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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邊有硬人

      2024-07-30 00:00:00呂斌
      決策 2024年6期

      我,林小強,行政單位里的小人物一枚,遇到了一件糾結(jié)的事。

      朋海浪干瘦的身子像個木樁兒戳在椅子上,禿頂閃著光,眼角的魚尾紋向兩邊擴散,四十多歲的人,咋看都像五十多歲。說這件事時,他伏在辦公桌上,向我探著頭,推心置腹地向我透露一個秘密:“你報上去,找人了嗎?沒有?那批不下來。我的事你知道,報了兩次都沒批。上邊沒硬人,批不了?!彼f得肯定、堅決,我的心忽悠忽悠往下沉。

      “這不可能吧?”他的辦公桌面向門口,我的辦公桌在他一側(cè),對著墻,我半轉(zhuǎn)身向他探著,瞪眼望著他,一時腦袋空白,老半天反應(yīng)不過來。

      朋海浪原來自己一個辦公室,后來上級規(guī)定科級干部的辦公室不能超過九平方米,單位就把我調(diào)整到他的辦公室。他是我們的科主任,不過我和他并不十分熟悉,我從基層調(diào)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十五歲高齡,和他這個四十歲的人比,年輕一些,但是,和單位新來的大學畢業(yè)生比,我已經(jīng)是老工作者。

      在基層的時候,我就知道朋海浪這個人,終究是上級單位的老人兒,業(yè)務(wù)上有一套,看過他寫的文章,聽過他的一些軼事,算不上崇拜,很尊敬。

      調(diào)上來后,領(lǐng)導(dǎo)把我分到他的科,又和他坐在一個辦公室,才知道他的一些情況。

      我試探著說,誠懇的態(tài)度躍然臉上:“上邊不是規(guī)定了條件嗎?”意思是,這件事批與不批,上級會按照規(guī)矩來。

      他笑了:“條件是個擺設(shè),說你夠條件,你就夠條件,說你不夠條件,你就不夠條件?!边@話讓我聯(lián)想到了行政上有一句流行的說法,說你行就你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可是,這個事和行政上的事不一樣,行政上提拔誰終究是某個人或者某些人說了算,而這個條件規(guī)定得非常明確,也就是說,有硬杠杠,不能嘴亂歪歪,達到了就應(yīng)該批準,達不到就不能批準。但是,我又不能和他犟,他報過兩次,有經(jīng)歷,有經(jīng)驗。我問:“他們?yōu)樯恫话凑找?guī)定來?”

      朋海浪順口說出一句讓我更加吃驚的話:“收禮,要錢?!笨跉夂苤甭?,臉色很激憤,有發(fā)泄的成份。他資格再老,這種事我不太相信,說:“這么反腐敗,還有人敢那么干?”

      他又笑了,意思是你這個人真是太天真了,天真得不可救藥。他整理桌子上的文件,不再理我,態(tài)度相當明顯,跟我這樣一個呆人說啥也白扯。

      我特別自卑,我這個人在這方面不行,不是我謙虛,真的不行!

      我每天走著上下班,從家里到單位穿過兩趟大街。一路上,我表面上在看大街上的行人和商店,其實悶在心里的全是這件事。

      我大學畢業(yè)就在基層工作,調(diào)到市里來也沒條件和省直單位聯(lián)系;再說啦,省人社廳和我們單位一點業(yè)務(wù)關(guān)系都沒有,沒有機會接觸,假如真的找人才能批,我在省人社廳沒有認識人。

      想了一圈,文化廳有我一個同學,任處長,應(yīng)該有點門子,我就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把事情說一遍,問他是否和省人社廳的人熟悉?能否幫上忙?他指教說:“這個事吧,我知道,夠條件就能批,不夠條件找人也批不了?!?/p>

      我解釋說:“聽我們單位的人說,夠條件也得找人打招呼,不然批不了。”

      我想他會理解我的難處,他卻不同意我的說法:“不可能,夠條件不用找人?!?/p>

      我提示說:“我們單位有個老同志,報了兩年都沒批?!?/p>

      他肯定地說:“這個吧,和老不老有關(guān)系,也沒啥關(guān)系,他資格老,條件未必都符合要求?!?/p>

      我說:“聽他說,他啥條件都夠?!?/p>

      同學提醒說:“他可以找找人社廳管這事的人,反映一下。”

      我說:“他找了,因為和人社廳的人不熟悉,不管用?!?/p>

      同學有點泄氣,說:“那就不知道咋回事了,再說要是真得找人,我在人社廳也沒認識的人?!?/p>

      我很失望,就這么一個頭緒,人家管不了,也可能是不愿意管。

      在局外人看來,這也不算個事!可是騎驢的哪知道趕腳的苦。

      在我們這個北方城市,工資水準低,主要就靠這點收入,再者說,同樣是工作,人家的待遇比你高,你好受嗎?還有,為了評上職稱,絞盡腦汁寫論文,不要以為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表論文那么容易,和翻越喜馬拉雅山?jīng)]啥兩樣,就是因為找不到人幫忙,就不批,冤不冤呀!更重要的是,人都有攀比心理,到了該解決職稱的時候,人家都解決了,你沒解決,面子上過不去,在單位還咋呆呀?

      全市參加評職稱的行業(yè)很多,人員更多,每年評職稱的時節(jié),人們議論職稱的故事五花八門。我在基層工作時,我的小學老師到了評職稱的時候,卻批不了,而他的學生卻都批下來了,這讓他非常難受。

      為什么不批?說是他的條件不夠,什么條件呢?有的說他沒有在規(guī)定的刊物上發(fā)表論文,有的說他沒有獲得過規(guī)定的獎勵,他的學生都發(fā)表論文了嗎?當然,怎么發(fā)表的大家心里有數(shù)就得了。他沒有能力發(fā)表論文,也沒有能力獲獎,又不肯假裝地發(fā)表論文和獲獎,那就只有走一條路,難堪!

      沒想到,日月輪回,我也遇到了這種難堪的事。

      說起朋海浪這個人,我還是尊敬他的,但是有些方面,不是我背后說他壞話,實在是不敢恭維他,真是不行。

      論資格,我在基層繞了個彎子再來這兒,他已經(jīng)在這兒好幾年了,能和他比嗎?按說,評職稱這玩意兒憑的是工齡,可這兒憑的是誰來得更早,你在別處工作的年限都不算數(shù),為什么這樣?就是朋海浪吵吵的,他到單位領(lǐng)導(dǎo)那里說,咋也得有個先來后到呀,買豆腐還站排呢。領(lǐng)導(dǎo)礙于他是老人,不好意思拒絕;他在職工會議上說,職工們礙于他資格老,不敢跟他硬整,就這樣,評職稱的時候,他優(yōu)先。

      朋海浪找單位領(lǐng)導(dǎo),要求再報一年。就這樣,他連續(xù)報了三年也沒批。朋海浪對我說:“我吧,上邊沒硬人,才批不了?!?/p>

      我私下聽說,他的硬杠杠不夠。成大偉說:“朋海浪沒發(fā)表過論文,也沒獲得過獎,不夠條件?!?/p>

      成大偉三十歲出頭,精瘦,眼睛總瞇縫著,背稍微有點駝。他的辦公室和我的辦公室挨著,我閑暇時偶爾到他辦公室坐一會兒,因為我們兩個都是單位里的邊緣人,話就說得來,他性子蔫,很少跟人交往,但是,比我來這個單位早,知道的事就多一些。

      我以探秘的心態(tài)說:“朋主任說,他發(fā)表過論文,也獲得過獎勵?!闭f完我瞅著他,注意他怎么回復(fù)。

      成大偉不以為然地說:“你讓他拿出來刊物和獎狀看看?!?/p>

      我同意他的說法:“我也這樣問過他:既然你發(fā)表過論文,也獲得過獎勵,為什么在報職稱的表格上不填上?”

      “他咋說?”成大偉認真地看著我。

      我說:“他說都丟了。”

      “他根本就沒有?!背纱髠パ隹吭谝伪成希袂閼卸?。

      下午走在上班的路上,我思來想去,決定直截了當?shù)剞k這件事。

      進了辦公室,撥通114查號臺的電話查到了省人社廳辦公室的電話,打過去,一個男子接了電話。我心跳得劇烈,就像一只兔子在胸膛里往上拱。我撐著膽子說:“我是紅石頭山市的,我今年夠評定副高職稱的條件了,已經(jīng)通過我們單位把評職稱的材料報到了市人社局,聽單位管人事的人說,市人社局已經(jīng)把我的材料報到了省人社廳,等待批復(fù)。”

      那人說:“那你就等待批復(fù)吧,打電話干啥?”

      我按部就班地說:“聽人說這種事得找人說情才能批,不找人夠條件也批不了?!?/p>

      我想他可能會惱怒,意外的是他很和氣地說:“是這樣呀,我這里是人社廳辦公室,不管職稱的事,我告訴你職稱處的電話,你把訴求跟他們說一下?!?/p>

      我連連說:“謝謝,謝謝!”心里卻發(fā)虛。

      那個人告訴了我職稱處的電話。我有了怯意,想打退堂鼓,問:“給職稱處打這樣的電話合適嗎?”

      “合適,合適,你給他們打吧!”那人是鼓勵的口氣。

      對著電話,我猶豫著,打還是不打?不打,有別的辦法嗎?沒有。打,沒評上職稱的,生活也沒比我差,這之前我沒有副高職稱也沒影響我的生活,后半輩沒這個職稱也照樣生活。

      想通了,就覺得天高地廣,心胸開闊,勇氣很足。我打通了職稱處的電話,傳來一個女人溫和的聲音:“職稱處,哪里?”

      我認為這種高不可攀的上級機關(guān),一般的電話是不接的,沒想到這么容易就接通了,讓我措手不及。聽聲音,女人估計四五十歲,我想象著她胖還是瘦?脾氣暴烈還是溫和?“我是紅石頭山市的,今年參加副高職稱評定,據(jù)我們市人社局的人說,我的材料已經(jīng)報到你們那里了,我想問問能評上吧?”

      我知道這句話說的沒頭沒腦,我之所以這樣問,是試探她的態(tài)度,要是她發(fā)脾氣,我就放下電話,不讓她知道我是誰。

      她耐心地說:“全省參加評職稱的人太多,我們收全了各個市、地區(qū)人社局報來的材料進行統(tǒng)一評定,你等待吧,結(jié)果出來我們會通知你們市人社局?!?/p>

      按說,這個通話就結(jié)束了。但對于我來說,才剛剛開始,為了不讓她把電話掛斷,我麻利地說出打電話的真正原因:“聽人說,報到你們那里的材料得找人才能被批準,不找人批不了,是這樣嗎?”

      她沒有耽擱,平靜地問:“什么人這么說?”口氣很嚴厲。

      我也平靜地說:“原來報過材料的人,沒有批準?!弊焐线@么說,心里發(fā)虛,他要非讓我說出人名,我可不敢把朋海浪折騰出來。

      她不急不躁,說:“你們單位應(yīng)該有我們下發(fā)的文件,你可以找到看一看,是否符合條件?!?/p>

      我說:“我看過了?!?/p>

      她說:“看過了,你咋還這樣說?”

      我說:“我相信別人的話,懷疑你們不會按照文件批?!?/p>

      她無可奈何地說:“信什么不信什么是你的自由,我給你解釋你不聽,我就沒辦法了。你給我們打電話就是想說這個?”

      我說:“防止萬一,我想找人給予關(guān)照,我在人社廳沒有認識人,也找不到和人社廳認識的人,正好你接了電話,我就找你了,我認掏錢,你說需要多少,只要我能承受就成,給你現(xiàn)金還是打到你哪個帳號,或者你說個付款方式都成,保證不給你添麻煩,求你幫個忙,行吧?”我的心跳加速,她可能啪地掛了電話,或者大聲地喝斥我胡說八道。

      她依然平和的聲音,說:“你先回答我的問話,咱們再說你找不找人的事。”

      我相當緊張,不知道她要問什么,硬著頭皮答應(yīng):“好吧。”

      她叮囑說:“你要如實回答。你評上中級職稱幾年了?”

      哦,問這個呀,“五年?!边@個我懂,評上中級職稱五年才有資格評副高。

      她又問:“你在省級核心理論期刊上發(fā)表過和你業(yè)務(wù)有關(guān)的論文幾篇?我指的是評上中級職稱之后。”

      我說:“六篇。”我在上報的表格上填了五篇,表格上要求填五篇。評副高職稱規(guī)定,在省級刊物上發(fā)表三篇以上學術(shù)論文才能有資格參加副高的評定。

      她又問:“告訴我你的單位?叫啥?說說你的學術(shù)論文獲獎情況?!?/p>

      我明白她問這些干什么了,不再緊張,愉快地回答了她。我心里有數(shù),按照省下達的文件規(guī)定填寫的材料,沒有一點假。

      她說:“你的條件完全能夠評上副高,你不用找人,如果這次你沒被批準,你找我,我給你負責,我是職稱處的處長,就是這個電話,我叫高芳草?!?/p>

      我心情大悅,禮貌地說“謝謝高處長?!毙睦镌?,這么大的官,平易近人。

      她說:“你說的沒被批準的人是不夠評上副高的條件,他不在自身上找原因,還給我們造謠,那樣的人找人也評不上?!彼欠浅2粷M的口氣,也是堅定的口氣。

      我想,朋海浪是那樣的人,這個處長給人定性很準!

      過了一段時間,我評上副高職稱的通知來了。朋海浪非常吃驚,瞪大眼睛瞅我半天,沒說話。我也不想說話,要不是他,我的生活本來不會出現(xiàn)這個波瀾。

      我到鄰屋成大偉的辦公室取文件,成大偉說:“朋主任到處說你?!?/p>

      我驚異地問:“說我什么?”

      “他說,林小強上邊有硬人?!背纱髠ピ儐柕乜粗?,意思是你上邊真的有硬人嗎?

      (原文載于“南孔杯”獲獎作品選,浙江文藝出版社2024年4月,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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