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河。
——題記
一
依山而居,依水而存。黃河,就像大地上裂開后不可愈合的口子,只能用無盡的河水來填補(bǔ)。
黃河不知從何時起就開始從我國無數(shù)個村莊的肚皮上穿過,滋潤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生命。無情的時候,也會吞噬無數(shù)的生命。它總是用深沉而有力的聲音,向我們訴說著無數(shù)個悲歡故事。
祖父說,黃河是有格局的。的確,黃河不僅從我們的肚皮上穿過,還為我們造就了幾個大小不一的天然水坑。而這些水坑,在夏天炎熱的季節(jié),就變成了我們的天然澡堂。
童年的碎片記憶大部分都是靠黃河來拼接的。兒時的夏天,陽光熾熱,空氣中彌漫著炎熱的氣息。黃河邊的天然水坑,就成了我們消暑的好去處。孩子們在水中歡快地嬉戲,大人們則裸著身子在坑里洗澡。我們總是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這兒,脫下衣服,泥鰍般在水坑里玩耍,把水坑折騰得雞飛狗跳。在我們看來,只有這樣,才算得上享受了大自然的饋贈。
我和弟弟在祖父的嚴(yán)格管教下,只能靜坐河畔,羨慕地望著其他孩子在水中嬉戲。祖父的教誨如同岸邊的巖石,堅硬而不可動搖,讓我們的童年多了一份對自由的渴望與對規(guī)則的尊重。
任性的祖父總是那樣,一方面嚴(yán)格要求我和弟弟,不讓我們在水坑里玩耍,一方面又忍不住自己去享受那份清涼。年少的我,總是對祖父的決定心生不滿,但又無可奈何。我不能理解,為什么祖父可以享受大自然的恩賜,而我和弟弟卻只能站在河邊,望水興嘆。
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先違背了對祖父的承諾,忍不住向水坑走去。那時的我,一心只想投入祖父的懷抱,卻沒想到腳下一滑,整個人都躺在了河里。河水瞬間淹沒了我的身體,讓我無法呼吸。
坐在岸邊玩膠泥的弟弟比我乖巧,不僅乖乖地聽從了祖父的話,還及時地幫我喊了救命。他看見我陷入困境,立刻向漂浮在河面的祖父呼喊。祖父聽見弟弟的求救后,迅速向我跑來,將我救上岸。
以至于到現(xiàn)在,每當(dāng)惹他生氣的時候,他總會提起這件事,說一句:“別忘了我救過你一命……”
二
去年暑假,我有幸和幾位師生一起去開封市的一個沿黃村莊參與“三下鄉(xiāng)”志愿活動。在活動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決定去黃河邊放松一下。于是,我們一行人驅(qū)車來到了黃河岸邊,司機(jī)師傅很貼心地把車停在了黃河大堤上。
下車后,我們朝著一個水坑走去。那里的蘆葦和蒲葉長得老高,給人一種生機(jī)勃勃的感覺。不遠(yuǎn)處,還有人工種植的蓮花,幾朵剛剛露出水面的荷苞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真是美極了。我們走著走著,不小心驚擾了正在岸邊休息的水鴨。它們紛紛跳進(jìn)水里,濺起陣陣水花,發(fā)出“撲通撲通”的聲音。我們意識到可能打擾到它們了,于是趕緊放輕腳步。
我本來還想著能看到幾個小朋友在湖里玩耍或者洗澡,這樣就可以拍幾張照片發(fā)到朋友圈里,重溫一下兒時的歡樂時光。可是,我們轉(zhuǎn)了一大圈,居然一個人影也沒看到。我在岸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打算休息一會兒再繼續(xù)往前走。微風(fēng)輕輕吹來,感覺特別舒服。
這時,我注意到前面樹蔭下有一群綿羊正在悠閑地吃草。它們看到我走過來,就從鼻孔里噴出一股粗氣,然后繼續(xù)低下頭吃草??粗鼈兡强蓯鄣臉幼?,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旁邊坐著一位老者,我猜他應(yīng)該是這些羊的主人。他靜靜地坐在楊樹下,旁邊放著一個沾滿茶漬的富光牌子的水杯和一個破舊的收音機(jī),收音機(jī)里正播放著豫劇《打金枝》的片段。
我輕移腳步,靠近老者,帶著一絲好奇,用河南方言問道:“爺們兒,放羊的人通常手持鞭子或柳條,您為何獨獨選擇了這根竹竿?”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臉上露出了微笑。接著,他從兜里掏出一包煙,輕聲問我:“要不要來一支?”
我笑著擺手,回答道:“我還在上著學(xué),不會抽?!?/p>
他聽后,點了點頭,點燃了自己的煙,眉頭一挑,似乎有點調(diào)皮地說:“照你這么說,我就不能用竹竿了?”
他這么一問,我倒有點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趕緊換了個話題:“我記得以前這兒總有孩子來玩水,今天怎么沒見呢?”
他搖了搖頭,說:“你大概不是農(nóng)村人吧,已經(jīng)快十年了,孩子們都不敢來河里玩了。”說著,他還揮動了一下手中的竹竿。
我沒有反駁他,繼續(xù)好奇地問:“為什么呢?”
他深吸了一口煙,表情變得有些嚴(yán)肅:“因為我不允許?!?/p>
我有點不解,心想孩子們來河邊玩是他們的天性,你一個老人家怎么能管得了呢?于是我半開玩笑地說:“這你可管不了吧?”
他聽了,卻自信地笑了笑,把長竹竿往空中一舉,說:“我管得了。哪個不聽話,我就用竹竿打他?!?/p>
我這才恍然大悟,細(xì)細(xì)一想,這里面肯定有不少故事,于是決定和他多聊聊,聽聽他的家常。
老人姓張,是附近的村民。大概是十幾年前,老張的兒子蝦米剛剛高考結(jié)束,那年夏天,蝦米整天陪在老張的身邊,同他一起在河畔上放羊。突然有一天,其中一只綿羊在坑邊吃草時陷入水中,蝦米為了救出這只羊,不幸溺水。老張說,當(dāng)時那只羊只是在坑邊吃草,并沒有到河中游泳,但他們并不知道此時上游下了暴雨,河水上漲,大量洪水沖進(jìn)坑里,將這只羊瞬間沖走。羊掙扎著,喊叫著,在水里不停地?fù)潋v。蝦米稍有點水性,見狀后向坑中跳去,結(jié)果拉到那只羊的時候,一百多斤的羊把兒子死死地拽住,往水下按,最終蝦米和羊都沉到了坑里……
“那家里就剩下你和大娘了?”我深吸一口氣,接著問道。
“他娘想不通,沒幾天就喝藥走了。”說的時候,老張表情淡淡,看不出任何悲傷,似乎在述說他人的故事。
當(dāng)?shù)卣紤]到老張的家庭情況,給了他一些相應(yīng)的生活補(bǔ)貼。后來政府讓老張在河畔放羊的同時,協(xié)助修防段的人員巡查河道,每月還有固定的“工資”。所謂巡查河道,無外乎就是防止溺水事件再次發(fā)生。老張聽后拒絕說:“我是從小在河邊光著屁股長大的,這都是俺該做的,工資就不用了,只要不攆俺走就中?!?/p>
他晃著手中的長竹竿,說:“這個竹竿有三種用途:一是放羊,二是看到有孩子往水邊來就拿它嚇唬他們,三是要真有人掉進(jìn)了水里,就用它撈人?!?/p>
我明白了??粗鴿M面滄桑的老張,看著他手中的竹竿,我心里肅然起敬。
“走,回家嘍?!崩蠌堈酒鹕?,拿竹竿在羊身上輕輕敲了兩下,迎著日落向西離去。
此刻,夕陽的余暉灑滿河面,我們也準(zhǔn)備踏上歸途。我再次凝望那片曾經(jīng)嬉戲的水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哀愁。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下,那個叫蝦米的少年,面目時而模糊,時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