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人1911年用文言作的小說《懷舊》,于1913年四月發(fā)表在《小說月報》第四卷第一號上。這是周作人投去的,用的筆名是周逴。當時的主編惲鐵樵對小說大為贊賞,很快刊登,做了十處隨文評點和一篇《焦木附志》。這些文字是中國正式出版物對魯迅作品的最早反響和評論,惲鐵樵的確別具慧眼,固然他當時不可能想到這位周逴后來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主將——魯迅,然而他對這篇小說的評論卻是異常中肯的?!稇雅f》雖然是一篇文言小說,但是從情節(jié)結構到心理描寫都是現(xiàn)代性的,在魯迅創(chuàng)作生涯和20 世紀中國文學史上都占有重要的位置。
《小說月報》主編惲鐵樵生于1878年,1935年辭世。男,中國醫(yī)學家。名樹玨,別號冷風、焦木、黃山,江蘇武進孟河人。出身于小官吏家庭,自幼孤苦,五歲喪父,十一歲喪母,由族人撫養(yǎng)長大。勵志讀書,十三歲就讀于私塾,十六歲考中秀才。1903年,考入南洋公學,攻讀外語和文學。1906年畢業(yè)后,先后赴湖南長沙某校及上海浦東中學執(zhí)鞭任教。1911年,應商務印書館張菊生先生聘請,任商務印書館編譯。1912年,主編《小說月報》,以翻譯西洋小說而風靡一時。后因長子病故,發(fā)憤學醫(yī),曾就學于名醫(yī)汪蓮石。1920年,辭去《小說月報》主編職務,正式掛牌行醫(yī),尤其擅長兒科。作《群經(jīng)見智錄》等多種中醫(yī)學著作,在中醫(yī)學界影響甚大。在這點上,與魯迅相反,魯迅是棄醫(yī)從文,他卻是棄文業(yè)醫(yī)。
惲鐵樵聰穎過人,無論編文還是行醫(yī)都表現(xiàn)出超人的智慧,他一眼看中了這篇無名者的自由投稿,很快發(fā)表,大為贊賞,在十處隨文評點和一篇《焦木附志》中認為“用筆之活可作金針度人”“轉彎處俱見筆力”,人物“寫得活現(xiàn)真繪聲繪影”“狀物入細”,“才解握管,便講詞章,卒致滿紙饾饤,無有是處”的青年“極宜以此等文字藥之”。這些文字是異常中肯的。我們不妨先以他的評語為要領賞析一下《懷舊》。
“用筆之活可作金針度人”
清代袁枚《隨園詩話》說:“陸放翁曰:‘文章切忌參死句。黃山芥曰:‘文章切忌隨人后。皆金針度人語?!?/p>
所謂“金針度人”,比喻將某種秘法、訣竅傳授他人。本是一則來源于神話故事的成語,成語有關典故最早出自唐代馮翊《桂苑叢談·史遺》。
鄭代,肅宗時為潤州刺史,兄侃,嫂張氏,女年十六,名采娘,淑貞其儀。七夕夜陳香筵,祈于織女。是夕,云輿雨蓋蔽空,駐車,命釆娘曰:“吾織女,祁何福?”曰:“愿乞巧耳。”乃造一金針,長寸余,綴于紙上,置裙帶中,令三日勿語,汝當奇巧。
由此衍生典故,元好問《論詩》:“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焙笕烁鶕?jù)以上文獻總結出成語“金針度人”。
惲鐵樵說“用筆之活可作金針度人”。其意是《懷舊》的“用筆之活”,足以作為一種秘法、訣竅傳授他人。
“活”,就是不用陸放翁所說的“死句”,也不用黃山芥所說的“隨人后”,模仿前人已經(jīng)說過的話,而是自己寫出自己的“活”話。作為一位作家,這是第一重要的,但很多做著“作家夢”的年輕人不知道,或知道了也不當回事。
我們來看《懷舊》的開頭:
吾家門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歲實如繁星,兒童擲石落桐子,往往飛入書窗中,時或正擊吾案,一石入,吾師禿先生輒走出斥之。桐葉徑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氣而蘇,如人舒其掌。家之閽人王叟,時汲水沃地去暑熱,或掇破幾椅,持煙筒,與李嫗談故事,每月落參橫,僅見煙斗中一星火,而談猶弗止。
一開頭就顯現(xiàn)出超凡的活力!
由青桐開端,“高可三十尺,每歲實如繁星”,“桐葉徑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氣而蘇,如人舒其掌”。以前,沒有任何人這樣描寫過這樣的青桐和桐葉,特別是說“得夜氣而蘇,如人舒其掌”,以人掌擬桐葉,又以桐葉比人掌,可謂“活”如真見。而且由桐葉引出兩個主要人物出場:“兒童擲石落桐子,往往飛入書窗中,時或正擊吾案,一石入,吾師禿先生輒走出斥之?!薄凹抑捜送踣?,時汲水沃地去暑熱,或掇破幾椅,持煙筒,與李嫗談故事,每月落參橫,僅見煙斗中一星火,而談猶弗止?!彼桔雍⑼嫩訋煻d先生愛斥責人、看門人王叟喜閑談的性格活靈活現(xiàn)地兀然突出了。“每月落參橫,僅見煙斗中一星火,而談猶弗止?!备歉挥挟嬅娓?。
“轉彎處俱見筆力”
所謂“轉彎處”就是故事情節(jié)轉折的地方?!稇雅f》有四處轉折,開始是禿先生教孩童讀《論語》,財主金耀宗驚喊著“仰圣先生!仰圣先生!”的怪聲,如受災禍而呼救者,引發(fā)第一轉。禿先生停止講書,請他進來,告知長毛來了。在場的人無不驚慌,但他們所謂的“長毛”并不一致。金耀宗所謂長毛,即仰圣先生所謂逆反;而已越七十的王翁所謂長毛,是四十余年前的太平軍,但消息得自何墟富紳三大人,都不能不信。于是,各自行動。禿先生也不要書了,攜破篋中衣履逃走。壞消息傳來時,各種人做各種表現(xiàn),足見筆力雄勁。第二轉是學童窺道上,人多于蟻陣,但并不是所謂“長毛”,而是逃難者罷了。并且都很盲目,何墟人來奔蕪市,蕪市居民則爭走何墟。渾身戰(zhàn)栗一片混亂,全無目標。富家姨太太,視逃難如春游,不可廢口紅眉黛者。寫逃難場面,雖人多面大,卻絲毫不亂,筆力不強,何能為之?第三轉是王翁講四十年前的“長毛”將守門人趙五叔的頭擲入司炊人吳嫗懷中的嚇人故事,保姆李媼駭?shù)靡溃瑢W童卻盼望能以禿先生頭擲李媼懷中,那樣就不用讀《論語》了,獨自日日灌螞蟻窩玩了。這一故事是全篇中最驚人之筆,來自紹興民間傳說,卻淡然一提,而越淡越見筆力之強。第四轉,寫王翁的“打寶”之夢:長毛敗逃時,村人窮追,長毛必投金銀珠寶少許,令村人爭拾,可以緩追。他曾得一明珠,大如戎菽,方在驚喜,牛二突以棍擊他腦,奪珠去;不然縱不及三大人,亦可做富家翁矣。原來懷舊,是懷“打寶”的發(fā)財“舊”夢。這最后一轉,才顯豁題旨,筆力全現(xiàn)。
不僅小說故事情節(jié)轉彎處俱見筆力,就是一個句子也不平鋪真敘,而是轉折突兀。如學童眼中的禿先生的禿頭:“先生禿頭,爛然有光,可照我面目。”但又突一轉折:“特頗模糊臃腫,遠不如后圃古池之明晰耳?!庇伞岸d先生的禿頭”突一轉到“后圃古池”,可謂奇文。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后來魯迅先生的幽默與風趣,絕無一般書生的死板氣。
人物“寫得活現(xiàn)真繪聲繪影”
這篇僅四千多字的短篇小說,主要寫了五個人物:禿先生、金耀宗、王翁、李媼和作為小說內(nèi)視角的私塾九歲學童。個個活靈活現(xiàn),個性突出。
禿先生一出場就顯出一副斥人訓生的守舊兇相,而對他的高度近視,“故唇幾觸書,作欲嚙狀”,“咻咻然之鼻息,日吹拂是,紙能弗破爛,字能弗漫漶耶!”描寫的真是繪聲繪影!而寫他逃走時,竟擻下塾師必持的《八銘塾鈔》,攜破篋中衣履去耳。一語顯其本質。
金耀宗,“擁巨資;而敝衣破履,日日食菜,面黃腫如秋茄,即王翁亦弗之禮。嘗曰:‘彼自蓄多金耳!不以一文見贈,何禮為?”所以王翁愛學童而對耀宗特傲,耀宗也不生氣,覺得自己不如王翁聰慧,每聽其談故事,多不解,唯唯而已。
王翁,不過一守門人,卻“掇破幾椅,持煙筒,與李嫗談故事”,洋洋得意,倨傲于人。并不斷懷念舊時打寶得明珠之事,如不被牛二奪去,亦可做富家翁矣。頗有阿Q 自吹“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的味道。
李媼則不是唯唯諾諾、恭順地聽王翁吹故事,就是“斗作怪叫,力斥先賢之非”,聽到長毛把趙五叔頭擲吳嫗懷中,又大驚叫,幾嚇殺耶!夜里還做長毛殺人的夢。
敘述者九歲學童的內(nèi)心活動完全符合兒童心理,盼望老師病或死,自己好恢復過去的自由玩耍。
此時的魯迅已經(jīng)是寫人的大師。
“狀物入細”
描情狀物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功,《懷舊》充分顯示出這種功底。譬如這樣描寫王翁的聽眾:“惟環(huán)而立者極多,張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見眾齒,歷落如排朽瓊,王翁吸煙,語甚緩。”形神兼?zhèn)涞貙懗隽擞贡姷某髴B(tài)。連牙齒都描畫出來了,簡直細致入微。再如已經(jīng)說過的禿先生因近視唇幾觸書作欲嚙狀一節(jié),也是“狀物入細”的典型例子。
的確如惲鐵樵所言:“才解握管,便講詞章,卒致滿紙饾飣,無有是處”的青年“極宜以此等文字藥之”。
1925年1月24日、31日《現(xiàn)代評論》一卷七、八期連載了一篇全面評論魯迅的長文——張定璜的《魯迅先生》。這篇論文無疑是中國魯迅學史上第一篇有分量的魯迅論,文中將1914年《甲寅》周刊上刊登的蘇曼殊的《雙枰記》《絳紗記》和《焚劍記》與1918年后《新青年》發(fā)表的《狂人日記》等小說做了比較,認為在不過四年的光陰里,他們彼此相去多么遠。兩種的語言,兩樣的感情,兩個不同的世界!《雙枰記》等保存著我們最后的作風,最后的文言小說,最后的才子佳人的幻影,最后的浪漫的情波,最后的中國人祖先傳下來的人生觀。讀了他們再讀《狂人日記》時,我們就“譬如從薄暗的古廟的燈明底下驟然間走到夏日炎光里來,我們由中世紀跨進了現(xiàn)代”。
張定璜說得非常好!然而他還沒有讀到1913年魯迅的《懷舊》。雖然還是文言小說,但已經(jīng)與蘇曼殊的《雙枰記》等迥然不同了!是一篇用淺白文言寫的完全有別于中國過去小說的現(xiàn)代小說。
它打破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那種全知全能的敘述格式,用一個學童心理感受的內(nèi)視角,以人的心理感覺去透視辛亥革命時的人生狀貌,以書房為中心寫出了上流社會的墮落與丑惡、禿先生的虛偽造作、舊式教育制度的腐朽和對人的自然天性的摧殘、富翁金耀宗的丑陋蠢笨,以及以青桐樹下為中心的普通群眾的麻木無知與愚昧。尤其是通過對小學童的意識、感覺印象和幻覺的描寫,將歷史(太平天國舊事)與現(xiàn)實(辛亥革命)和未來夜半的“噩夢”錯雜疊印在一起連綴成片,這種用心理時空代替物理時空的結構技巧,使要表現(xiàn)的思想內(nèi)容鮮明突出,既節(jié)省了許多繁瑣的鋪敘和聯(lián)結文字,又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增大了小說的思想和生活容量。而作者的主觀意緒、愛憎情感也得到很好的表現(xiàn)。這使我們想起《孔乙己》采取酒店小伙計的內(nèi)視角觀察店里客人的寫法,原來魯迅早就從西方小說中學到這種現(xiàn)代技巧了。
我們在引論中說過:“魯迅最大的歷史功績就是促發(fā)中國人的精神覺醒,改進與自我和世界打交道的思維方式。”這位化名周逴的周樹人已經(jīng)顯示出思想家的特征:不再寫才子佳人的浪漫情波,而是從整個中國歷史發(fā)展的角度剖析剛發(fā)生的辛亥革命,以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叉,去推導社會發(fā)展的未來。小說中的封建地主階級和普通群眾都不約而同地認定革命難以成功。前者根據(jù)中國史籍所載史事斷言:“此種亂人,運必弗長,試搜盡《綱鑒易知錄》,豈見有成者?”后者則從耳聞目睹的中國農(nóng)民革命的悲劇推斷出任何變革終難動搖現(xiàn)有制度這一結論:“長毛初來時良可恐,顧后則何所有?”辛亥革命的悲劇實質就此得到展示:一方面是封建統(tǒng)治力量的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廣大群眾又那樣愚昧無知,一場難民的盲目流動竟然造成“長毛來了”的虛驚。中國資產(chǎn)階級未能對他們做深入細致的啟蒙工作,致使自己陷入孤立境地,終于失敗。中國革命要獲得成功,首先需要在人民中進行一場精神革命。而禿先生的私塾教育,正是束縛兒童思維方式的死扣,應該解開這個扣子,放兒童到大自然中去。
所以,《懷舊》無論在魯迅本人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還是在20 世紀中國文學史上都占有重要的位置,是一篇非常重要也非常卓越的篇章。之所以沒有引起廣泛的反響,是由于文學革命和思想解放的時機尚未來到。作家個人及其作品的影響是與時代密不可分的。同時,也沒有《狂人日記》從中國歷史概括出“吃人”二字那樣尖銳,震撼人心。
有一個很有趣的疑問:惲鐵樵后來與魯迅的業(yè)師章太炎情誼很密,1934年曾受邀在章太炎蘇州舊宅養(yǎng)病,1935年5月《集外集》在上海出版,里面收了《懷舊》。當時惲鐵樵還在世否?會不會知道自己當年編發(fā)并高度評價的《懷舊》作者就是已成為大文學家的魯迅呢?
作者:張夢陽,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退休研究員,現(xiàn)為紹興文理學院魯迅研究院“鑒湖學者”特聘講座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中國魯迅研究會副會長。著有《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中國魯迅學通史》《阿Q新論》《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會稽恥》《野草夢》《懷霜夜》)等。
編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