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影
少時,家在一個狹長的院落里,院子盡頭,有一間瓦房,我們叫它“上房屋”,上房屋里先后住過兩位獨居老人,一女一男。女的亡故后,男的搬進來,沒多久,也去世了。院里一個大伯跟鄰居們扯閑話,說看見上房屋的墻上,老太婆伏在老頭背上,木偶戲般一揣一揣地動……鄰居戲謔他,說這貨肯定又喝上路了,大家顯然沒把他的話當真,而我卻驚立了好久,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不敢靠近上房屋,怕那團黑色的影子出現(xiàn),連上廁所也是舍近求遠地跑到外面。廁所入口在上房屋左側(cè),如廁要通過一個狹長的過道,有一晚,稀飯喝多了,撐了一段時間后,我終于鼓起勇氣向上房屋走近,月光很明,灑在地上有一股寒朔之氣,我腦子里閃現(xiàn)出老太太龍須酥一樣絞纏的白發(fā),敞著門,端坐在屋中央,目光里帶著霉變的菌絲,整個人發(fā)散著枯朽的氣息,她唯一一次開口,是我家砌了灶臺,阻擋了她的視線,她發(fā)了很大的火,把拐杖搗在地上,后來我母親說,她看不見我們做什么飯,怕做好吃的不讓她一口……在我快接近廁所過道口的時候,聽見了一聲嘆息,我?guī)缀跏且晕宜苓_到的最快速度奔回屋里,別上門栓,再也不敢出去。我把廢棄的一個痰盂放到屋里,權(quán)做我的便桶。
后來我終于鼓起勇氣問那個大伯,那黑影是真的嗎?他似乎已經(jīng)忘了這茬,因為他每天都要說上大量真假參半的話,他說,啥?我聽不懂,我又問他一個問題,上房屋老頭老太太的影子為啥要合在一起?大伯笑笑,他倆是兩口子啊!
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了兩口子的確切含義,比如我的父母,我姥爺和我姥娘,可是我又疑惑了,既然兩口子,為什么不住在一起?而要各自孤絕地走向生命盡頭?雖然對于大伯的話我不再篤信不疑,但因為那個影子在我心里盤踞太久,它的殺傷力早已超越我能承載的負荷。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們一家搬進裝修一新的上房屋,我還是能隱隱感到一股森涼之氣。
我的父母雖然沒像老頭老太太一樣分離,但不睦的陰云常?;\罩,口角和廝打更是家常便飯,我那時常常盼望他們分開,像老頭老太太一樣各自生活,我自然是要跟著母親的,每當我父親腳步趔趄地投影在上房屋時,我的恐懼和不安不啻于那團傳說中的鬼影。那時我覺得這世上最不靠譜的事莫過于跟父親一起生活。他通情達理,又蠻橫暴躁,開明達觀,又偏執(zhí)絕望,他對街頭衣衫襤褸的乞丐慷慨解囊,卻對叫賣聲過大的商販當面咒罵,他對我親近姥娘家的人報之以充分理解,但有時又陷入悲身世恨出身的悵惘中,且他的情緒經(jīng)常無端陷入某種不平和悒郁,好像他是全世界的棄兒,我們理應貼補他一個公道。
其實真正欠他公道的,也許只有我奶奶一人。
他提起我奶奶,表情常常恨恨,說她燒了他辛辛苦苦攢錢買的筆和紙,斷了他做畫家的夢,并且餓他、凍他、罵他、打他,兄弟姊妹間就他最慘。這些能宣之于口的恨我們都反復聞聽,還有一部分,關乎一個家族的尊嚴和臉面,父親哪怕再醉,也不曾在妻女面前怨懟過這一層,我也是在多年后才知曉,他的母親,我的奶奶,在那個拘謹封閉的年代里,行為為村人詬病。甚至一度影響到了我父親的婚事,沒有人愿意嫁到一個聲名狼藉的家庭里去。甚至鄰村的人,也當著我父親的面指指戳戳。貧窮、不公、屈辱反復折磨他的心,他從未被善待,情感的曠野土質(zhì)瘠薄,實在沒有更生愛的養(yǎng)分和能量。對于他自己的孩子緣于那份天然的血緣和紐帶,他在清醒且順心的時候,是一個父愛泛濫的人,他用最肉麻的昵稱呼喚我們,用胡茬扎我們的臉,跟我們一起玩捉迷藏……可是一旦被外界的人和事叮咬一下,他就變成了一個易感且暴怒的人。
他心情大好的時候,帶我和弟弟去北關河邊玩,沒泳衣和救生圈,我們就穿著夏天的短衣短褲下水,在清淺的河里戲水,我父親看著滿目碧波和親兒的笑臉,眼神泛光,這一幕又勾起了他骨子里的浪漫因子,但這種藝術(shù)家似的情緒化和小縣城的氣質(zhì)背離相沖。那時的北關河岸上是一所醫(yī)院,因為毗鄰北關河,所以大家都叫它北關醫(yī)院,河岸上有一處棄壤,久而久之成了傾倒醫(yī)學垃圾的地方,聽說常常有人一個趔趄,被一個胎兒的顱骨絆倒,鑒于如此駭人聽聞的傳說,我?guī)缀鯊牟蝗ヌぷ隳瞧恋兀业母赣H卻說,要去那里走走,我和弟弟留在原地。父親回來后告訴我們,原來在我弟弟之前,我母親曾流掉了一個孩子,已是頗具人形的一個女胎,被引產(chǎn)了,當時都是家屬負責去丟棄這些棄嬰死胎,我父親說,扔掉她的時候,她還在我的手里微顫,我父親絲毫不覺得跟孩子們說這些有何不妥,他眼里噙淚,神色黯然??墒沁@種情緒很快在他朋友們攢成的酒局里沖淡消彌。他無比受用地沉浸到神侃胡吹和吃香喝辣中去了。
租 客
在電影院泡大的小孩,想象時畫面感很強,還自帶音效和配樂。真正讓我想象力飛速發(fā)展的,還是書。有一天下午,我在舅舅家發(fā)現(xiàn)了一本《一千零一夜》,那時我識字還不多,但意思已經(jīng)能看懂,一整個下午,我都沉浸在文字建構(gòu)的奇異世界里,坐在門檻上石化了一般。那是我童年時期最有幸福感的一天 ,我好像找到了能慰藉心靈的法寶。自此,我迷上了書,不管是什么書,總會下意識打開去看一看,租書攤前五分錢看一本,我就能在汗粒凝結(jié)或者冷風砭骨里坐上半天。我腦子里吸收了大量的故事,我熟諳他們的情節(jié)和套路,我在姥娘家的大雜院里,常領著表姊妹們,給他們講故事,邊編邊講,他們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偶爾有漏洞和破綻被他們指出來,我能立刻圓融自洽。
姥娘家的院子更狹長更龐大,東西兩個大門連接著兩條街道,居住的都是本家的親戚。偶有一兩處空房租借出去。有一個租客,是個男人,瘦伶伶的身材,腦袋像顆棗核,兩只眼睛中有一只老是聲東擊西,明明是在望向你,卻滑向另一側(cè)。他常常晝伏夜出,在我們憨玩的時候,拖著夢游的腳后跟出來倒尿桶,冷漠地掃視我們一眼,回屋掩門繼續(xù)與世隔絕。我們都很討厭他,因為覺得他很討厭我們。
我們一幫小孩湊在一起什么都玩,有時也模仿大人過日子,一個扮演妻子一個扮演丈夫,其余的小孩都嚷嚷著兩口子就該親嘴兒,我那時從電影上看了不少男女親熱的鏡頭,雖然對男女之事沒有更深一層的了解,但已經(jīng)影影綽綽知道個影形。譬如,電影中慣常的男女親熱時的喘息,我不會傻傻地認為是疲累所致。激情戲里扭曲的表情,我也不會認為那是痛苦。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夏天的中午,大人逼小孩午休的時候總是會說“晌午頭,鬼露頭”,而我就在那個鬼露頭的午間難以入睡,待母親鼻息平穩(wěn)后,我就偷偷跑了出來。大雜院里也寂靜無聲,人們都被酷烈的太陽逼到了室內(nèi),我轉(zhuǎn)了一圈,興味索然,正準備打道回府,那間平常大門緊閉的屋子突然開了門,我好奇地探著腦袋瞅一瞅,發(fā)現(xiàn)那人也在看我,他半躺在竹床上,身上搭了條薄毯,臉和眼有些淤滯,整個人發(fā)散出一種虛弱的和藹,他喊著讓我進來,說你挺會講故事的啊,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著他讓我走近,說給我一個好東西讓我瞧瞧,我還是有戒心,不肯向前,他側(cè)側(cè)身,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萬花筒,我曾看過別人玩這個東西,好奇之下,向前走了幾步,到了足夠他遞給我的距離,我拿著萬花筒胡亂看了一會,默默還給了他,他順勢拉住了我的手,讓我坐在他床邊,他把我的手放進了毯子里,然后擱置在了一個滾燙的部位,我當時已經(jīng)隱隱感覺到了不對勁,但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有迅速逃離,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個時刻,多數(shù)女孩都會有一個短暫麻痹的狀態(tài),身體恐懼而僵硬,意識黏滯。很快,院里有了推門的響動,伴隨著家長罵罵咧咧的抱怨,一個孩子溜了出來,這種熟悉的聲響像是一種召喚,我從麻木中醒轉(zhuǎn)過來,迅速跑出了屋子。
隨后,我很少再去大雜院,直到有一天,我的一個叔伯表姐搬了進去,正式宣告那將屬于她的天下,我才慢慢地又開始出現(xiàn)在院子里。我開始有厭男情緒,初中的時候一個物理老師大約是忘了拉拉鏈,或者拉鏈自動崩開,露著里面灰色的秋褲,那一刻,原本印象頗佳的老師在我心里成了一個嘴臉可惡的人,那段經(jīng)歷會不定時地冒個頭,讓我羞恥和嫌惡一會兒。后來成人后,我漸漸淡漠,那不過是一個性欲蓬勃又無處消解的年輕人,在犯罪的邊緣悄悄試探,他應該慶幸,我也應該慶幸。一切沒有走向不可逆轉(zhuǎn)的毀滅。
堂 兄
現(xiàn)在回憶起這個堂兄,他的膚色和眉眼,包括兩個酒窩,像極了我的胞弟。
他叫小兵。
大伯家兩個孩子,堂姐和堂兄,堂兄是小的。卻并沒有因為是家里的男孩而得到太多的優(yōu)待,大伯把部隊那套作風也延續(xù)到了家里。他對兩個孩子極其嚴苛,吃飯說話都要有板有眼,碗要扒拉得一點飯渣不留,坐那兒不能蹺腿,站那兒不能晃身。我偶爾一次去大伯家,堂姐堂哥剛剛挖了野菜回來,其實那時已經(jīng)完全不需要野菜來打助攻,大伯也絕非是為了嘗鮮。他只是要用他的方法磨練一下他的孩子。我父親總會嘆息,說大哥待兩個孩子太狠了,擱我我都不舍得……言下之意是讓我和弟弟珍惜并感恩,我們卻對父親的話頗不以為然,我們有屬于我們的苦。
我對小兵留下的印象不多,因為他只活了九歲。前些年伯伯大娘回老家遷墳,小兵的骸骨也被挖出,作為家里的孫輩,他的骸骨甚至比家中早已作古的先輩更糟爛,大娘哭了一場,念起這個夭折的兒子,說如果現(xiàn)在活著,早已經(jīng)娶妻生子。這把骨殖,是小兵留在世上的唯一痕跡。
小兵喜相,也愛笑,笑渦里長年盛滿歡喜,是個容易快樂和滿足的孩子。你很難想象,在那個專制和貧窘常年盤踞的家里,怎樣催生出他那樣爽朗純粹的笑。有一年年關,他來了我們家,我爸剛凍好了羊蹄凍,掰了一塊遞給他,他對著光去賞驗,羊蹄凍透光下宛如琥珀,他試探地咬了一個角,冰涼微辣的滋味愉悅到了他的味蕾,他既想惡狠得一口吞下,又不舍得太快吃完,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前者,味兒咋樣?我爸一臉期待地問詢,好吃好吃好吃!我爸看見大侄子這么捧場,就鄭重地給他切了一塊,讓他坐那兒慢慢吃,小黑嗅到了氣味,汪汪叫了兩聲,適逢我爸心情好,也丟給了它一塊。小兵把羊蹄凍擎在手里,喜悅虔誠地細細賞鑒,當你以為他會像品茶一般小口慢啜時,他卻獸物般三五口吞沒,口邊的哈氣像是肥碩的云朵,我爸看得一臉憐惜。小兵走的時候,我爸把余剩的羊蹄凍全部給了他。這個男孩嘴里哼著歌,踏著心里的節(jié)拍,雙腳麻雀一般輕啄著初雪的地面,在我家留下了最后一串痕跡。
唉,你大伯!也不知道整天讓孩子們都吃啥?我爸看著小兵的背影,再一次表現(xiàn)出對他大哥的不滿。這種不滿很快升級換代,變成了哭泣和咆哮,那是小兵在醫(yī)院咽下最后一口氣時。我父親對大伯的怨怪。
小兵是在大轉(zhuǎn)盤那兒被車撞的,本來他是完全可以逃過一死的,大伯對他姐弟倆有交代,因為家里要蓋房子,所以不管在哪兒看見磚塊,都要帶回家去,小兵本來都走過去了,也許他不想再費那一回事了,反正也沒人看見,但大伯的聲音鷹隼般盤桓在腦子里,他又折回去搬起了那兩塊磚,這個時候,一輛正在倒車的大貨車撞上認真搬磚的小兵。
小兵被拉到醫(yī)院已是傍晚,天色像涼透的茶汁。小兵醒了過來,對我爸說,達,你給我倒杯水吧。我爸忙不迭地去給他倒水,水到嘴邊的時候,小兵沒喝,虛弱地繼續(xù)沉睡,這一睡再沒起來。醫(yī)生說傷了內(nèi)臟,救不活了。我伯伯大娘哭得死去活來,我爸也痛哭不止,哭泣里不忘怨懟他大哥。內(nèi)疚是把鈍刀子,夜以繼日割人。我大伯精神受到了重創(chuàng),整個人游魂一般,常常自言自語,且毫無征兆地突然大哭,哭著哭著撕心裂肺地吼一句:小兵,爸對不起你啊!
那么好的孩子說沒就沒了,擱誰誰也受不了,我那時雖小,也難過了好一陣,反復回憶起過年在老家,他推著土秋千,把我高高蕩起,看著我興奮的樣子,他咧著嘴一臉憨笑,那一刻,我覺得有個哥哥是件很美好的事。
我媽在小兵死后不久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人站在我家門口的過道里,周圍是不見天光的晦暗,他嚷嚷著疼啊疼,自己一人走不成……我媽說是小兵嗎,你等等,嬸子給你找盞燈,我媽把煤油燈遞給他,人就不見了,一切復歸黑暗。我媽起床后跟我爸敘述這個夢,口氣里都是嘆息。我爸又一次紅了眼圈。
后來,為了緩解大伯的傷痛,已經(jīng)結(jié)扎的大娘又去醫(yī)院做了復通手術(shù),不久生下了個女兒,取名就叫寶寶。這個寶寶幸運地承載了小兵沒有得到過的寵溺和嬌慣,無憂無慮長大,快人快語,敢拼敢闖。
小 雅
經(jīng)歷過的死亡讓我漸漸明白,沒有誰會一直陪伴你。有一天我的父母也會離我而去,他們的爭吵自然也會因為死亡而休止。我那俊秀可人的弟弟終將也會消失在這個世界。雖然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但真正見識過體驗過,才會有深邃沉重的荒涼感,但我終歸年齡太小,這種不相匹配的早慧和悲觀,讓我顯得孤獨又奇怪。
我們家里走馬燈一樣換小工,大部分都是早早輟學的農(nóng)村孩子,最久的在我家待過八年,最短的不過幾天,覺得不合適,就又另謀出路了。有一天放學,家里來了個姑娘,利落的短發(fā),緊繃在身上的牛仔套裙,臉是細致描畫出的粉光胭紅,這一點讓我很羨慕,看她的派頭,我以為是家里來的客人,隨后才聽我媽說是來尋活兒的小工,叫小雅,我媽有點不大滿意,咱家干得活兒油呲淋拉的,使不上這么洋氣的姑娘,估計干兩天就出溜了。
小雅干活兒倒也爽利,腳提手扒拉,但就是坐不住,活兒下來后就忙不迭換上時髦衣服,噴上濃郁香水,跑到街里去轉(zhuǎn)悠。或者站在我家大門口,跟賣羊肉串的買買提或小賣部的小哥閑聊。她發(fā)出的笑聲自帶波紋,一圈圈蕩漾開去,她的眼風也像駘蕩的春風,軟軟地掃來掃去,她短時間吸引了不少人,但別人對她的關注更多的是獵奇,她就像一顆顏色艷麗的糖,廉價,花哨,并無營養(yǎng),并且讓人產(chǎn)生有毒的戒備。我媽漸漸發(fā)覺她的不安分,說這丫頭估計不地道,再過兩天看看。言下之意是不行了就不用了,我媽讓她再幫忙找個人,她把跟她同村的一個姑娘小雨引了過來,這個姑娘也算活潑,但沒她那么自來熟。也許姿色欠缺,也許是農(nóng)村身份的天然自卑,她除了跟小雅熟絡,外人一概少話。
從她倆的談話里,我得知了小雅原來在飯店工作,可是她既不打下廚也不刷盤子,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站在公路邊,對著車來車往的司機擺擺手,招徠他們來飯店吃飯消費,她陪著司機師傅們喝酒,她說有一次喝了快一斤,還很清醒,連老板都不是她的對手……她說的時候眉飛色舞,臉上是過了明路般的炫耀,旁邊的小雨是滿臉的艷羨,附和她說,真是人齊整,本事也大,啥都讓你占全了……
我當時隱隱覺得這種工作不怎么光彩,但我選擇不告訴父母,害怕他們一旦知曉內(nèi)情,就會中斷跟小雅的雇傭關系,我希望這個禁書一般生猛火辣的姑娘能在我家待得久一點,因為她的美、她的香和她色號繁多的口紅,深深吸引了一個生活單調(diào)的四年級女孩。
她的化妝品都收納在一個鞋盒里,我曾偷偷打開,像尋寶者開啟寶盒一樣,寶物的光華瞬間攫取了我的眼神,眼影是六格的,色彩很濃艷,帶點微閃的、鱗片一樣的光芒,口紅有五支,其他四支是不同顏色的紅,有一支是綠色的,據(jù)說是變色口紅,我悄悄在嘴唇上試了試色,照照鏡子,頓時覺得自己不凡起來,為了防止口紅脫色,我忍住一個下午沒喝水。有她在,我的生活就開了一道別樣的天窗。
可是她還是沒待多久就走了。我媽的話得到了驗證,她又回歸了公路邊的飯館。她走之后第三天的一個中午,小雨被一個陌生人叫到了外面,下午回來的時候告訴我們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小雅被車撞死了,現(xiàn)在在太平間里。她說小雅腦漿子都出來了,她娘哭得死去活來。
我難以想象走路飄香摩登俏麗的小雅被車碾壓后的慘狀,她是在公路邊招攬顧客的時候遇的車禍,當時聽說喝了酒,身影風箏一般忽忽悠悠。帶著酒氣和香水媾和的氣息,留給人間了最后一個倩影。
聽聞她死的那一晚,我整夜不敢睡,困意上頭的時候,還是強撐著精神,終于迷迷糊糊睡著了,就看見她坐在我對面,一手拿著小圓鏡子,一手用粉撲搽臉,我問她,小雅你不是死了嗎?她停止手中的動作,定定看著我,還是平素里傲嬌的口氣,誰說我死了?我不是好好的……我在驚嚇里醒過來,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了她落在我家的半支口紅,就是那個曾讓我心馳神往的變色口紅,我把它給了小雨,她沒有多余的悲傷,第二天依舊該干嘛干嘛,昨天回來臉上掛的一滴淚像空氣里的微雨,還沒落到地面,就被蒸發(fā)了。
我后來想,她對于小雅經(jīng)常性的炫耀,心里應該是厭惡的。但我對于小雅的死,還是有點難過的,像一朵盛放的花突然萎謝,任誰都會嘆息吧!
小雅死的時候也不過才十六歲。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