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鐵馬冰河入夢來（三十五）

1194年，芒種時節(jié)，喜降春雨，鄉(xiāng)民小麥豐收后，忙于插秧，“家家麥飯美，處處菱歌長”，到處是繁忙喜悅之情。

陸游身處這般情境，年高，輒有恙，身臥竹床，衰發(fā)不梳，但他常日的觸覺、聽覺、嗅覺、視覺隨情而變，他享雨涼、聽鳥鳴、聞幽香、看黃鶯，在豐收和忙種的情境中，沒有了擔憂與愁緒，心愉而歌，舉觴而飲，他是樂鄉(xiāng)民所樂，共享喜悅，輕松愉快，他寫《時雨》一詩：

時雨及芒種，四野皆插秧。家家麥飯美，處處菱歌長。

老我成惰農(nóng)，永日付竹床。衰發(fā)短不櫛，愛此一雨涼。

庭木集奇聲，架藤發(fā)幽香。鶯衣濕不去，勸我持一觴。

即今幸無事，際海皆農(nóng)桑。野老固不窮，擊壤歌虞唐。

這是多美的一幅農(nóng)家圖，情景交融。一個“永日付竹床”“衰發(fā)短不櫛”的老人，仍情系鄉(xiāng)民，關(guān)心鄉(xiāng)民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是命運與共，是忘我，是無私。不同的經(jīng)歷與理想，不同的文化特質(zhì)，在他詩中表現(xiàn)為這般不同的精神境界和特有的生活情趣。

他晚年，雖有終生的遺憾和諸般無奈，卻化入了他的達觀；雖有看穿人生的感悟，卻無悔無愧；雖有貧困、病衰，卻不作繭自縛；雖有愁苦之感，卻不墮于悲戚；雖知來日無多，卻暢然面對。

他詠嘆自我的詩作中，輒有往事之思，有對沈園的不滅回憶，有對眾友人的感佩緬懷，有對恩師曾幾、考官陳子茂的深情悼念。

毋庸諱言，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中，陸游亦有內(nèi)心的感傷與痛苦，這是靈魂的自白，這無損陸游詩詞的光華，反倒讓我們深度認識陸游是生活在煙火中的血肉豐滿的詩人。他的詩作中，令我們過目不忘的是他的家國情懷，是他那輒入筆端的豪情，是他戎裝走過的地方，是漢中、南鄭，是大散關(guān)、駱谷，是和軍卒 “行行重行行” 的山路，是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中原未復，壯志未酬，是他的終生遺憾：“可憐萬里平戎志，盡付蕭蕭暮雨中。”（《夏日雜題之六》）但他不因中原未復而放棄，也不因壯志未酬而改節(jié)，“萬事忘來尚憂國”，仍是他的堅守。他在垂暮之年，已知“墓木拱”，來日無多，不過他心中掛念的仍是 “何時青海月，重照漢家營？”且讀他的《北望》：

昔我初生歲，中原失太平。

寧知墓木拱，不見塞塵清。

京洛無來信，京淮尚宿兵。

何時青海月，重照漢家營？

陸游放舟水上，賞朝云，觀夜雨，訪寺問僧，聽漁歌菱唱，亦可消愁舒憤。他內(nèi)心的隱痛，常?；癁樗膼砣恢?。

一次，夏秋之交，在夢筆橋畔，他系船夜宿。殘燈耿耿，潮聲陣陣，不成眠，想起古人伍子胥，吟絕句一首：

夢筆橋東夜系船，殘燈耿耿不成眠。

千年未息靈胥怒，卷地潮聲到枕邊。

到枕邊的豈止是卷地而來的錢塘潮聲？春秋時期，伍子胥以遠見，規(guī)勸吳王，莫攻齊，應滅越，否則越必滅吳，“今不滅越，后必悔之”。吳王聽信讒言，幾怒，反賜伍子胥死。死前，伍子胥囑人剜出雙眼，懸東門，以看越軍破城滅吳，親眼驗證吳王決策的亡國之誤。伍子胥自刎，吳王命投之于江，江水怒翻，傳說錢塘江潮是伍子胥未曾平息的千年之怒，而今，陸游中原淪陷之怒，又何曾平息？枕邊潮聲，觸動他深埋心底的初心！“舊學成迂闊，初心墮渺?！?，“皎皎初心置天地，競兢晚節(jié)蹈淵冰?！?/p>

“萬事忘來尚憂國”“我亦思報國，夢繞古戰(zhàn)場”“何時青海月，重照漢家營”“報國寸心堅似鐵”“須君更出囊中劍，一為關(guān)河洗虜塵”，是他的初心，他一生的情結(jié)。雖入晚境，行為表現(xiàn)是隨遇而安、曠達樂觀，內(nèi)心深處卻仍然是家國之思，盼望收復中原，中國統(tǒng)一，“但愁垂老眼，不見定中原” “八十老翁頑似鐵”“此生有盡志不移”，絕無動搖，仍想為國出力，這正是他不屈不撓的堅定志節(jié)。他六十九歲時，在《初冬至進村》一詩中寫道：

南國霜常晚，初冬葉始紅。曠懷牛屋下，美睡雨聲中。

沮水憶浮馬，幡山思射熊。何由效唐將，八十下遼東。

對于自己的貧困饑寒，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表現(xiàn)在他晚年的大量詩作中。他七十五歲冬季寫的《饑寒吟》中，以決絕的心態(tài)，抒發(fā)毫不動搖的志節(jié)：“旁觀勿嘲笑，窮死心所安。”

欣賞品味陸游的這些詩作，會感到他的高風亮節(jié)熠熠生輝，穿越歷史時空，給予人生的啟迪。

“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

陸游的樂府古題，氣韻縈懷，才氣浩邁，人們推崇備至。其七言律詩，縱橫馳騁，人稱是杜甫之后又一座高峰。杭州、蘇州的集市上團扇、折扇，畫陸游像、題陸游詩者常見。遠近時有晚輩后生仰慕前來，或請指正詩作，或請講述為文之理。陸游傾心相助，待如親朋。有時挑燈夜讀他們的詩作，圈圏點點，遇好詩則題詩相贈，誨人不倦。王景文、劉過還鄉(xiāng)，常寫詩奉寄求教，可惜劉過厄于窮困潦倒，五十三歲而逝。

這日，天氣陰晦，風卷雪揚。黃昏時候，他正修補手錄辛棄疾詩詞，忽聞叩門聲，開門所見，乃一位應姓學子，遠道冒風雪而來，青衫披雪，氣喘吁吁，眉毛結(jié)冰。陸游見狀，即命七子子聿為其煎姜湯驅(qū)寒。晚飯后，方與其交談，知其“辛勤求識面”，游學問教，為學詩而來。

陸游先與其聊農(nóng)事、話桑麻，言談甚洽。

陸游問道：“有人說‘雞寒上樹，鴨寒下水’，流傳甚廣，對否？”

學子笑曰：“吾不知也?！?/p>

陸游笑曰：“世事洞明皆學問。所謂‘雞寒上樹，鴨寒下水’，謬也。我曾觀察，又問老嫗，方知雞寒不上樹，乃縮上一足；鴨寒不下水，乃藏其喙于翼間，此乃雞寒上距，鴨寒藏嘴?！?/p>

學子有悟，說道：“事求其真須細察。”

陸游頷首，笑曰：“以訛傳訛常誤人?！?/p>

交談中，陸游感知學子苦讀，讀書甚多，善詩，可教。

學子請教陸游為文之道，陸游說道：“閱世愈深，內(nèi)容愈豐，總要有多種筆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我筆說我話，話出我心境。陳詞濫調(diào)，小兒學語可也，大人用之可笑！”他拿出辛棄疾詞稿，請學子讀《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陸游言道：“辛棄疾多種筆墨，豪放之詞，雄深雅健；這詞卻是平白如話，寫眼前之景，道心中之境，清新自然，境界全出。淡語有味，淺語有致，其秀在骨。學詩可從此入筆?！?/p>

又說道：“堆砌辭藻浮泛之句，華麗炫目無實，文之病也。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切忌參死句，尤忌百家衣，不可抄東家、借西家，東拼西湊，那是為文之大忌，是文抄公，腐儒之行。倘若虛張聲勢，或以大話、空話故作高深，欺世也，亦非正路。

何謂文學？文學、文學，文章之學。文以載道，詩以詠志，歌以抒情，發(fā)乎情，止于禮。獨出心裁，文采生焉，是為學也。文之無文，行之不遠，夫子之謂也。文理自然，行云流水，姿態(tài)橫生，東坡之論也?！?/p>

陸游讀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橋忽見。

兩人品讀，如飲甘露。陸游說道：“輕靈細膩，天趣獨到，愉人神思！寫別人未寫之境，用他人未用之詞，超乎常言，方為大家。”

陸游又云：“文貴精而忌冗長，意貴真而忌矯情，言貴實而忌虛妄。文如其人，人之邪正，觀其文，則盡知矣?！?/p>

陸游又指詞稿：“詩中之數(shù)，宜虛，如‘七八個’‘兩三點’，自有詩意；實數(shù)，非詩也，乃賬單。讀詩，當讀《詩經(jīng)》以下，博覽百家，默誦千首，爛熟于心，詩可成也?！?/p>

又說道：“詩用典故，宜精，恰切，引發(fā)聯(lián)想，詩意尤豐，令人回味，悠悠心會。先人名句，偶可化用，亦可借用，用得巧，錦上添花，或有蘊含，或添情趣……”

陸游啜茶，揚眉而言：“參禪、學仙，常用來比擬學詩，學詩如參禪、學仙，要長時下功夫，累月積年，漸入詩境?！?/p>

學子虛懷若谷，起而稱是，施禮，說道：“陸公文章妙手天成，確乎爐火純青，出神入化，吾終生不可及也?！?/p>

陸游說道：“過譽，不可。自古以來，詩、書、畫、印，無筆筆、件件皆精者，吾豈可免乎？爾雪天前來，迎風冒雪，登山過水，不畏其難，汝有志，持之以恒，憫民、忠國，文必成，人亦成矣！”

學子又問道：“一字一詞何來？”

陸游以手示之曰：“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讀書三萬卷，學劍四十年，行路八萬里，云爾。”

又說道：“君子，智不務(wù)多，務(wù)求其定；行不務(wù)多，務(wù)求專于一，知行合一者也。文章實公器，當與天下共?！?/p>

雪未息，寒風尤冽，陸游留宿學子，免受風雪之苦。秉燭夜話，東方將曉。次日雪霽，四野如銀，學子深拜而別。

三月，桃花灼灼，池柳生煙，應姓學子送魚來，正見他料理藏書，修補破損。吳兄、劉兄、李迪、李弟來時，仍不釋手。閑聊，述及每書來歷，如數(shù)家珍，津津有味，意趣盎然。幾人如聽故事，入神。吳兄感而嘆曰：“書里乾坤大，心中日月長?！?/p>

幾人是陸游兒時伙伴，童年朋友，久知陸游“書生習氣重，見書喜欲狂”。逢到一地，庸書不購，劣書不理，必搜求珍本，或購買，或手錄，必得之而后安。若手錄，則用池紙徽墨，精心裝幀，不舍晝夜，家中藏書愈豐，精品滿篋盈架。居家后，他輒翻檢，讀史、讀諸子百家、讀詩，愛不釋手。閑時，常修補年久破損藏書，重設(shè)封面，裝幀如新。

吳兄見其修補精細，心靜悠然，高興，說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陸游笑對吳兄，欣然言道：“心凈，心境，心凈之境，吳兄知詩?！?/p>

幾人樂而頷首，盡興敘談。

陸游對應姓學子說道：“家中書，盡可取讀之?！?/p>

又笑對吳兄幾人曰：“列位亦可取讀，切莫合飯食之。”

吳兄幾人紛言：“我等愿聽陸公講書，與酒飲之，與酒飲之?！?/p>

陸游笑曰：“昨日僧人送菜、友人送酒，且待片時，共飲?！?/p>

吳兄、李弟爭下廚，湊得茴香豆、拌薺菜、蔥油蠶豆、醋熘魚幾盤酒肴，李迪又做個熘豆腐，陸游拿出老酒溫熱，幾人落座，小菜佐酒，互說村野新聞，自是暢然而樂。

吳兄舉酒對陸游說道：“陸公，這般共飲，可入詩乎？”

陸游呷口酒，興致勃勃，曰：“自然。酒助詩興，詩醉酒香?！?/p>

吳兄、李迪、李弟爭說：“陸公情在詩中，詩在陸公心中?！?/p>

應姓學子悅視諸人，笑曰：“功夫亦在詩外矣?！?/p>

又五年，應姓學子中狀元，后登博學鴻詞科，多撰述，官至知州。

眾人陶然而樂，曰：“我等皆為評家也夫！”

吳兄笑言：“陸公腹藏萬卷書，詩中用典甚多，我等難悟深意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