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蘇軾：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吃飽

提起蘇軾，人們首先想到的可能是他那豪放灑脫的詩篇，或是他那行云流水般的書法。等等，有沒有忘掉什么呢？比如那道色澤鮮亮、味道誘人、口感軟糯的名菜東坡肉。其實，除了東坡肉，還有東坡肘子、東坡豆腐、東坡腿、東坡餅……據(jù)說有整整66道菜和蘇軾有關，恨不得能組成一個“東坡菜系”。

是??！雖然少被人討論，蘇軾這位冠絕古今的大文豪，還有著一個有趣的身份——北宋著名美食家。

蘇軾生于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1056年，首次出川赴汴京參加科舉考試，翌年以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獲得主考官歐陽修的賞識，卻因誤會而屈居第二。1061年，蘇軾中制科考試，入第三等，為“百年第一”，從此開始了他的仕途生涯。

正如我們所熟知的，蘇軾的仕途并不順利。他的京官沒做多久，一生經(jīng)歷三次被貶、多次調任。對于官員蘇軾來說，這自然是不幸的。不過，這些經(jīng)歷也讓文學家與美食家蘇軾得以“公費”走遍祖國的大江南北。據(jù)記載，蘇軾曾在鳳翔府（今陜西省寶雞市）、杭州、密州（今山東諸城市）、徐州（今江蘇省徐州市）、黃州（今湖北省黃岡市）、汝州（位于河南?。⒌侵荩ń裆綎|省煙臺市）、開封、潁州（今安徽省阜陽市）、揚州、定州（今河北省保定市）、惠州（今廣東省惠州市）、儋州（今海南省儋州市）等地任職。在那個出行靠車馬與河運的年代，他比大部分現(xiàn)代人見識過的祖國壯美河山還要多。

作為一名資深老饕，蘇軾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且總是以極大熱情發(fā)掘當?shù)氐牡胤教厣朗场１热?，在杭州時，蘇軾熱衷于吃當?shù)氐奶禺a白芡和烏菱。烏菱和白芡是水生植物的果實，在杭州西湖到處都是，價格便宜，味道鮮美。蘇軾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首》其中的第三首寫道：“烏菱白芡不論錢，亂系青菰裹綠盤?！笨梢娝麑@兩種便宜又好吃的當?shù)靥禺a食物的鐘愛。

在徐州、常州為官時，蘇軾愛上了當?shù)厥a的蔞蒿、蘆芽以及大名鼎鼎的河豚。為此，蘇軾著詩有云：“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保ā痘莩绱航砭啊分唬┦V蒿、蘆芽到現(xiàn)在仍是江南地區(qū)人們喜食的春菜，一口下去，滿嘴清香。河豚的美味則不用多說。蘇軾實在是一位愛吃、懂吃之人。

到了黃州工作時，蘇軾仍然熱心地發(fā)掘當?shù)靥禺a食材。這次他盯上了豬肉，還給后世留下了一篇夸黃州豬肉的《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這里有句話可能讓人費解：“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睕]錯，和現(xiàn)在不同，宋代時豬肉價格確實很便宜。當時的達官貴人愛吃羊肉。在北宋初期，一頭羊的價格約為5貫（5000文錢），是一頭豬的5倍。

蘇軾在《豬肉頌》里打趣地說，有錢人不肯吃豬肉，愿意吃豬肉的窮人則不知道怎么烹飪豬肉才能好吃。蘇軾對如何料理豬肉乃是深有研究，好吃的重點在于文火慢燉：“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比绻邢聫N經(jīng)驗的人一定會明白，蘇軾所寫的方法正是做紅燒肉、燉排骨等菜肴時美味的秘訣。

和在杭州、徐州等地時的境遇不同，蘇軾在黃州熱衷吃當?shù)氐呢i肉，理由除了他“發(fā)掘當?shù)厥巢拿牢丁钡膼酆弥?，更多是因為他真的手中拮?jù)，買不起昂貴的羊肉。今時不同往日，蘇軾是被貶到黃州來的。

在《初到黃州》一詩中，蘇軾曾頗為苦澀地寫道：“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彼灾约旱恼卫硐肱c抱負很難實現(xiàn)了。如果可以在官場一展宏圖，蘇軾大概也不會把這么多精力都放在“為口忙”，鉆研美食上。人的精力總要有承載的地方，人生也總要有個獲得意義的出口。對于豁達的蘇軾而言，“搞事業(yè)”的路被堵住了，并不影響他鉆研美食，享受生活。

仕途不順后，蘇軾記錄美食的文字比以前更多。文字中再少有當初于江南享用的河豚那般名貴的食材，寫的大多是豬肉、野菜、芋頭、生蠔等當時的平民食物。但是，蘇軾的文字里對美食的熱情始終如一，對食物的美味也描繪得還是那么誘人，讓人看了忍不住想咽口水。

比方蘇軾被貶到惠州時寫的惠州的荔枝。惠州是荔枝的產地，蘇軾來了那是萬萬不會錯過。他寫詩贊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比绻刻斐匀兕w荔枝，我愿意永遠做嶺南人。這句詩未對荔枝的具體味道描繪一字，卻成為寫荔枝美味的萬古名篇。

再比如蘇軾筆下的惠州土芋。蘇軾在《記惠州土芋》一文中說當?shù)厝瞬欢趺戳侠硗劣螅骸敖窕萑私院推に罄溧?，堅頑少味?！贝笠馐钦f惠州人料理土芋都直接帶皮水煮，沒什么味道。在文中，蘇軾給出了他自己研究出的做法：“芋當去皮，濕紙包，煨之火，過熟，乃熱啖之，則松而膩，乃能益氣充饑。”蘇軾寫的這種炭火烤芋頭，想想就比單純的水煮好吃很多。

蘇軾在惠州時還對中華美食做了個大貢獻，他研究出了我們現(xiàn)在也常吃的一道菜：羊蝎子（羊脊骨）。前面提到過，羊肉在宋朝很貴，蘇軾被貶后吃不起羊肉。不過，羊脊骨沒什么肉，屬于沒人要的邊角料。蘇軾把這些沒人要的骨頭拿過來煮熟，把肉剔出來，用酒浸泡，再撒上鹽巴放在炭火上烤制。

這道菜好吃到什么程度呢？蘇軾得意地給弟弟寫家書，專門講怎么烹飪羊蝎子，并評論稱：“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shù)日輒一食，甚覺有補?！碧K軾稱，羊蝎子的肉就像螃蟹蟹鉗里的蟹肉一樣美味。蘇軾還打趣自己的弟弟，說他每天吃肉，根本不啃骨頭，哪里品嘗過這等美味佳肴。

蘇軾人生中被貶過多次，其中三次詩人最為“看重”。第一次被貶到黃州，第二次被貶到惠州，最后一次則被貶到了偏遠的儋州（今海南省儋州市），這里也是蘇軾為官的最后一站。宋朝時，海南是一個偏遠荒涼之地。蘇軾去了海南，餓了很長時間肚子。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耳?！保ā洞鸪倘鍟罚笆碂o肉”讓蘇軾格外痛苦，特地放到第一句強調，倒很是符合他嗜吃如命的性子。

其實不僅僅是沒有肉，海南那時候連米都沒有。蘇軾在《縱筆三首》中又寫道：“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說海南的米就像珍珠一樣昂貴，自己已經(jīng)半個月沒填飽肚子了。怎個慘字了得！

但是，別忘了，他可是能夠根據(jù)當?shù)厥巢难邪l(fā)料理的美食家蘇東坡??！海南也有自己近乎泛濫的特色食材——海鮮。一天，有人給蘇軾帶了一些生蠔。蘇軾“剖之，得數(shù)升，肉與漿入水與酒并煮”。他把生蠔肉和酒一起煮熟，嘗了一下。這一嘗真是不得了：食之甚美，未始有也。蘇軾感嘆自己吃到了從來沒有過的美味，實在是太美妙了。他一改往日的苦悶，和兒子說：“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他告誡兒子，千萬別和別人說生蠔有多好吃，他怕北方的小人們聽聞，紛紛求著被貶海南，來和他搶這美味的生蠔。

這番話當然玩笑成分居多，蘇軾在開這個玩笑時內心一定像孩童一樣快樂。在那個毫無政治前途的蠻荒甚至死亡之地，六十多歲的蘇軾因為嘗到了美味的生蠔，沉浸在純粹的快樂中。當我們想象那個場景，很難不被蘇軾那滿溢著生命力的人格魅力所打動。

我們心目中的蘇軾是一位大文豪，但是真的回到當時的歷史現(xiàn)場時，這位老人其實是一個才華橫溢卻無處施展的失敗者。他的人生“起起落落落落落”，起步高光，接著就一條線跌到谷底。他已年邁，再無翻盤重來的機會。食不果腹，在這荒蠻之地等死。

在這樣的境地下，他沒有絕望，他沒有憤懣，他沒有不甘。他吃到了久違的美味，于是開開心心地寫信給自己的孩子炫耀。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個人一定在自己活過的每一刻，都是如此地熱愛著自己的生活，如此真誠而熱烈地活著。

這或許就是歷經(jīng)近千年，我們始終無法遺忘他，如此多的人跨越時光愛上這位文豪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