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之學與方法之學：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知識生產(chǎn)理路及檢視

關鍵詞：民間文學學科；學科危機；資料之學；方法之學；研究范式；學科體系

2024年1月，最新修訂的《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yè)簡介及其學位基本要求（試行版）》①正式發(fā)布。新版目錄中令學科同仁最為興奮的是：民間文學時隔27年重新成為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下屬的二級學科。這是數(shù)十年來中國民間文學學人潛心耕耘、搖旗吶喊的碩果，殊為不易。民間文學學科的人才培養(yǎng)、學術研究迎來新的機遇。接下來我們當思考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的術語體系、話語體系、學科體系是否完備，中國民間文學學人能否融匯中西學術精粹，從民間文學資源寶庫中提煉出“以中國民間文學為方法”的學術成果，成為世界民間文藝學苑中不可忽視的主體力量。本文試以20世紀八九十年代民間文學學科發(fā)展史為例，集中從方法論的視角反思民間文學學科從契機演變?yōu)槲C，同時潛藏生機的發(fā)展過程，進而評述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知識生產(chǎn)模式及理論體系建設，以期對當下民間文學學科建設有所啟迪。

一、從契機到危機：中國民間文學學科史概覽（1979-1999）

回顧百余年中國民間文學學科史軌轍，可謂跌宕起伏。1918年，北京大學歌謠學運動拉開中國民間文學研究帷幕。顧頡剛、周作人、趙景深、聞一多、鄭振鐸、鐘敬文等學人陸續(xù)開辟了歷史演進法、文學人類學、三重證據(jù)法、類型文化學等多重研究路徑，形成民間文學研究初創(chuàng)期多學科參與的特點，為民間文學學科建設提供了方法指引。

1949年以前，雖然北京大學、齊魯大學、中山大學、復旦大學等高校開設了與民間文學相關的課程①，但“總體來看，民間文學在1949年以前的大學課程里幾乎沒有位置”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民間文藝的地位快速提升，成為社會主義文藝的重要組成部分。民間文藝在教育部1950年公布的《高等學校文、法、理、工各學院課程草案》中列入中國語文系的選修課程。③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大學、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蘭州大學、吉林大學、遼寧大學等高校先后開設民間文學課程（后改為勞動人民口頭創(chuàng)作）。鐘敬文自1953起在北京師范大學招收研究生，招收三屆后中斷。其學生烏丙安、張紫晨、張振犁、巫瑞書、葉春生等成為20世紀八九十年代民間文學研究的主力。

民間文學學科建設步入正軌是在改革開放后。鐘敬文在1979年率先招收民間文學研究生，召集全國各高校的科研人員編纂《民間文學概論》，開設民間文學講習班、民俗學講習班，并于1986年首次招收民間文學博士生。北京大學、山東大學、華中師范大學等高校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民間文學室也陸續(xù)招收了民間文學研究生，培育了一大批民間文學專業(yè)的骨干力量，不少成為當下中國民間文學、民俗學學科的領軍人物。此外，“全國約有二十所高等院校設立了民間文學教研室或研究室，有些地（市、州），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區(qū)，設立了民族民間文學的研究所”④。

學科發(fā)展需要集合志趣相投的研究者組成知識共同體。1978年，鐘敬文、賈芝等學人籌備恢復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后改名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此后，各省市也陸續(xù)成立了分會。1979年，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學會成立，賈芝擔任首任會長。1983年，鐘敬文聯(lián)合民俗學同仁成立中國民俗學會并擔任首任會長。中國民俗學會、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學會逐漸成為中國民間文學研究的重要學術團體。

學術刊物是反映“學術水平的鏡子，也是指引學術前進的方向牌”⑤，不僅展現(xiàn)本學科研究水平，同時促進跨學科對話。20世紀80年代，《民間文學論壇》《民族文學研究》《民俗研究》《民間文藝集刊》《民間文藝季刊》等專業(yè)刊物、高等學校學報以及《民間文學》《山茶》《楚風》等雜志為民間文學學人提供了較廣闊的發(fā)表園地，民間文學論著數(shù)量隨之呈現(xiàn)快速增長趨勢。

從民間文學學科點、研究隊伍、科研機構、學術團體及研究成果來看，民間文學學科在20世紀80年代步入發(fā)展期，建設有中國特色的民間文藝學成為民間文學學人的共同愿景。不料風云突變，步入20世紀90年代，隨著民俗學和文化熱的興起，民間文學界諸多學者開始轉(zhuǎn)向民俗學、人類學，民間文學理論體系建設未能持續(xù)推進。從北京師范大學民間文學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和博士學位論文來看，民俗學研究興起、民間文學研究弱化的趨勢顯著。北京師范大學民間文學專業(yè)20世紀80年代共開設了16門課程，只有一門民俗學課程：民俗學與中國民俗學史；而在20世紀90年代開設了26門課程，與民俗學相關的課程有11門：民俗學、民俗學導論、民間信仰研究、現(xiàn)代田野作業(yè)中的理論與方法、民俗志學、中國民俗與民俗學史、中國民俗學、中國民俗學史、文化人類學、文化社會學、外國民俗學史等⑥。自1990至1999年，北京師范大學民間文學（后改為民俗學）專業(yè)共培養(yǎng)了18名博士，其中民間文學方向論文有5篇①，民俗學方向論文有13篇。

不少民間文學學人感受到民間文學學科面臨的危機。1996年6月，云南大學中文系和《思想戰(zhàn)線》雜志召開了民間文學基礎理論建設暨有關問題研討會，學者們認為“民俗學、民族文化學、文化人類學等學科研究一浪高過一浪，而作為獨立學科的民間文學研究，卻越來越冷落，幾乎有被上述學科所淹沒、所替代的危險”②。

致命的危機隨后來臨。1997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與原國家教委聯(lián)合頒布了修訂的《授予博士碩士學位和培養(yǎng)研究生的學科專業(yè)目錄》③，民間文學失去原有的二級學科地位，“被瓜分至‘中國古代文學（含民間文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含民間文學）’和社會學一級學科下面的‘民俗學（含民間文學）’”④。民間文學學科隊伍的穩(wěn)定和人才培育面臨危機，學科發(fā)展受阻，直至“2002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作出調(diào)整，具有一級學科博士學位授予權的單位，可以自主設立二級學科。借此政策，山東大學、華中師范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大學、遼寧大學、山西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等高校和研究機構陸續(xù)自主增設了民間文學的博士點，為民間文學的生存求得一線生機”⑤。

筆者嘗試討論的問題是20世紀80年代初，民間文學學科迎來學科發(fā)展良機，為何在90年代卻陷入危機，直至21世紀初隨著國家研究生教育政策調(diào)整才迎來生機。事實上，民間文學學科發(fā)展陷入危機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研究方法闡釋力不足和學科自主知識體系不完善是導致民間文學學科建設陷入困境的重要原因?；诖?，筆者試從資料之學和方法之學維度檢討20世紀八九十年代民間文學學科危機。

二、重資料輕方法：中國民間文學研究評述（1979-1999）

資料是學科建設的基礎。民間文學學科以口頭文學為研究對象，隨著社會變遷速度加快，大量具有珍貴學術價值的口頭文學若未得到及時、科學的記錄，那么民間文學研究將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⑥。因此，民間文學的資料搜集成為民間文學學科恢復期的重要工作。鐘敬文、賈芝、馬學良、劉錫誠、劉魁立等學者協(xié)同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組織、參與了“中國民間文學三套集成”及史詩等采錄工作，建立了較完整的民間文學采錄方法和體系，為中國民間文學學科建設、文化遺產(chǎn)保護作出了重要貢獻。

此階段，民間文學資料建設最顯著的成績是“中國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的編纂。1984年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聯(lián)合文化部、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正式鋪開“中國民間文學三套集成”工作。此工程為中國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成果最豐碩的民間文學采錄工作，“據(jù)民間文學集成總編委會辦公室不完全統(tǒng)計，1984年—1990年全國約有200萬人次參加普查采錄工作，各地共搜集民間故事184萬篇，歌謠302萬首，諺語748萬余條，總字數(shù)超過40億字。各地從中選編的縣、地、市卷資料本約3000余種”①。

民間文學的資料建設盡管取得顯著成績，但我們也應看到采錄資料過程中對語境關注不夠，資料學術價值的效度還有待提升。民間文學學科并非因研究對象——口頭文學的獨特性而成立，還要有不可替代并得到學界認可的研究方法。學科理論原創(chuàng)力不足是20世紀90年代民間文學學科深陷學科危機的重要原因。早在80年代，鐘敬文就指出民間文藝學是特殊的文藝學，提出建立有中國特色的民間文藝學。②中國民間文學學人也深感民間文學理論體系的不足，如畢爾剛認為“就目前的民間文學理論現(xiàn)狀來說，存在著最突出的一個問題是，對于民間文學本體的認識只停留在初步的表層結(jié)構分析上，對它的深層結(jié)構尚未進行深刻的洞察和剖析，還沒有真正將民間文學作為一門獨特的學科來加以研究”③。此后張紫晨1991年出版的《民間文藝學原理》④搭建了民間文學方法論、資料學、分類學、傳承學、體裁學、美學、起源與創(chuàng)作論、功能論、價值論、特征論、民間文藝史學的理論體系，每一大類下又細分出若干層次，推進了民間文學的理論體系建設。但從整體看，20世紀八九十年代，民間文學理論研究“概論”居多，“專論”偏少，尤其缺乏從口頭文學視角深入考察民間文學演述的論著。

研究方法的多元是此階段的重要特色。比較研究成為民間文學研究中最常見的研究方法，涉及跨國、跨民族、跨地域、跨文類等多重視角，代表性成果有鐘敬文的《中日民間故事比較泛說》⑤、劉守華的《比較故事學》⑥、潛明茲的《史詩探幽》⑦、馬學良等主編的《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比較研究》⑧等；運用人類學方法的有劉曉春的《一個地域神的傳說和民眾生活世界》⑨等；從民俗學視角考察的有許鈺的《口承故事論》⑩、萬建中的《中國民間敘事中的禁忌主題與禁忌民俗之關系》⑾、楊利慧的《女媧的神話與信仰》⑿等；從類型學視角研究的有汪玢玲的《天鵝處女型故事研究概觀》⒀、馬昌儀的《中國鼠婚故事類型研究》⒁等；運用結(jié)構主義方法的有郎櫻的《〈瑪納斯〉的敘事結(jié)構》⒂、李揚的《中國民間故事形態(tài)研究》⒃等。

就民間文學理論與方法研究而言，民間文學學人取得了較多成績，但學科本體研究較薄弱①，離構建中國特色的民間文藝學學科體系有較大距離。理論體系建設需要較長時間的培育。1997年的學科目錄調(diào)整雖給民間文學學科帶來了生存危機，但民間文學學科隊伍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民間文學室、民族文學研究所等機構穩(wěn)定發(fā)展，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大學、華中師范大學、云南大學、遼寧大學等高校學人繼續(xù)堅守民間文學學科陣地。21世紀初中國民間文學的學術轉(zhuǎn)型悄然讓民間文學學科轉(zhuǎn)“危”為“機”。

民間文學學科的發(fā)展固然離不開學術資料，但唯有構建基于學科本位的研究范式才是民間文學學科發(fā)展之本，畢竟“民間文學要想贏得其他學科的尊重，靠的不是研究對象偉大、研究資料豐富，也不是研究成果的數(shù)量，而是研究質(zhì)量、學術對話的能力”②。接下來我們從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知識生產(chǎn)的路徑探究未來民間文學學科的發(fā)展之路。

三、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的知識生產(chǎn)的三重模式

當代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面臨的一大窘境是本土理論原創(chuàng)性不足，難以闡發(fā)豐富龐雜的文本資料。古典文學學者張伯偉說：“回顧百年來的中國學術，除去文獻、人物和史實的考辨，其學術方法、理論框架以及提問方式，占據(jù)主流的都是‘西方式’的或曰‘外來的’?！雹劬桶儆嗄陙碇袊耖g文學學科發(fā)展史來看，雖然西學有巨大影響，但中國民間文學學人立足豐富的典籍文獻、鮮活的口頭傳統(tǒng)和多元一體的文化底色，在以西釋中、古今互通、中西對話的知識生產(chǎn)過程中產(chǎn)出了歷史演進法、三重證據(jù)法、類型文化學、民間敘事生命樹、全觀詩學、神話主義、傳說動力學等本土研究范式，夯實了中國民間文學學科體系。

陳寅恪云：“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雹軐W科發(fā)展的關鍵因素是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研究方法的更新和學科體系的完善。我們?nèi)绻麑⒅袊耖g文學研究成果置于中西學術交流和學術傳承的背景下來看，可以分為以西釋中式、中西對話式和古今互通式。接下來筆者試結(jié)合具體案例，略加闡發(fā)。

（一）以西釋中式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民間文學學人為擺脫傳統(tǒng)的“思想內(nèi)容+人物形象分析”的表層模式，在思想解放大潮中向西方尋求學術變革之路。流傳學派、神話學派、芬蘭學派、功能學派、神話—原型批評、結(jié)構主義、精神分析、象征主義、接受美學等西方民間文學、人類學、文藝學、語言學理論紛至沓來，遂有“亂花漸欲迷人眼”之態(tài)。中國民間文學學人在吸納上述理論后，隨之開啟“以西釋中”模式，用西學解讀中國民間文學本土資料的審美、文化內(nèi)涵及流播路徑，涌現(xiàn)出《中國文化的精英——太陽英雄神話比較研究》⑤《英雄與太陽：中國上古史詩的原型與重構》⑥《斷尾龍故事類型的心理分析研究——兼談民俗學的研究方法》⑦等系列論著。這些論著打破了此前民間文學研究封閉和保守的特點，走出書面文學研究模式，帶有鮮明的跨文化和跨學科色彩。他們用西方民間文學理論和人類學理論來破解中國民間文學的文化內(nèi)涵，揭示中國民間文化的思維模式，探賾神話傳說文本中潛藏的上古儀式，分析中外、漢族與其他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作品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及流布途徑，呈現(xiàn)中西民間文化的相似性和差異性。

以西釋中式研究眼光宏闊，多采取跨文化佐證法，大膽假設，常有別開生面之見，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民間文學研究中獨領風騷。但進入21世紀，西方民間文學、人類學、文藝學等學科理論的新鮮性及“高大上”光暈逐漸消散。譬如三重證據(jù)法借助“書面文獻、考古資料和民俗學資料”來復原上古神話。這一理路試圖從各種“殘余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jié)構”，但“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①，難度之大可想而知。從學理來看，以西釋中式研究屬“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②，但在實踐過程中對“外來之觀念”的理解力、“互相參證”的水準參差不齊。中國學界開始反思一些以西釋中式研究有“用復制或移植的西方學術話語來進行簡單的比照或近乎注解式的研究”③之弊。若對研究對象和方法“缺乏了解之同情”，難免有削足適履之舉、牽強附會之言。

學術研究倘若長期一路向西，難免會居于西方學術陰影之下，但西方民間文學、民俗學理論在中國的譯介與實踐是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發(fā)展的重要階段。事實上，以西釋中式研究不僅需要世界眼光，還應立足本土文化實踐對接西學方有新見，如陳連山以古史傳說對接西方神話概念。他發(fā)現(xiàn)用西方神話學概念來分析中國上古神話，會得出中國神話在歷史發(fā)展中沒有獲得崇高地位的結(jié)論。但如果把中國具有完整體系的古史傳說納入神圣敘事體系，就會發(fā)現(xiàn)“古史傳說中的三皇五帝所代表的國家、民族與文化價值觀實際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文化基礎。作為遠古時代的圣賢，他們的故事奠定了中國古代的人格模式、社會結(jié)構和國家體制。因此，三皇五帝在中國歷史（包括文學）上的作用遠遠超過神話的作用，完全可以和古代希臘神話在西方歷史上的作用相媲美”。④

我們?nèi)绻麑⒅袊鴮W術研究的創(chuàng)新性比作金字塔的話，中西對話式和古今互通式基于上層，以西釋中處于根基層面。中西對話式和古今互通式成果是在大量以西釋中成果上升華而來，彰顯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的原創(chuàng)性和闡釋力。

（二）中西對話式

中西對話式研究是指學者吸納西方民間文學經(jīng)典和前沿理論，結(jié)合本土資料和實踐，對原有理論進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提出新術語、新話語、新理論，與國際同行對話。譬如劉魁立的《民間敘事的生命樹——浙江當代“狗耕田”故事情節(jié)類型的形態(tài)結(jié)構分析》⑤之所以成為新世紀中國民間文學界的標志性成果，在于它開啟了中國民間文學研究由歷時性研究轉(zhuǎn)向共時性研究之路。⑥在研究方法上，他將域外的形態(tài)學和類型學方法融為一體，取形態(tài)學之魂，賦之以新形，獨創(chuàng)了中心母題、母題鏈和情節(jié)基干等術語，有效規(guī)避了功能、序列等形態(tài)學術語在實踐中過于抽象的缺陷，用生命樹圖來直觀展示民間故事的變異性和穩(wěn)定性特征，解決了故事類型學中如何準確劃分故事類型的難題，展現(xiàn)了中國故事學人的學術創(chuàng)新力。近年來民間文學研究的術語體系建設又有推進。施愛東在民間敘事法則研究中提出最簡結(jié)構、驅(qū)動設置、故事通則與特則、元結(jié)局、疊加單元、節(jié)點等術語①，從共時視角解決了民間故事生長和變異的動力問題，推進了丹麥學者阿克塞爾·奧里克開創(chuàng)的敘事法則研究，被譽為“揭示故事構造規(guī)律的杰作”②。

中西對話式研究是融匯中西學術、結(jié)合本土實踐的創(chuàng)造性成果。朝戈金的《論“全觀詩學”》立足口頭文學本體，吸納了民族志詩學和演述理論的工具和模型，移用了斯穆茨的“整全觀”概念，把口頭性與媒介性、現(xiàn)場性、交流性和過程性相結(jié)合，并將文學創(chuàng)編和接受統(tǒng)一納入考慮，在口頭文學——文學（包含口頭、書面）——語言藝術的層級系統(tǒng)中理解人類的詩性智慧。③“全觀詩學”理論是“口頭程式理論”和“口頭詩學”理論的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是中西口頭詩學對話的重要成果。此文發(fā)表于中國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頂級刊物《中國社會科學》，彰顯了近年來中國民間文學界的學科體系建設實績。

中西對話式研究不是集合多個理論的拼接式“無我”研究，而是融通中西學術精髓，以新方法解決民間文學學科發(fā)展中的難題，具有鮮明“自我”色彩的研究范式。新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科能與國際同行對話，與朝戈金、巴莫曲布嫫、楊利慧、尹虎彬等學人熟稔西方民間文學理論動態(tài)，以及田野實踐國際化、研究水準前沿化有關。他們集西方民間文學理論的翻譯者、田野工作者、民間文學研究者于一體，西學理論、本土理論和田野經(jīng)驗兼?zhèn)?，民間文學學科知識生產(chǎn)的速度和效度大大提升，進而能與國際同行“接著講”。

（三）古今互通式

古今互通式研究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對從古至今民間文學史料的梳理，即用民間文學學科方法鉤沉歷代典籍，建立中國民間文學的發(fā)展史，豐富中國民間文學學科史，如袁珂的《中國神話史》④、劉守華的《中國民間故事史》⑤、顧希佳的《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長編》⑥等。另一種是研究方法上的古今融合，以國學為根基，借鑒西學，發(fā)現(xiàn)、梳理新材料，從歷時性角度考察民間文學作品的變遷史，考鏡源流，揭示變遷規(guī)律，研究方法自成體系，如顧頡剛的歷史演進法、聞一多的三重證據(jù)法、董作賓的比較研究法等。鑒于歷史演進法在資料和方法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上對民間文學學科史有深遠影響，筆者試簡要評述。

顧頡剛的歷史演進法之所以是中國民間文學學科乃至民俗學的經(jīng)典，關鍵是材料和方法上均有創(chuàng)新。在材料上，受新文化運動影響，他將民間傳說、歌謠、小曲、寶卷等口傳資料視為學術資料。這在當時學界屬于破天荒的事。他批評“一班學者只注意于朝章國故而絕不注意于民間的傳說，以至失去了許多好的材料”⑦。實際上這些資料“比了讀呆板的歷史，不知道可以得益到多少倍……一粒芥菜子的內(nèi)涵可以同須彌山一樣的復雜（但這是生著勢利眼的人們所不能理會的）”⑧。民間傳說這類向來被學界視為荒誕不經(jīng)的材料，在顧先生那里獲得與史書同等的地位。在他看來，古史實際源于神話，因為“須知現(xiàn)在沒有神話意味的古史，卻是從神話的古史中淘汰出來的”，古代文人以文獻為真、口傳為假是“本末倒置”；倘若將民間傳說視為學術資料，“可厲厲看出傳說中的古史真相，而不至再為學者們編定的古史所迷誤”。①在這個意義上而言，顧頡剛的民間傳說研究在資料使用上的一大革命是將民間傳說視為探究古史形成的重要材料。這是學術資料觀念在質(zhì)的層面的轉(zhuǎn)變，即發(fā)現(xiàn)了文獻和考古資料之外的“第三重材料”：民間傳說。后來他進一步確認傳說的學術資料價值，指出：“史料很多，大概可以分成三類：一類是實物，一類是記載，再有一類是傳說?！雹谒讋?chuàng)“用了民俗學的材料去印證古史”③的學術新途，引領了王明珂、趙世瑜等歷史學者通過民間傳說探究歷史記憶、歷史心性的研究理路，可謂歷史人類學研究的先驅(qū)。

能稱為經(jīng)典的論著不僅是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還有新方法的創(chuàng)造。鐘敬文稱贊顧頡剛的孟姜女故事研究為中國民俗學的“壓卷之作”④，意指歷史演進法在民俗學（民間文學）中的標桿地位。顧頡剛運用考據(jù)、比較、分類、歸納等方法從歷史的系統(tǒng)和地域的系統(tǒng)考察孟姜女故事演變的過程，認為民間傳說會隨著文化中心、時勢、風俗、民族情感等因素而變化。⑤胡適認為這是“用歷史演進的見解來觀察歷史上的傳說”，將其研究方法步驟進一步概括為：

1.把每一件史事的種種傳說，依先后出現(xiàn)的次序，排列起來。

2.研究這件史事在每一個時代有什么樣子的傳說。

3.研究這件史事的漸演進。由簡變?yōu)閺碗s，由陋野變?yōu)檠篷Z，由地方的（局部的）變?yōu)槿珖?，由神變?yōu)槿?，由神話變?yōu)槭肥拢稍⒀宰優(yōu)槭聦崱?/p>

4.遇可能時，解釋每一次演變的原因。⑥歷史演進法是國學和西學融匯的碩果⑦，體現(xiàn)了顧頡剛“不立一真，惟窮流變”⑧的創(chuàng)新思想。他通過對民間文學資料的梳理，對民間文學的演變問題予以本土學術解答，提煉出民間文學歷時研究的“操作指南”，奠定了中國民間文學研究范式。歷史演進法創(chuàng)立后在學術界產(chǎn)生廣泛影響，“許多文學史大家如鄭振鐸、游國恩、鐘敬文、蒲江清、趙景深或多或少受到影響，寫出過一些堪稱經(jīng)典的佳作，可以說其滋養(yǎng)了中國文史研究將近一個世紀”。⑨

四、構建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理論體系的有效路徑

方法是學科理論體系的精髓。就知識生產(chǎn)階段而言，學科的發(fā)展是沿著“問題研究形態(tài)-研究領域形態(tài)-基本研究范疇形態(tài)-學科形態(tài)”⑩路徑逐層深入，漸成體系的過程。理論體系建設是長期持續(xù)的創(chuàng)新過程?；仡櫭耖g文學學科理論建設過程，筆者以為學科理論發(fā)展當從以下路徑展開。

（一）基于學科本位的創(chuàng)新性

創(chuàng)新性對學術研究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就民間文學學科而言，理論創(chuàng)新源于發(fā)現(xiàn)已有理論未能解決的問題，尋找新路徑的結(jié)果。如普羅普的故事形態(tài)學方法源于歷史地理學派無法科學解決民間故事分類和起源問題，于是轉(zhuǎn)換視角，另求他途而成。阿爾奈將民間故事分為動物故事、普通民間故事和笑話三大類。普羅普對這種基于實用而不是科學的分類法提出諸多質(zhì)疑：如動物故事中也有神奇因素為何不納入神奇故事？阿爾奈把神奇故事分為神奇的對手、神奇的丈夫（妻子）、神奇的難題、神奇的相助者、神奇的物件等類別。這樣的分類容易出現(xiàn)混淆，譬如出現(xiàn)神奇的相助者幫助主角解決神奇的難題的故事是歸于神奇的難題還是神奇的相助者類別？神奇的妻子同時是神奇的相助者的故事又該如何分類？普羅普認為神奇故事有其非常特殊的形態(tài)結(jié)構，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沒有去描述和研究，故事分類研究應當開辟新的途徑——轉(zhuǎn)向形式和結(jié)構，進而提出“研究所有種類故事的結(jié)構，是故事的歷史研究最必要的前提條件”①，創(chuàng)立了故事形態(tài)學理論。

民間文學學科理論創(chuàng)新是立足于本土、本學科的創(chuàng)新，而不是對西方民間文學或其他學科理論的套用或依附。20世紀八九十年代，部分民間文學學人為擺脫書面文學研究桎梏，轉(zhuǎn)向文化人類學來補強民間文學的闡釋力。如今看來，這一路徑并未解決民間文學學科的理論危機，還導致學科隊伍轉(zhuǎn)向民俗學、人類學學科。而劉魁立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發(fā)出民間文學研究“尋找自己”的呼吁，“根據(jù)我們自己研究對象的特點，確定我們這一學科的獨特研究方法的體系”，開展“民間文學的詩學研究”。②遺憾的是，直至21世紀初，中國民間文學學人才在學科本位研究上達成共識。

實際上，對于民間文學文本的解釋，與其借助外來學科提升解釋力，不如細讀文本，回歸學科自身來解釋。如《史記》等文獻中商朝和周朝始祖的誕生均為“無夫而孕”。諸多學者從婚姻文化史視角加以解讀，認為此母題是反映人類社會早期婚姻關系中以女性為主，“知母不知父”的狀況。但陳泳超從神話的社會功能出發(fā)，認為這“恰恰是父系社會的關鍵表征，因為始祖是按照男性父系上溯的，如果始祖是父母交配而生，那么他就失去了始祖的身份，其父親才能算始祖。因此始祖必然不能再有人間之父，其母必須感應超越常人的神秘力量，故生產(chǎn)的兒子才能顯示出超凡的能力，也才能使本血緣部族的身份得到集體提升”③。這是立足神話學本體而不是從人類社會形態(tài)史的演變來解釋，闡釋的信度更高。所以，民間文學學科發(fā)展首先要“認清家底，守住根脈”④。理論創(chuàng)新也應是對民間文學原理、方法和觀點的創(chuàng)新。

（二）構建多層級的術語體系

回顧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民間文學研究，中國民間文學學者提出了機智人物故事、故事群、故事帶、立體性、活態(tài)神話等新術語，體現(xiàn)了中國學者深耕本土資源的創(chuàng)造性思考。但這些術語未能形成體系，學術生命力受限。例如孫劍冰早在20世紀50年代采錄民間故事時就關注了民間故事講述的表演性特點。至80年代，段寶林進一步提出加強描寫研究、關注民間故事講述活動的立體性，“要用文字將民間文學作品的各種異文原封不動地記錄下來……要像對待藝術家的表演那樣，把他演唱的風度、姿勢、表情、語氣，觀眾的反映、評論等等情況，力求詳盡、生動地記錄下來?！雹葜袊适聦W者之后并未展開系統(tǒng)討論，未能像美國表演理論構建出包括被敘事事件、敘事文本、敘事事件、特殊的符碼、特殊的套語、對表演的否認等體系化理論，難以產(chǎn)生國際影響。故劉守華在總結(jié)20世紀中國民間文學研究的不足時認為：“在倡導從多側(cè)面運用多學科方法研究民間文學的同時，未能突出顯現(xiàn)民間文藝學作為一門以民眾口頭語言藝術為研究對象，擁有自己理論和方法體系的獨立學科的品格?！雹?/p>

步入21世紀，神話學、傳說學、故事學、史詩學等領域的方法論建設均取得顯著突破，出現(xiàn)了民間敘事生命樹、傳說動力學、全觀詩學、神話主義、民間敘事法則研究等新范式。陳泳超的傳說動力學理論立足民間文學的學科本位，持續(xù)八年關注村落中民間傳說的實際樣態(tài)，發(fā)現(xiàn)教材中的傳說概念和現(xiàn)實中傳說講述的不對應，產(chǎn)生了“到底什么是傳說？傳說如何演變？”的問題意識，從現(xiàn)實講述層面將傳說視為“一套日常交際的地方話語（discourse）體系”。他將傳說生成的動力分為整體性動力和差異性動力，聚焦于差異性動力看傳說的變化。差異性動力可分為層級性、地方性和時代性動力來考察。三種動力中層級性動力最為關鍵，又將其細分為普通村民、秀異村民、巫性村民、會社執(zhí)事、民間知識分子、政府官員、文化他者七個類別。在考察地方傳說生成及變遷過程中，發(fā)現(xiàn)在鄉(xiāng)村的民間傳說講述中是民俗精英而非民間知識分子的作用最大。他創(chuàng)制了民俗精英的新術語予以闡發(fā)。在此基礎上，他通過放映機模型來解釋地方傳說生成的機制問題。這樣通過傳說文本——講述人——層級性、地方性和時代性動力——傳說生成機制（放映機模型）的多層級體系解釋了地方傳說生生不息的變異問題，從而建立起嶄新的傳說研究范式。②這一范式先從田野經(jīng)驗中提煉出新術語，再在此基礎上搭建了動力學的術語體系，對民間傳說的田野研究具有示范意義，成為新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的重要創(chuàng)新性成果。

（三）強化研究范式的反思性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學術，新時代民間文學學科建設需要對既往研究范式不斷檢省，吐故納新。顧頡剛的歷史演進法雖是百年來中國民間文學最具影響力的范式，但受時代觀念所限，難免有局限。施愛東指出其“一元發(fā)生”和“線性生長的”理論預設合法性不足，因此“片段、偶然的文字記載，永遠無法復原故事流變的路線圖”。③此論被譽為是“目前最具影響力的方法論檢討”④。面對“一源發(fā)生論”的有力質(zhì)疑，民間敘事的歷時性研究面臨難以為繼的困境。文獻典籍的豐碩是中國民間文學學科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難道要棄而不用嗎？陳泳超立足傳說學視角對此進行再反思，認為“孟姜女首先是傳說，傳說學對于‘歷史演進’研究的基本方法，除了關注情節(jié)之外，更強調(diào)核心名詞的規(guī)約效用。所以，對于那些具有真實性之人或物的傳說而言，‘一源發(fā)生’是合法的，傳說的演進過程應該呈現(xiàn)出‘一源多線’的構型。民間文學的記錄史永遠無法還原其真實的生命史，卻是映現(xiàn)生命史的優(yōu)選途徑，它隨時準備根據(jù)新材料而重新調(diào)整。對于或殘缺或龐雜的歷史記錄，除了顧頡剛建構的‘歷史的系統(tǒng)’和‘地域的系統(tǒng)’之外，或許還可以在情境推原、建設多個維度的子系統(tǒng)等方面展開更多嘗試”⑤。陳泳超重新評估了歷史演進法的優(yōu)與劣，賦予了歷史演進法在傳說學歷時研究的合法性地位。經(jīng)典范式在“立-破-立”的更替循環(huán)中煥發(fā)生機。

當下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理論體系的進步與新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人強烈的反思性意識有緊密關聯(lián)。2000年12月28日，北京大學中文系召集民間文學專業(yè)相關學者探討民間文學學科危機問題。①2002年，陳泳超、鐘宗憲、呂微、葉濤、陳建憲、蕭放、施愛東等民俗學人創(chuàng)立的學術網(wǎng)站“民間文化青年論壇”成為學術批評的重要陣地。民間文學界陸續(xù)產(chǎn)生了《“內(nèi)在的”和“外在的”民間文學》②《從書面范式到口頭范式：論民間文藝學的范式轉(zhuǎn)換與學科獨立》③《略論民間文學研究中的幾個關系——“走向田野、回歸文本”再思考》④《中國民間文學研究的現(xiàn)代軌轍》⑤《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檢討》⑥《20世紀下半葉中國民間文藝學思想史論》⑦等帶有鮮明反思色彩的論著。唯有不斷反思，民間文學學科方能增強與其他學科對話的話語權。

五、結(jié)語

從二十多年民間文學研究進程來看，民間文學在民俗學學科內(nèi)拓展了民間文學研究空間，豐富了民間文學研究方法，同時也引發(fā)了民間文學學科本位意識淡化問題。未來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發(fā)展首先要明確學科定位問題。當下中國民間文學學科是在中國語言文學和民俗學學科中雙線發(fā)展。這種雙棲性質(zhì)若在學科交叉和互動中未能處理好自身定位，難免會有身處邊緣的尷尬境地。民間文學學科學位點和從業(yè)人數(shù)有限，目標明確方有利于學科發(fā)展。筆者以為立足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和民間文學學科本位，吸納民俗學方法來發(fā)展民間文學學科是最優(yōu)策略。鐘敬文2001年4月16日就民間文藝學和民俗學學科分類變更給教育部領導的信中就明確說：“將‘民間文藝學（民俗學）’專業(yè)劃歸‘中國文學’一級學科，是符合建國以后至90年代中期高校學科設置的實際情況的。從它的學術史和分類邏輯來講，也是正確的?！雹嗝耖g文學學科應立足中國語言文學學科，兼顧民間文學的口頭文學屬性和生活屬性來建構學科體系，因為“獨立的學科知識體系是享有獨立學科資格和話語權的前提條件”⑨。從豐富中國文學的資料和研究路徑而言，這種邊緣性恰恰能成就民間文學學科的獨立性。

一個學科成立的必備條件有“特殊的研究對象、完整的理論體系、公認的專業(yè)術語和方法論”⑩。中國民間文學的理論體系需要緊跟時代學術大潮，在創(chuàng)新性、系統(tǒng)性和反思性上進行學術范式的更新。倡導“以中國民間文學為方法”并非對流行學術話語的攀附，而是建設民間文學學科話語體系的必經(jīng)之路。首先要提煉“中國民間文學”的方法論，彰顯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的不可替代性。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當在方法論上為世界民間文藝學貢獻中國智慧。顧頡剛、鐘敬文等民間文學學科創(chuàng)建者在民間文學的“中國方法”上作出了卓越貢獻。鐘敬文基于中國本土文學特質(zhì)提出的“三層文學觀”（精英文學、通俗文學和口頭文學）⑾，被羅永麟后來進一步演繹為“文人文學、通俗文學、民間文學的三位一體論”①。這一本土理論對深化中國民間文學學科體系有啟迪意義。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發(fā)展應在“大文學”觀的視野下，通過田野資料來豐富、補充中國文學的多元面相，在研究方法上補充書面文學研究的不足，探賾民間文學與書面文學之間的雙向互動規(guī)律，形成多種研究范式，進而成為中國語言文學學科建設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惟此中國民間文學學科才不至于只是學術大餐上的“一碟小菜”，上不了正席。

其次，“以中國民間文學為方法”要有世界眼光和自主品格，因為“以中國為方法，就是以世界為目的”②。從資料之學來看，歷史悠久、浩瀚豐繁、多元一體的口傳文化是中國民間文學學科自主學術體系建設的寶庫。我們應面向世界，立足漢字文化圈、絲綢之路和中西文化的交流互鑒來分析中國民間文學的本土和外來因子，方能打開學術研究的新空間。從方法之學來看，我們的學科方法一方面要有獨立品格，另一方面要積極吸納域外民間文學理論和海外漢學優(yōu)秀成果來補己之短。譬如俄國學者李福清的《三國演義與民間文學傳統(tǒng)》③、英國學者杜德橋的《妙善傳說——觀音菩薩緣起考》④、美國學者梅維恒的《繪畫與表演——中國的看圖講故事和它的印度起源》⑤可謂“以中國民間文學為方法”的典范。中國民間文學學者只有立足本土資源和本土方法，在“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中提煉出具有普適性解釋力的“中國方法”，產(chǎn)出“中西對話”和“古今互通”式成果，才能實現(xiàn)從“以西釋中”“化西為中”到“以中釋西”的跨越，“以世界為目的”才有可能。

構建“以中國民間文學為方法”的民間文學學科不僅可以紓解學科地位不穩(wěn)的危機，還能提升與國際同行及其他學科的對話能力，提升民間文學學科的創(chuàng)新力和影響力。學科之間的競爭以學術質(zhì)量為準繩，“任何一門學科生存與發(fā)展的價值，都并不在于它為‘行內(nèi)人’提供了賴以安身立命的工具價值，而在于它能夠擔當起對本知識領域的現(xiàn)實世界提供有效的理論指導和實踐服務的職責。越能夠發(fā)揮這種作用的學科，越能夠得到更快的發(fā)展；反之，則難以擺脫衰弱或邊緣化的命運”⑥。中國民間文學學科雖已完成發(fā)現(xiàn)問題、拓展研究領域、搭建學科基本構架等基礎建設的升級轉(zhuǎn)換，但學科地位尚未穩(wěn)固，術語體系、學科體系和話語體系建設有待完善，未來任重道遠！

[責任編輯 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