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瑪央宗
曲瑪央宗比我晚一年入伍,青海兵。她剛入伍時,不怎么會說漢話,逢人就笑瞇瞇的,用微笑和人打招呼。她的膚色和別人的不一樣,黑紅的色澤仿佛是從骨子里透出的。央宗因為漢話說不好,被分配到了炊事班,具體來說是負責連隊的三頭豬。豬兩大一小,沒有什么血緣關系,都是打小從集市上買來的,放在一個圈里,就成了一個圈里的豬。豬們卻很親密的樣子,經(jīng)常勾肩搭背睡在一起。
和央宗一起入伍的女兵,有的被分到了文藝宣傳隊,有的做了話務員,每天干練凈潔地忙各自工作。唯有央宗,早餐后,就去放那三頭豬。連隊后院有條小路,直通山上,每到春天山里便青綠一片。豬們愛吃草,央宗將她的豬放到后山散養(yǎng)就成了日常。山和草地也是央宗所喜歡的,到了后山,央宗就似乎找到了家。從那以后,我們經(jīng)常能聽到從后山傳來的歌聲,歌聲曠遠,嘹亮,悠然,我們聽不懂歌詞,卻能感受到歌聲里的藍天白云,牛馬成群。我們經(jīng)常循聲望去,央宗站在一塊草地上,又唱又跳,似乎那里的一切都成了她的舞臺,豬們成了她同臺的伙伴。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央宗是屬于大自然的,她在那里找到了自信的舞臺。
隨著高原紅在她臉上一點點褪去,她養(yǎng)的那三頭豬也一點點長大。那時每個連隊都會養(yǎng)豬,這是從延安帶來的傳統(tǒng),自力更生自給自足。每逢節(jié)日,比如“五一”勞動節(jié)、“八一”建軍節(jié)、國慶節(jié)、元旦和春節(jié)什么的,連隊都要會餐改善伙食,這時養(yǎng)的豬就派上了用場。因此上級后勤部門對連隊的養(yǎng)豬就很重視,首長們經(jīng)常下連隊檢查工作。連續(xù)兩年央宗都被評選為養(yǎng)豬標兵,還登臺領過獎。她的漢話已經(jīng)說得有模有樣了,在臺上發(fā)言,她說在這里養(yǎng)豬讓她想起了自己的老家青海,那里有成群的牛羊。后來她在臺上給我們唱了一首藏族民歌《雪蓮花》,嘹遠的歌聲把我們帶到了青藏高原。
直到這時,機關的首長才發(fā)現(xiàn)央宗是有才藝的,都說央宗放豬太屈才了,不久就把她調到了機關的文藝宣傳隊。央宗離開連隊是不舍的,她和戰(zhàn)友們告別,和她的豬告別。她負責的豬已經(jīng)有五六頭了,離開連隊那天早晨,她站在豬圈里在這個豬身上摸一下,那個豬身上拍一下,豬們似乎也感受到了別離,圍著她哼嘰著,難舍難分的樣子。她最后狠心離開豬圈時,我們都看見她在擦眼淚。以前每次逢年過節(jié),連隊殺豬時,她都會偷偷躲到角落里去哭鼻子,我們知道,她對豬有了感情,舍不得。連長就勸她,說以后給她買更多的小豬崽。每次連隊殺完豬,央宗都要難過好幾天,少言寡語的。
央宗調到文藝宣傳隊成了一名文藝兵,她一下子變得洋氣起來,襯衫總是洗得雪白,軍裝穿在她的身上更加合體了,和其他文藝女兵一樣,頭上的劉海也是燙過了的。雖然成了文藝兵,她對老連隊還是很留戀,經(jīng)?;貋砜纯磻?zhàn)友,到豬圈看她養(yǎng)過的那幾頭豬。央宗明顯變得開朗了,人也漂亮了許多。
從那以后,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央宗登臺表演的節(jié)目,又唱又舞,她成了文藝宣傳隊最耀眼的明星。她的節(jié)目經(jīng)常被放到演出的壓軸時間,她的歌和舞總是與眾不同,成了官兵的最愛。每次演出,經(jīng)常在強烈要求下返場,她唱了一首又一首,跳了一曲又一曲。我們能感受到,唱歌跳舞是她最開心的時候。
兩年后,央宗復員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老兵復員是再正常不過的流程。她離隊那天許多官兵都來相送,她哭,送行的官兵也哭,軍禮敬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送行的車駛出營區(qū),再也看不到央宗那張生動的臉了,官兵們仍沒散去,望著遠處,悵然若失。我們開始集體想念央宗了。
誰也沒有想到,三天后央宗和一起復員的老兵又集體回來了,坐的還是送他們復員走時的大巴車,這些老兵又齊整地歸隊了。事后我們才知道,他們剛登上列車,途經(jīng)一個兵站時便接到了歸隊的命令。老兵歸隊后的幾天,我們部隊接到了開赴前線的命令。
在前線的大本營,為了鼓舞官兵士氣,文藝宣傳隊又演出了一次,央宗的節(jié)目還是最受歡迎的,她認真賣力地又唱又跳,但比平時嚴肅了不少。我們又喝了壯行酒。不久,我們整個部隊就真正地進入了前線。文藝宣傳隊的編制還在,戰(zhàn)時需要,他們被編入了擔架隊。
記得攻打211陣地的那天晚上,尖刀連集合完畢后,依次和戰(zhàn)友告別,誰也不知道第二天還能不能活著走下陣地,集體中彌漫著悲壯和傷感。央宗從后面的人群走到尖刀連隊伍前,依次和官兵們擁抱,她的舉動出乎我們所有人的預料,她擁抱過的士兵都流下了眼淚。從隊首到隊尾,她擁抱完最后一名戰(zhàn)士后,又輕聲地唱起了一首藏族民歌,我們從前都沒聽過。首長下達了出發(fā)的命令,這時我們看見央宗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她的歌聲仍在繼續(xù)。
就在那個211陣地,我們投入了許多兵力,和敵人反復爭奪,犧牲了幾十名戰(zhàn)友,央宗就是在那場戰(zhàn)役中犧牲的。她和戰(zhàn)友到陣地上搶救傷員,結果一發(fā)炮彈落在了她身邊,她先是成了傷員,被戰(zhàn)友們抬下來。聽戰(zhàn)友們講,她犧牲前一直微笑著,還哼了一首歌,誰也不知道歌的名字,在轉運過程中,還是因為流血過多,犧牲了。
央宗和許多犧牲的戰(zhàn)友一起被安葬在新建的烈士陵園里。許多年過去了,當年參戰(zhàn)的老兵,經(jīng)常會想起那些在陵園里永遠回不來的戰(zhàn)友,其中當然包括央宗。時間越久,這種思念越強烈,有人提議,一起去看望戰(zhàn)友。我們又一次集體出發(fā),在陵園里集合。陵園因年久,到處長滿了樹木和青苔。每個墓碑上面有戰(zhàn)友的名字和照片,我們依次在戰(zhàn)友碑前佇足,給戰(zhàn)友敬酒、點煙。看到央宗墓前的照片時,我們都沉默了,墓碑上是她演出時的一張照片,她在唱歌,滿臉的笑容。不知誰先走過去擁抱了墓碑,我們依次過去,一次次擁抱著她,就像她在出征前擁抱每個勇士一樣。久久之后,我們和永遠安息在這里的戰(zhàn)友告別了,在離開陵園的路上,有人唱起了《雪蓮花》:“在高原的雪山上,盛開著一朵花,她歷盡了艱辛,傲美挺拔,無言無語綻放,四海為家,她從天上來,她是媽媽的牽掛……”央宗那雙含笑的目光一直在注視著我們,我們似乎又回到了青春時代,央宗在臺上又跳又唱。
唐小藝
唐小藝入伍比我們晚了幾年,她是機關的打字員。留著男兵一樣的短發(fā),因為機關兵少,她和通信連的女兵住在一起。傍晚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能看見她抱著把吉他坐在機關樓門前的臺階上,身體一側攤著一本琴譜,然后就Do、Re、Mi、Fa地彈著吉他。這把木棉牌吉他,我們都認識,是她的前任老兵留下的。
前任老兵姓伍,差不多和我們同齡,參加過幾年前的戰(zhàn)役。當時機關打字員,被下放到通信連,為戰(zhàn)場上的各支部隊架設電話線。伍老兵有驚無險地從前線回來,沒立過什么功,只受過幾次嘉獎,后來就平淡地復員了。我們都知道,伍老兵彈得一手好吉他。每到傍晚他都會站在樓前的臺階上,邊彈邊唱,夕陽照在他后腦勺上,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在我們眼里,伍老兵就是一個標準的歌手。他不僅彈吉他,還唱歌,用沙啞的喉嚨唱出來的歌別有一番韻味,我們都喜歡伍老兵唱歌時的樣子。
后來伍老兵復員,就把這把吉他留下了,現(xiàn)在唐小藝用的就是這把吉他。她現(xiàn)在還彈不出個調來,音符在風中零亂著。唐小藝有時也不彈吉他,她會加入到操場上那些踢野球的男兵隊伍中,球滾到她腳下,她掄起一腳,把球踢得又高又遠。她也會晃著膀子和男兵一起搶球,此時的她完全忘了自己是名女兵,寸土不讓,你爭我搶,有時為了搶一個球,和一堆男兵一起摔倒在地上,場面亂七八糟。久了,我們就給她起了個外號:假小子。以后有什么事不再喊她的名字,而是直呼她的外號,她也從不生氣。
后來她彈吉他漸漸地有了調,我們能聽出她彈的是《血染的風采》《十五的月亮》什么的。聽著她彈出的歌,我們就想起留在陵園里的那些烈士,還有那些和我們一起出生入死、已經(jīng)復員的老兵,心里就潮潮的。
唐小藝每天早晨出操都和通信連的女兵站在一個隊伍里。有一次機關新調來一個參謀,早晨帶操時,他把唐小藝誤當成了男兵,指著女兵隊列中的唐小藝道:你,怎么站在那了?唐小藝也不分辯,從女兵的隊伍里走出來,站到男兵隊伍里。一連幾天都如此這般,后來有人提醒那個參謀,這事才算結束。
我們給唐小藝起外號假小子,不是因為她長得像男兵,除了她的短發(fā),她的面容其實很精致,比很多女兵還有女人味,但她的性格更像個男兵。通信連和她同宿舍的叫柳婉的女兵,在老家談了一個男朋友,那個男朋友出差路過我們駐軍的城市,特意來部隊,住在招待所里,后來我們才知道,他不是來看柳婉的,而是通知她結束這段戀情的。原來柳婉的男友另有了新歡,順路和柳婉攤牌。這對柳婉的打擊可想而知,兩人是同學,明里暗里談了好幾年了,柳婉天天盼男友的來信。日里夜里的思念一下子被人斬斷了,柳婉蒙著被子哭。唐小藝問清原委后,二話不說,找到招待所,一腳把門踹開,把那個男朋友揪出來,又踢又打。那天深夜我們聽到一個男人的哀嚎聲。唐小藝給柳婉出了一口氣,可唐小藝因違反紀律被全部隊通報一次。
之后,唐小藝在我們眼里就是個女哥們、女俠客。
唐小藝也有膽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們部隊野外訓練,不知怎么一條蛇爬到了她的身邊,她驚叫一聲,一下子撲到身邊一個男兵懷里。那條蛇被人挑走,她仍不肯放手,身子仍吊在男兵身上,弄得那個男兵紅頭漲臉,不知所措。這件事成了我們那陣子捉弄她的理由。只要我們一提起蛇,她就神情緊張。
那年夏天雨水特別多,看天氣預報整個中國都在下雨。我們所在的城市一連下了幾天的大雨,仿佛天被捅漏了一般。部隊接到抗洪的命令,是在一天夜里,一個小時后,整支部隊就拉了出去。城市的上游有條河,洪水即將潰堤,軍民搶險時,已經(jīng)有一小部分堤壩決口了,如果整個大壩決堤,下游的城市將成為一片汪洋。部隊出發(fā)時,首長已下達了人在堤在的鐵令,已經(jīng)有一群官兵跳進了水里,用身體筑起肉堤。風夾著浪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分不清哪是官兵哪是堤壩了,隨著決口處被洪水越?jīng)_越大,一連又一連官兵手牽手跳進了水里,為軍民修補堤壩贏得時間。直到第二天下午,風歇雨住,堤壩才轉危為安。各連清點人數(shù)時,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三名戰(zhàn)友,其中就包括唐小藝。我們集體在河岸下游尋找他們,他們的名字在兩岸飄散。直到三天后,我們在堤壩的下游二十多公里處才發(fā)現(xiàn)三位戰(zhàn)友的尸體,他們仍手拉著手,緊緊地挨在一起,后來還是軍醫(yī)通過手術的方式才將他們分開。
追悼會上,趙軍長的出現(xiàn),我們才知道唐小藝的真實身份。她是趙軍長的女兒,入伍后改用了母親的姓。趙軍長和另兩位烈士的父母一樣,手捧骨灰盒站在臺上完成了追悼儀式。軍長那天以烈士家長的身份講了幾句話,他說:我養(yǎng)了一個好女兒,她是個稱職的軍人。軍長講到這就講不下去了。
趙軍長離開時,捧著小藝的骨灰盒,人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小藝犧牲后,機關又調來一位新打字員。每天傍晚,和小藝生前一樣抱著那把吉他,坐在機關樓前的臺階上,Do、Re、Mi、Fa生疏地彈奏著那把木棉牌吉他。我們看到他的樣子,就會想起小藝。操場那邊,一群戰(zhàn)士仍生龍活虎地踢著足球。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幾年過去,軍營又換了一批新面孔,可小藝的名字和生前的趣事仍在流傳。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