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郁的豪情發(fā)過了酵,尖利的山風收住了勁,湍急的溪流匯成了湖……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了黃州?!闭裼嗲镉晗壬f的這樣,中國的某些地區(qū)總是不期然地便與文學結了緣,像永州遇到了柳宗元、滁州遇到了歐陽修,黃州也遇到了蘇軾。
經歷了烏臺詩案的九死一生,蘇軾于元豐三年的正月初一“如約”奔赴黃州。初來的他還難以與黃州這塊充滿挫敗感、恥辱感,甚至恐懼感的土地建立感情,就像他在詞中寫的那樣:“缺月掛疏桐……縹緲孤鴻影”。月是缺月、人是幽人、鴻是孤鴻,萬事萬物都變得殘缺而破敗。壘巢的樹枝已然揀盡,卻寒涼不能棲息。是殘破的現(xiàn)實難尋棲息之處,還是心寒意恢、生無可戀?科舉榜上第一的宰輔之才此時也不能給出答案了??梢膊浑y想見蘇軾初到黃州的落寞孤寂、且驚且懼。后來,他在遇恩赦遷居的謝表中表述這一段時光:“只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游縲緤之中?!比欢K軾畢竟是蘇軾,“一蓑煙雨任平生”的他注定不會孤寂太久、落寞太久。元豐四年的七月十六,一場赤壁夜游被他謄抄在千古文壇之上。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是畫意、詩情與哲學水乳交融的美文!月出東山、白露橫江,天上一輪,地下萬頃。秋風習習,微波蕩漾,誦的是明月之詩,歌的是窈窕之章。此刻的一切讓蘇軾如醉如癡、如夢如幻,于是興起而歌,扣舷而唱。
這一唱又引出千古悲歌的楔子來“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在天邊,遙遙相望而不可及,壯志存心里,郁結成塊壘卻無人問津。接著又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簫聲洞穿了時空的界限“倚歌而和”。一幅靈動的月夜秋江圖就這樣徐徐展開,帶我們走進一個有聲、有色、詩情畫意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對答之中,蘇軾“分飾兩角”,借“客”之言語盡抒胸中之臆。在這個多少豪杰建功立業(yè)的地方,自己橫遭貶謫,齊家、治國、平天下,變成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夢,不免要顧影自憐??墒恰爸豢珊躞E得,托遺響于悲風”的感嘆,又是如此的超脫!自然之美又何嘗不能取得安慰?情感和文氣水乳交融,內心的剖白躍然紙上,字字句句的縫隙中都是蘇軾驚人的樂觀。
鏡頭拉長,蘇軾于江水、明月共同構筑的空靈之境下,闡釋出了“變與不變”的哲理。若世界是變化的,白云蒼狗、轉瞬即逝,又有什么是可留戀的?若世界是不變的,你我之間、物各有主,又有什么是可惋惜的?既然無可留戀、無可惋惜,那何不隨遇而安,感受生命本身的詩意!“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是什么讓我們不斷地從此處到彼處,眼望前方不停地追逐?江水流不盡,何處不可歇?是的,何處不可歇?多年后的一天,蘇軾在惠州的松風亭再一次闡述了這樣的人生感悟:“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世事滄桑,有多少是煙云過眼、又有多少不得解脫?經歷了黃州淬煉的蘇軾面對漫漫長路,是否還如寓居定惠院時滿是驚懼與心寒,是否依然留給世人一個“縹緲孤鴻影”?當然不會!他已然找到了與世事平和相處的方法——于“別處”看“此處”。這和陶淵明委運任化掛印而去、杜甫擔荷愁腸百結都不同,蘇軾用這種既不逃避,也不吶喊的方式,平靜地打敗了生活加諸他的“不懷好意”,用“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的快樂完成了對“有趣的靈魂”的塑造。
寫過《赤壁賦》后的第三年,蘇軾離開了黃州,到了汝州,再后來又去了嶺南、海南,還有那些比遠方更遙遠的地方。終其一生,他都生活在別處和在奔赴別處的路途中。就像他自己說的“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何處是江海?哪里度余生呢?“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答案便已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