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父母去看精神科

身體衰老會帶來精神的塌縮。社會老齡化程度加深帶來的危機之一，即是老人群體在面對身體疾病增多的同時，也遭受著精神疾病的摧折。

不少子女們開始帶父母去看精神科，并在一個精神疾患多發(fā)的時代，預習未來。

走進精神科

蔣悅的父親今年70歲。2017年年末，60歲出頭的父親開始出現(xiàn)明顯異常。東北地區(qū)已入深冬，路邊的植被掩蓋在厚厚的積雪下。叫父親起床，成了蔣悅家的一大難事。

2017年，蔣悅32歲，遠在北京工作，她只能從家人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父親的異常。蔣悅給家里打電話，總是母親來接。當她問起父親在做什么，母親忍不住抱怨：“你爸天天就睡覺。”哪怕是工作日要上班，也得母親來叫他起床。有時，他得發(fā)一通脾氣后，才會起身。

在起床這場戰(zhàn)役里，蔣悅的父親孤軍為戰(zhàn)。他有6個弟弟妹妹，平時聯(lián)系緊密，常常聚會。有時一大家人吃過晚飯，聚在客廳聊天，父親會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地回到臥室，重新窩在床上。叔叔、姑姑們試過叫他出來說說話，但他躺在床上不動，只叫他們別管他。叫得多了，他會沖出房間，生氣質問：“你們管我干什么玩意兒？”

父親曾經(jīng)是個積極健談的人。蔣悅聽母親說起過，父親年輕時在農(nóng)村工作，下班后會坐在朋友家的炕上，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直至深夜。家里大大小小的聚會，常常是他費心操持。年輕時，他拿著刀，掌管整個廚房，其他人穿梭交替著幫忙洗菜、備菜，他就釘在灶臺前，直到炒出最后一個菜，端上桌。他享受為家人下廚的快樂。哪怕后來年歲漸長，體力跟不上，他也常常站在一旁指導。

家人們曾猜測，蔣悅父親的消沉，是否和提上日程的搬家有關。蔣悅家住在6樓，不是電梯房。蔣悅的母親膝蓋不好，爬樓梯越來越吃力，久而久之便不愿意下樓。2014年左右，蔣悅就開始張羅著換房，但父親一直不愿意，他舍不得住了多年的房子。

真正讓蔣悅感覺到有問題的是父親的回避。2018年春節(jié)前，蔣悅休假回家。飯桌上，她又一次提及搬家的事情，父親強硬地說他不搬，此外沒有其他回應。無論蔣悅如何勸說和詢問，父親都只低著頭吃飯，不答話。等到碗里的飯見了底，他放下筷子，又回到房間躺著。

在蔣悅的成長歷程中，父親一直是家里的頂梁柱，家里事務都由他抉擇，遇上意見沖突，他也會表達自己的想法，提供解決方案。消極回避，不是父親的處事風格。

2018年春節(jié)家宴，發(fā)現(xiàn)父親不愿意進廚房，蔣悅意識到父親連曾經(jīng)的愛好都已失去興趣。她開始思考父親的狀態(tài)是否和心理疾病有關。春節(jié)假期結束，她一回到北京，就立刻掛了安定醫(yī)院的號。聽了蔣悅的描述，醫(yī)生認為，她父親有80%的幾率患的是抑郁癥。

北京回龍觀醫(yī)院老年科病區(qū)主任燕江陵介紹，老年抑郁癥十分常見，但相比青年人的抑郁癥，要更難以識別。老人性格脾氣的改變，如易怒、產(chǎn)生攻擊等，常常被當作普通的“老化”，難以引起重視。有數(shù)據(jù)顯示，患有抑郁癥的老年人中，接受治療的不到10%。

2023年8月的某天，王禹侃的爺爺顫悠悠爬上了許久不去的3樓。湖北農(nóng)村的自建房頂樓，冬季常被用作熏臘肉的場所，煙氣將墻壁燎得黢黑。爺爺家的3樓也不例外。曾經(jīng)懸掛過臘肉的房梁不算高，站著伸直手就能夠到。爺爺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一根麻繩，纏上房梁，打了個結，將頭套進去，用力地拽著繩子勒緊自己的脖子。粗糙的繩子磨破了爺爺脖頸上的皮膚，留下了一道紅痕。

發(fā)現(xiàn)爺爺不見，奶奶一層一層找到3樓，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她帶著爺爺下樓，立馬給住得最近的小兒子打了電話。不到10分鐘，王禹侃的小叔趕來，發(fā)現(xiàn)父親人還清醒著，脖子上的外傷也不算重，他簡單給父親上了藥。兩天后，在王禹侃的建議下，小叔帶著爺爺去市里的精神?？漆t(yī)院做了檢查，最終確診中度抑郁。

除了王禹侃，家里沒人想過爺爺可能是抑郁癥。王禹侃今年30歲，在北京工作，自己就是抑郁癥患者，有時去北京安定醫(yī)院復診開藥，常能看到老年抑郁科室門口有許多老人來來往往。但在他所熟悉的三線城市下屬鄉(xiāng)鎮(zhèn)，沒有專門的抑郁癥科室，老年抑郁癥更是盲點，“很多人覺得這個老頭只是有點想不開，只是情緒不好，很正?！?。

站在前沿時刻接受信息沖刷的年輕一代，對于精神和心理上的問題有了更明確的認知，這讓他們成為幫助父母找到抓手的人。

早在各種心理科普社交賬號興起之初，蔣悅就開始了解抑郁癥相關的知識。向醫(yī)生確認過父親很大可能是抑郁癥后，她反而松了一口氣，“抑郁癥就像感冒一樣，起碼是可以治好的”。

2018年5月，蔣悅帶父母到北京安定醫(yī)院。初診的病人需要完成一系列檢查，不同分診室門口，站著不少帶父母來看病的年輕人。她和其中幾位子女簡單聊過，大家都是第一次來，但相比蔣悅的父親，他們父母的異常要更加明顯，有人每天在家發(fā)脾氣，摔盆摔碗。

一輪檢查過后，蔣悅拿著一張寫有“重度抑郁癥，有自殺傾向”的檢查單子，同父母一起走進了老年精神科診室。

無聲的崩塌

今年剛從應用心理學專業(yè)研究生畢業(yè)的阮其蓁，分別在老年精神科和身心醫(yī)學科實習過三四個月。帶教老師坐診時，她就和同學一起穿著白大褂，坐在一旁旁聽。

醫(yī)生對面擺著兩把凳子，一把靠近醫(yī)生，一把靠近診室門。阮其蓁發(fā)現(xiàn)，態(tài)度積極的子女總是選擇坐在更靠近醫(yī)生的座位上，他們上身前傾，等著在醫(yī)生話語結束時提出新的問題，不停向醫(yī)生確認用藥和陪護的注意事項。還有人會向醫(yī)生咨詢了解抑郁癥的相關書籍。

她也見過有些子女捧著手機，雙臂環(huán)抱，站在靠墻的位置，極少參與問診。甚至有人會質疑老人得抑郁癥的合理性：“現(xiàn)在都講年輕人工作壓力大，抑郁，怎么一個不工作、退休了的老人家還抑郁了？”

第一次承擔起監(jiān)護職責的年輕人，在關懷父母的同時，也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埋怨。

阮其蓁曾在老年精神科遇到一位65歲上下、確診了焦慮癥和抑郁癥的女性患者。從她住院起，兩個女兒便來輪流陪護。老人所處的病房，離醫(yī)生辦公室很近，陪護的兩個女兒時不時因為母親的問題從病房跑來找醫(yī)生，“我媽怎么又肚子疼”“我媽又在說那些話”。阮其蓁感到，比起擔憂母親的病癥，小女兒更多地是在頭疼自己要面臨的種種麻煩。

第一次見到這位病人，就給阮其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很瘦，像被吸干了一樣，眉頭緊鎖，嘴角朝下，不怎么說話”。問及她的感受時，她只會講“我不好過”，阮其蓁進一步詢問：“你哪里不好過，身上不好過還是心里面覺得不好過？”她才會加上具體的界定：“我心里面不好過?！敝v述起自己的狀態(tài)，她表情麻木，難以清晰表述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像是一個努力傾倒內(nèi)容物的“空殼”。

后來與病人建立起信任，這位病人一直在說的都是對兩個女兒的擔憂。女兒們的婚姻都不順利，是她最大的壓力源。她常將長長的頭發(fā)撥弄到肩膀前，一邊傾訴對女兒的擔憂，一邊編辮子，編好后又再拆開，反復數(shù)次，傾訴的話語也不斷重復。丈夫早逝，她獨自撐起家庭的生活，總是擔心自己作為母親不稱職，會導致女兒生活不幸。

由這位病人，阮其蓁聯(lián)想到了老一輩人普遍面臨的處境。他們在艱苦的條件下成長起來，忍耐是他們習得的生存之道。他們的子女也對他們堅挺的姿態(tài)習以為常，當父母流露出脆弱和衰頹，他們難以接受，“為什么你現(xiàn)在就撐不住了，我小時候你不是這樣的”。

老人也難以接受自己的脆弱。步入老年之后，一直以來支撐家庭、支撐兒女的支柱，因為身體的衰退，逐漸變?yōu)樾枰藥头觥⒄樟系娜跽?。許多人無法適應這樣的角色轉換。

蔣悅回憶，父親是從退休后，話逐漸變少的。

2014年，父親年滿60歲退休，雖然被返聘仍留在醫(yī)院看診，但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體力不如從前。常年站立做手術，蔣悅的父親腰椎有慢性疼痛，隨著體力的衰弱，他越發(fā)感到疲憊，慢性疼痛也頻發(fā)。

蔣悅揣摩父親的感受，他長期處于獨自支撐的角色，兄弟姐妹都指望著他，導致他習慣性地認為所有的事情都只能靠自己，“越是這樣，他越覺得自己一定要做得很好，要健康，倒下了沒有人來幫他”。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情緒越來越得到正視。在新的社會氛圍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學習著認識正常的情緒反應，被教育要尊重自己的感受，學會宣泄。老年人從未學過這一課，他們?nèi)狈τ谧约呵榫w的關注和表達，這使得他們的情緒需求更加隱秘。

阮其蓁之前做過大學生的心理咨詢，在和大學生的交談中，“孤獨”是高頻出現(xiàn)的詞匯?？稍谂c老人相處的幾個月時間里，她發(fā)現(xiàn)老年人很少表達自己的孤獨?！袄弦惠吶藢τ谇榫w的體驗相對單薄，對情緒的捕捉也更遲緩，他們很難說自己焦慮、抑郁，或是孤獨?！?/p>

在身心醫(yī)學科的綜合性病房里，阮其蓁遇到過一位70歲的女性患者，從她因抑郁、焦慮住院的小半個月時間里，她的四五個子女沒有一個來看望過她。那段時間，她發(fā)展出了打嗝的癥狀。這位個子瘦小，頭發(fā)開始泛白的女士，走到哪都會打一個大聲的嗝，有時發(fā)出嘔吐的聲音。有時，阮其蓁坐在辦公室里，遠遠聽到一聲打嗝，她就知道，一分鐘后這位病人就要到辦公室了。

這位病人向醫(yī)生尋求過幫助，希望能用點藥止嗝。阮其蓁的帶教老師給她開了兩片維生素B，告訴她這是特效藥，老人吃下去，立馬就好了。這說明老人打嗝是心理因素引起的。

阮其蓁后來和老師討論過，她們猜測，這位病人在家里可能缺少關注，打嗝是她吸引注意的一種方式。

王禹侃的爺爺今年89歲。2019年他突發(fā)腦溢血，及時手術后康復出院，但狀態(tài)卻日漸萎靡。走路的步子變得拖沓細碎，聲音也變得嘶啞，像是從喉嚨里發(fā)出的風聲。老人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有時別人聽不清，就漸漸更不愿表達了。王禹侃和爺爺聯(lián)絡得不多，偶爾的視頻通話中，爺爺在屏幕中靜默著，對這頭的他笑一笑。被問起最近怎么樣，他就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說：“還可以?！?/p>

和媽媽視頻時，媽媽也問他：“你有沒有覺得爺爺越來越呆了？”媽媽是開藥店的，具備一定的醫(yī)學知識，她懷疑爺爺在腦溢血后可能有些老年癡呆的癥狀，但從未往抑郁的方向想。

爺爺那幾年的狀態(tài)讓王禹侃覺得，他好像進入了一個安靜地“等待死亡”的狀態(tài)。爺爺沒什么興趣愛好，每天早上起來，穿好衣服，就在客廳里坐著。以前還會看新聞聯(lián)播、電視劇，漸漸地，即使電視還開著，爺爺已經(jīng)坐著打起了盹，到后來他連電視也不開了。

低落的情緒、衰弱的身體，使得許多老年人開始貶低自己的價值，擔心自己成為兒女們的負累。

近兩年的一次公休日，回到老家的王禹侃聽到爺爺向父親宣泄情緒，說要去敬老院。王禹侃的父親難以理解，“你3個兒子每天輪流過來看你，不愁吃穿，你也沒有什么大的問題，比隔壁那些老頭內(nèi)臟功能都好，為什么要住敬老院？”爺爺說：“反正我在家里面也是等死?！?/p>

為老人織網(wǎng)

今年6月，阮其蓁回了一趟奶奶家。奶奶以前也是醫(yī)生，向來將自己捯飭得整潔又精神。頭發(fā)扎成小揪，再用夾子卡住。但這次回家，她發(fā)現(xiàn)奶奶頭發(fā)沒再燙過，耷拉著散在肩頭。衣服上有殘存的油漬，家里也像許久沒有打掃過。

阮其蓁不敢直接問奶奶最近怎么了，為什么看起來不太好，怕負面反饋讓奶奶心態(tài)更加消極。她開始運用自己做心理咨詢的技巧，只說：“你的發(fā)型和之前好像不太一樣了，這個發(fā)型看著也挺年輕的，但沒怎么見過你這個樣子，是沒時間去燙嗎？要不要我陪你去？”

奶奶這才告訴她，她以前關系很好的同事最近去世了，她沒有心情燙頭發(fā)。

奶奶今年83歲。周邊朋友的離世像是在耳邊敲響的警鐘，提醒著她，死亡或早或晚也會降臨到她身上。

在幾個月的實習中，阮其蓁承接過許多人的痛苦情緒，但直面奶奶的悲傷時，她卻感到無計可施。她沒有多說什么，靜靜地聽著奶奶的傾訴。

蔣悅所有關于抑郁癥的知識都是自己在業(yè)余時間了解的。

2018年，父親確診抑郁癥的那段時間，蔣悅在一家行業(yè)頂尖的電商公司工作，30歲出頭，精力已不如20歲時充沛，但要對接的業(yè)務卻越來越多。忙的時候，她一天要工作10個小時，甚至更多。有時，她得熬到凌晨兩點才能回家。

父親生病，為數(shù)不多的休息時間，她都在瀏覽抑郁癥的相關信息。

父親初診時，等父母結伴出了診室，蔣悅獨自留下面對醫(yī)生，她想更深入地了解父親的病情。除了父親的抑郁癥，她還要面對隨著父母逐漸老去而來的各種慢性病，未來可能會有更多措手不及的未知情況發(fā)生。

或許是看出了蔣悅的焦慮和壓力，醫(yī)生開導她說：“你首先要調(diào)整好自己的心態(tài)，你父母的情況也許在未來的3年、5年，也許是8年、10年后，會給你帶來巨大的壓力。當這些情況同時出現(xiàn)的時候，你是沒有辦法阻擋的。你眼下不需要為未來的事情操心，你要做的就是保證自己健健康康，不要有任何壓力。當有一天這些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你再去面對就好了。”

醫(yī)生四兩撥千斤的話語，將蔣悅暫時從焦慮中解救了出來。她決定專注眼下，先做自己能夠做的。

蔣悅在北京的生活難以割舍，父母在東北也有自己的生活圈。短期內(nèi)，雙方都難以改變固有的生活狀態(tài)。但蔣悅已經(jīng)開始為未來打算。

她將原來租的一居室換成了兩居室，留一間空房給父母，方便他們來北京住。父母來北京的幾次暫住，她都費盡心力，幫助他們?nèi)谌胄碌纳?。她最近也從上一份工作中離職，辭去了核心管理層的職位，希望能找一份時間更靈活的工作，方便未來照料父母。

蔣悅不愿意將這定義為“付出”，“就像你有孩子，也要呵護、照料孩子的生活一樣，年老的父母也需要照料。這只是家庭成員之間的相互支撐而已?！?/p>

當老人的行動力有限，子女就成了他們連接社會的紐帶。

王禹侃的爺爺出院后，除了吃藥治療，爸爸、叔叔時常督促他出門散散步。今年，老人的小兒子買了一個智能手機，硬塞給老人，要求他必須學會操作，每天必須看。雖然老人仍然不太會用那些復雜的功能，但起碼學會了點開短視頻軟件，用一根手指在屏幕上滑上滑下，觀看短視頻。

今年春節(jié)，王禹侃回家看望爺爺，他發(fā)現(xiàn)隔代的“隔閡”難以消弭，他不知道該怎么向爺爺解釋自己在影視行業(yè)的工作，也不知道爺爺年輕時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許多時候，他能做到的只是在詢問爺爺?shù)慕鼪r后，繼續(xù)沉默地陪爺爺坐著，或是低頭刷手機。哪怕是帶著爺爺去爬山，他能做的也只是坐在一旁，看著爺爺沉默地望著那片陪著他從小長到大的山林。

王禹侃開始好奇，爺爺沉默的晚年背后，有著怎樣豐富厚重的人生。他發(fā)現(xiàn)，很多人連自己的爺爺奶奶生日是什么時間、全名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希望能在今年拍攝一部專題采訪的片子，從爺爺有記憶開始的經(jīng)歷聊起，去了解爺爺?shù)墓适?。也許不一定會發(fā)出來，但制作出來，也是給爺爺留下一個念想。

（摘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