡飛向空中各處,觀察天空并轉(zhuǎn)述大猩猩的信息給敘白。敘白告訴他,只需要找到下雨的區(qū)域就好。不過,傾盆而下的鵝毛大雪,搞得鸚鵡一頭霧水,這種鬼天氣哪里會下雨?只是在大猩猩的吩咐下,他又不得不在空中巡視著。大猩猩則帶領(lǐng)著鬣狗在大地上尋找下雨的區(qū)域,時不時喚回鸚鵡,讓他向敘白報告任務(wù)進度。只是沒多久,他們開始收集凍僵的山羊、梅花鹿和犀牛的角,已經(jīng)將焦急的敘白拋到九霄云外了。
猿猴把毛毛蟲冬眠用的夕顏花和風(fēng)鈴草搗碎,混著新鮮的露水,灑在向日葵收集到的日光中。猿猴將重新調(diào)配好的陽光裝進罐子,拿葉子盛上融化的蜜蠟,澆在瓶口上。緊接著,猿猴頂著風(fēng)雪,敲響了敘白的茅屋。他找來了一把羊角錘,將木板一塊塊釘?shù)搅舜皯羯?。邊釘,邊神神秘秘地告訴敘白要給他看一個好東西。
木板睜開了黑漆漆的眼睛,貪婪地吸食白光的生命。茅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了下來。這時,猿猴從兜里掏出密封好的罐子,他握著敘白的手,兩人盤腿坐在一起。瓶口剛露出一條小縫,黃澄澄的光芒就迫不及待探出腦袋,頂?shù)袅巳?,灑滿屋子的日光觸手可及?!八袼ㄒ粯釉趧?!”敘白驚呼了一聲。話音剛落,日光似乎是在回應(yīng)他,扭身就鉆進了敘白的鼻腔和耳朵里。甜蜜的陽光和青草的香氣,驅(qū)散了敘白冰涼的四肢。敘白醉倒在這片日光里。
大猩猩正蹲在門前,和鬣狗一起,將動物的角整整齊齊釘在地上,用這些凍僵的角鋪成了一條鐵路。蝙蝠飛了過來,看著延伸到西邊月的軌道,憂心忡忡道:“這點夠我們離開嗎?”
“差不多了,這些距離足夠火車起飛?;疖囷w到天空后,我們就用不到這些角了?!?/p>
當(dāng)敘白清醒時,這些動物們早已藏匿在春風(fēng)里。任憑敘白呼喚,也得不到回應(yīng)。他撿起猿猴遺落在地上的羊角錘,將木板上的釘子一個個拔了出來。取下木板后,他甚至不知道猿猴是怎么離開的。
推開門,一股染著鐵銹味的陽光刺得敘白閉上了眼睛。等他再睜開時,才看到門前出現(xiàn)了一輛紅皮火車。敘白伸手去撫摸火車,火車的身體像受驚的刺猬,縮成了一團。敘白便趁著空隙鉆了出來。繞到火車后,他用手指戳了戳車轱轆,這下火車抖了一抖,又恢復(fù)了原狀。
敘白發(fā)現(xiàn)火車屁股上冒出了一條線頭。他感到眼熟,想伸手扯下來。
“你終于醒了。”
敘白覺得自己丟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當(dāng)他拍著腦門,努力回想著在哪里看到過這根線時,突然傳來一聲蒼老的話音打斷了他的思路。敘白不再看火車,而是轉(zhuǎn)身四處環(huán)視。應(yīng)該是那只鸚鵡。敘白心里想。
“小敘白,你是不是丟了什么東西?還沒想起來嗎?”
敘白感到不可思議,它能猜到他心中所想。這時,敘白也沒有發(fā)現(xiàn)旁邊藏著的鸚鵡。
“你的針線盒還在嗎?”
是了,敘白恍然大悟。這不正是他針盒里的線嗎?還沒有肥皂大的針線盒,現(xiàn)在居然變成眼前的龐然大物。敘白興奮地就要沖上去,可接觸到火車的瞬間他突然哭了。他意識到,即便找到了下雨的缺口,敘白也沒辦法抱著火車去縫。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覺醒來就變成了一輛火車。我想,我們應(yīng)該先回去問問胖叔叔。我可以帶你回去,你只要想象著來時的路就可以?!?/p>
“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你沒有辦法飛到天上。”
敘白認同火車的想法,可正如自己說的,火車怎么能跑到天上呢。
“可是,誰又告訴你火車不能飛呀?”
在敘白腳踩到火車的瞬間,火車頭便冒出了一股股白煙,繼而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疖囆旭偟搅宋鬟呍拢谒嫔鲜幤鹨蝗θΣy,水聲和火車的風(fēng)笛聲纏繞在一起。眼前出現(xiàn)了一團云霧,和敘白當(dāng)初走進西邊月時生出的迷霧一樣。等穿過云霧,敘白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飛到了天上。
火車正對著火燒云駛?cè)ィ俣仍絹碓娇?。撞進云彩的瞬間,敘白只聽到刺啦一聲。待敘白睜開眼,火車已經(jīng)停在了一座山上。敘白見火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停在了這里,就要打開車廂走下去。從座位上站起來,敘白感到車廂在顫抖。這不是錯覺,因為抖動的力度使敘白也跟著左搖右晃起來。
走下火車,顫抖的感覺消失了,敘白卻聽到了牙齒打顫的聲音。他望向火車,從火車底部漸漸冒起了一股黑煙,劣質(zhì)橡膠燃燒的味道,嗆得敘白流淚。黑煙吞掉火車后又開始消散,最后火車隨著黑煙一塊消失了,出現(xiàn)在眼前的變成了大猩猩和鸚鵡它們幾個。原來是它們的牙齒在打顫,敘白來不及上去打招呼,這些動物一溜煙就跑了,邊跑還邊嚷嚷著壞了壞了,我們把天撞破了。留著小敘白一個人愣怔著。
動物們變成的火車將天捅了一個窟窿。從窟窿里落下的雨帶著魔咒,山下的人淋了它長出了翅膀。一茬又一茬的人長出了翅膀,他們越過西邊月定居到了蒼耳山。我邊講著故事,邊從抽屜里扒拉出針線盒遞給敘白,叮囑他不要貪玩,把缺口補上我們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