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尾
1
李形不知怎么的就登上了這座雪島。
那天多少有些不正常,40來度,頭頂似乎懸著兩顆太陽。李形沿海岸線一直走,渾身掛滿黏稠的汗。一陣風(fēng)吹過,涼意像海嘯襲來,他回了神,發(fā)現(xiàn)自己立在一座島的邊緣。
腳后跟被海水浸濕,泡發(fā)起皮;而前腳掌干裂,趾甲縫里塞滿沙石。浪一道道撲來,身子被沙子吸住往下陷,李形感覺自己像踩在一根鋼絲上,搖搖晃晃地登了島。
沒有渡口,不見船只,海面像是一片浩瀚的宇宙。
他以為這是座荒島。
海岸線曲折破碎,放眼望去島上一片赤褐色;島心處隆起一座矮山,矮山被綠植覆蓋,綠得發(fā)暗。整座島如同大海的一塊瘡疤。海浪退去,一道道深溝裸露出來,深溝伸向海底,就像島的觸手。腐爛的蝦蟹和貝類,鋪就一片尸灘。沙石中可見飛禽的爪痕和手掌寬的羽毛。礁石堆上,橫著幾截枯木,如同巨物的骸骨。站在島上,李形聞見一股濃濃的腐爛味,氣味像是從島的內(nèi)部發(fā)出的,海風(fēng)也無法將其吹散。岸上貌似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
陽光不能用曬來形容,是扎,每一束陽光里都藏著一萬根針。這座島可能位于熱帶,坐落在赤道上。李形沒想過掏出手機查看定位,或者打開手機上的指南針軟件辨別方向,從登島的那一刻起,他的思維便自動退化,屏蔽了現(xiàn)代文明,人成為島民,成為島的一部分。
李形踏過尸灘,向島上走去。目測島并不大,他想環(huán)島走一圈,丈量島的面積。也許是沒做標(biāo)記的緣故,他走了很久,分不清是一直走不到頭,還是早已繞島好幾圈。海風(fēng)掠過,遠(yuǎn)處傳來枝葉抖動的聲響。
海岸線拐了個彎,拐彎處矗立著一排風(fēng)車,直達(dá)天際。巨型風(fēng)車葉片割破云幕,緩緩轉(zhuǎn)動著,好像發(fā)動機正在蓄力,即將駕駛這座島,起飛升空。
風(fēng)車下,李形遇見了一個女孩。
那時,他站在兩根風(fēng)車的柱子中間,像跌入了星系之間的裂縫,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一個女孩從風(fēng)車柱子后跳出,膚色雪白,看不清穿的是什么,像披了一層鶴羽。女孩朝李形喊:“你是誰,你怎么會在這兒?”
李形向聲源走近,逐漸看清了女孩的四肢和面孔。女孩的嘴唇是白色的,耳朵小小的,眉毛很淺,有對琉璃般透亮的瞳孔。他把聲音壓得很弱,確認(rèn)自己發(fā)出的是人類的聲音后,才說:“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女孩告訴李形:“這里是雪島?!?/p>
李形瞥了瞥四周:“為什么是雪島?”
女孩說:“哪來的為什么。雪島一直叫雪島,就像我生下來就叫雪女?!?/p>
說完女孩轉(zhuǎn)身跑開,白衣向后飄飛。李形加快腳步追上去。他們把風(fēng)車甩在身后,眼前的霧好像散開了。他注意到,沿岸有一片片低矮的建筑群,屋頂和墻體都被涂成彩色,像一叢叢長在礁石上的野生菌群。岸口停著船只,遠(yuǎn)處有人站在漂浮于海面的小船上,頂著太陽撒網(wǎng),就像在破碎的鏡面上撈銀子。島心的幾座山丘,都被雨林覆蓋,有人爬上林中的巨樹,采摘肥碩的熱帶水果??雌饋?,這座島像是某個族群的聚居地,島上的人們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據(jù)女孩說,島上物產(chǎn)豐饒,珍饈遍地,人們依海而生,什么都不缺,唯獨有個例外——缺雪。
島上從沒下過雪,人人都期待能下一場大雪,所以將島命名為“雪島”。
在對雪的憧憬中,族群一代代繁衍,降雪成了族人的祈愿。漸漸地,在雪島出生的嬰兒,十八歲成人前,不再擁有名字,都被喚作“雪子”“雪女”。
最初登島的是一批偷渡客,一場海上風(fēng)暴,讓大渡船偏離航道,在這座無名荒島處觸礁擱淺。船上偷渡的人,大多來自地球另一端的貧瘠之地,下船后,見島上應(yīng)有盡有,于是定居下來。第一批登島者在彌留之際,蜘蛛吐絲一般,幽幽地把雪講給后代聽。
對雪的神往,扎根于一代又一代島民的內(nèi)心深處,像一種遺傳病。每個人都在用畢生的時光,等待一場大雪。
島上有個傳聞,大雪飄落之日,海洋將被冰封,整個地球都是雪島的地界。雪女說她不相信這些,太自大了,在島上生活太久的人,都有這種毛病。
李形跟著雪女來到島的另一面。月牙狀的海灣處,是一片黑色的礁石灘。雪女沿著一條梯形石道,爬上一塊高聳的礁石,面朝大海,目光在海平線上游移,隨后,轉(zhuǎn)頭看向李形,說:“你見過雪嗎?”
李形爬上礁石,看見腳下的海水是深藍(lán)色的,像果凍一般微微顫動,海底好像伏著巨獸。他說:“當(dāng)然,我住的地方,每年冬天都下雪?!?/p>
雪女皺起眉,說:“冬天是什么感覺?”
“冷,凍得慌。”李形說話時沒有把目光落在雪女身上。太陽底下,她周身銀白,有些刺眼。不知為何,見到她第一眼,李形內(nèi)心就有一種錯覺,好像和她認(rèn)識了很久。
“你看過的雪,是什么顏色?”
“當(dāng)然是白色,雪都是白色的?!崩钚尾煊X到,提及雪時,雪女的身子輕輕發(fā)顫,好像真的站在一片雪地里。
“不對,那我們講的不是同一種雪。”雪女似乎在極力克制自己,不讓身體繼續(xù)顫抖。
在雪島上,從祖輩口中流傳下來的雪,是黑色的,不是深黑,是一種帶著灰度的黑,類似于天剛蒙蒙亮?xí)r的顏色。另外,島上關(guān)于雪,還有兩種說法:
第一,下雪時人會靜止;
第二,人可以在雪里隱身。
雪女很想知道,雪如何控制人的行為,人又是如何在雪里隱身的。她一直在等待一場雪的到來。
李形問她:“你真的相信雪是黑色的?”
“雪不會有別的顏色?!毖┡c了點頭,補充道,“在雪島上?!?/p>
李形仔細(xì)回憶,自己在華北平原生活了許多年,冬日下過無數(shù)場雪,雪都是白色的。至少在過去,是這樣的。身旁的雪女,也太奇怪了,在這樣的地方,碰上這么一個女孩,說著莫名其妙的黑雪。
“我叫李形,二十七歲,來自平原,我該怎么稱呼你?”李形岔開話題,做了個自我介紹。他意識到,想了解這座島,得從了解這個女孩入手。
“你看上去還很年輕?!毖┡诮甘献讼聛?,用手摳下吸附在石壁上的貝類,掰開,放在太陽底下曬?!拔揖徒醒┡?,沒別的名字。你們那里每個人從小都有兩個名字嗎?”
“不是,每個人從小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p>
雪女看向他,說:“不如你幫我想一個,暫時用著?!?/p>
李形看著她的眼睛,說:“很多年前,我認(rèn)識一個人,名字叫憶苦,我習(xí)慣叫她苦苦,你的眼睛跟她有點像,我叫你苦苦吧?!?/p>
“可以,反正都是給你自己叫的?!?/p>
李形讓苦苦帶他繞島轉(zhuǎn)了一圈,島真的不大,沒多久,兩人又回到了風(fēng)車大道上。刀刃般的葉片,又一次突兀地劃破視野。在遠(yuǎn)處,李形察覺不到風(fēng)車的存在,好像它具備某種感應(yīng)能力,只有人走近時,才會現(xiàn)身。風(fēng)車如同摩天巨塔,目測高百余米,立在這樣的一座小島上,極不真實。
“島上通電的吧?”李形想,這兒可以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
“什么通電?”
李形說:“這不是個風(fēng)力發(fā)電站?”
“這些大家伙的名字,叫風(fēng)樹?!笨嗫喟琢怂谎?,“是當(dāng)初第一批登島的人,也就是我們的祖先種下的。一開始是用來給島做標(biāo)記的,后來越長越高,長成了風(fēng)樹,每天都會為我們結(jié)出很多很多的大風(fēng)?!?/p>
苦苦一臉認(rèn)真,對李形說,每天早上,她必做的兩件事,就是觀察風(fēng)樹的長勢和去礁石灘看太陽會不會升起。
“整座島的人,每天都在為下雪做準(zhǔn)備。據(jù)說,下雪的時候很冷,天也不會晴朗?!笨嗫嗯呐纳砩霞恿藙游锝q毛的白衣,眼睛在陽光下輕輕一眨,好像雪花從瞳孔里飄了出來,“可惜每天太陽都從海里跳出來,告訴我,今天也不會下雪了?!?/p>
看著苦苦失落的眼神,李形開始相信她所說的一切,也同樣為她感到失落。
2
太陽落下前,苦苦說想帶李形去一個地方。兩人橫穿雪島,來到一處岸邊。前方海面上,隱現(xiàn)著一艘巨輪的殘骸。桅桿折斷,船頭向上翹起,船身破損不堪,布滿紅色銹跡,船尾和底部還浸在水中。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頭戰(zhàn)敗的鯨,尸身被頂出海面示眾。無數(shù)海鳥環(huán)飛,在船上筑巢。
她對李形說,這就是當(dāng)初的那艘渡船。
李形回想剛才和苦苦一起環(huán)島行走時,從沒見過這艘荒船??嗫喔嬖V他,是路線不同的原因,這個秘密基地只有她一人知道,畫一條直線,橫穿雪島,才能來到這里,目睹擱淺的巨輪。她常獨自來這兒發(fā)呆,看輪船伏在岸邊,像被水草纏住了,在海浪間拼命掙扎,卻怎么也無法離開這里。
“小的時候,我以為它會一點點長好,重新變回一艘完整的船?!笨嗫嗄樕嫌致冻鍪煜さ纳駛翱蛇@些年過去,它快爛成一攤泥了?!?/p>
“這很正常,所有事都一樣,只會越變越壞?!?/p>
苦苦雙眼緊盯殘骸,好像永遠(yuǎn)看不夠似的。她向李形拋來疑問:“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主動登上雪島的人。你為什么來這兒?”
“想找個地方散心?!?/p>
苦苦不出聲,靜靜地望著李形。從苦苦的瞳孔中,李形看不見自己的模樣。他改了口:“想找個地方藏起來。我殺人了,也許沒有,我不確定?!?/p>
“這很正常?!笨嗫嗟姆磻?yīng)比他想象中還要平淡,“在這樣的一座島上,這算不了什么?!?/p>
在大洋深處一座孤島上,提起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李形有股強烈的虛幻感,好像那件如噩夢一般的事情是另一個世界的產(chǎn)物。李形望著前方的巨輪殘骸,把那件事當(dāng)作一個早已荒蕪的故事,講給苦苦聽。
那是在冬天,一個風(fēng)雪之夜。我把養(yǎng)了兩年的吸管送到了領(lǐng)養(yǎng)人家里,在門口糾纏了很久,才從它爪子下脫身。路上積滿了雪,叫不到出租車,我是一步步走回去的,邊走邊把外套上粘的貓毛一根根摘下來。雪厚厚的一層,一腳踩下去,軟綿綿的,真像踩在吸管肚子上。我不忍心,所以走得很慢。經(jīng)過一座人行天橋時,我在橋上碰見一位陌生男人,渾身酒氣,站在欄桿前,身體左搖右擺。我怕他掉下去,伸手拽了他一把,沒想到他下盤很穩(wěn),意識也還清醒,轉(zhuǎn)身向我表示感謝,還解釋說其實沒喝多少。我們不知怎么就聊了起來——也許因為那時太晚,街上人很少,要找到一個說話的人,太難了。我們邊走邊聊,身體產(chǎn)生了一些熱量,感覺沒那么冷了。我們沒問對方去哪個方向,自然而然地往前走,筆直地穿過郵儲銀行、小吃街、少年宮、時代廣場,話題漸漸蔓延到他身上。他和我同歲,是一名企業(yè)職員,每天跟數(shù)字和表格打交道。二十歲左右時,喜歡聽搖滾樂,看西部片,打詠春拳。我在路燈下朝他揚了揚眉,拋開別的不談,要是我們在另一種場合遇見,一定會成為朋友——當(dāng)然,工作后我們也都不可避免地對不夠理智的玩意兒喪失了興趣。他最近不太順心,總遭上司刁難,相親又失敗了,駕照至今沒考下來,父親查出老年癡呆,房貸首付款怎么也湊不齊,痛風(fēng)又復(fù)發(fā)了。在他口中,他的生活簡直一團糟。但仔細(xì)一捋,其實也跟大多數(shù)人沒差別,普通水平嘛,熬一熬也能挺過去。然后話鋒一轉(zhuǎn),他開始用假設(shè)開頭。如果換一個老板,討女人喜歡一點,駕照少考幾道題,父親腦殼不掉鏈子,房價往下降一降,身體機能再好一些,他就不至于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他打不住了,說著說著還掉了眼淚,腳步變亂,走不出直線。我回頭望去,雪地上的腳印歪七扭八的。他一定又是酒精上腦了。但他嘴上沒停,看那架勢,好像要一次性傾吐出內(nèi)心所有不滿。我開始厭倦他的抱怨聲,不再附和,刻意和他保持一段距離。穿過人民公園,他突然停下,轉(zhuǎn)身對我說,走吧兄弟,我?guī)闩郎饺?,一塊兒看日出。我想了想,說,也好,太陽出來又是新的一天。我跟在他身后,爬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臺階,跟上朝進(jìn)貢似的。雙腿涌出一股酸勁,我停下,抬頭望去,只見他動作輕快,已經(jīng)爬了一大半,在臺階上留下一道筆直流暢的腳印。我想,他一定徹底醒酒了。我一鼓作氣,咬牙登了頂。就是個光禿禿的山,幾棵矮樹,一處觀景臺,欄桿搖搖欲墜,看樣子很多年沒人來過。他在山頂?shù)攘宋液芫?,明顯有些不耐煩,在樹下留下一串來回交錯的腳印。見我露頭,他還是換上笑臉,指著腳下說,我看過天氣預(yù)報了,明天會晴天,到時候太陽會從那邊升起來,那叫一個壯觀。我朝山下看去,積雪反光,可見度不低,能看清山腳灰黑色的建筑輪廓,每棟房子都戴著一頂奶白色圓帽。由近向遠(yuǎn)掃過去,遠(yuǎn)處的灰黑和白雪融在一塊兒,腳下像是一片并不開闊的雪原。我感到釋然,拍了拍他的肩,放遠(yuǎn)點看,沒什么大不了的,時間會像雪一樣把所有麻煩都蓋住,對吧,兄弟?他甩開我的手,說,對個屁。雪很快就化了,化成一攤水,還得你自己想辦法擦干。還沒什么大不了,你來分一分,什么不大,哪個又小了?有得選嗎?擺在你面前的,只有痛苦和更痛苦,絕望和更絕望。不對,是痛苦之后還有更痛苦,絕望之后還有更絕望,一次之后還有另一次,一天之后還有另一天……沒完沒了,無解的,知道吧?你明白我在說什么。他擺出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令人厭惡,我打心底里看不起他這種人,碰上點事,要死要活的。我說,你他媽沒救了。他竟然點頭,說,是沒救了,沒人來救,沒人能救。我沖上前,狠狠給了他一拳,想打醒他。他撲過來回?fù)?,我們倒在地上,滾得滿身是雪。我疲憊極了,突然想不通,為什么大半夜跑到山頂上,和一個陌生人打了起來?我想把他和我的身體分開,就用力推了一把。事情總是在這種時候變壞的。我說真的,推開他之前,我還聽見他嘟嘟囔囔的,說自己一定要去死,具體沒聽清,但一定離不開薪水、房貸之類的,或者晚飯不該吃海鮮??傊?,他從山上摔了下去,撲通一聲。觀景臺的欄桿根本就是個擺設(shè)。他倒下去前還是一道黑影,漸漸成了一個雪球,滾落下山。他體重不輕,那一定是個巨大的雪球。直到天亮,我都沒在山腳下找到一個雪球,或者一具尸體。他騙了我,天根本沒有變晴。后來又下了點雪,不大,但足夠掩蓋一些痕跡。我身上的雪都化了,全身濕透,從沒感到這么冷過。我回家換了身衣服,熬了杯姜茶喝,暖暖身子,胳膊夾一個麻袋,早早出了門??墒俏以趺炊颊也坏剿?。我跟你說過的,雪下得很厚,在雪地里找一個雪球并不容易。不過我的表述并不準(zhǔn)確,應(yīng)該說,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山。這里是一片平原,方圓百里,根本沒有一座山。我暫時安了心,沒有山,也就意味著沒有臺階,沒有山頂,沒有滾落的雪球。那個冬天,我過得不錯,窩在家里吃了很多燉肉,長了五斤膘。等到春天到來,等到地上的每一顆雪球都融化成水,那晚是不是一場幻覺,就能有個分曉??晌蚁雭硐肴?,這個買賣不劃算,我賭不起。于是我找了個理由,辭職去了南方。沿海城市比我預(yù)料中的要熱,冬天很少會下雪,但不像這座島……
李形及時打住,沒有戳破苦苦的幻想,給雪島留了余地。天已經(jīng)暗下去了一些,苦苦靠著李形的肩膀,睡了過去。海面上的巨輪殘骸被黑暗修補,在浪潮中晃動起來,看起來好像已經(jīng)恢復(fù)完好,隨時可以揚帆啟航。李形開始無聲自語。
我很快習(xí)慣了南方,沒有什么水土不服的反應(yīng),也很少想起那個陌生人,只是腦子里不時會冒出一些念頭——那晚被他勾起的。你知道嗎,苦苦,世界變化太大了,也太快了,一天一個樣,眼看著我住的出租屋前面,三個月就建起一棟大廈??捎袝r翻出過去的照片,對著鏡子看,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了,我身上最大的改變,只是下巴冒出了一顆黑痣。因為那個男人,我控制不住地想,我的人生,能不能變得更好?要是去了另一家公司,薪水會更可觀吧;選個熱門專業(yè),一定更容易就業(yè);學(xué)文科的話,說不定能圓了導(dǎo)演夢;十六歲那年,你家沒有搬走,我們應(yīng)該不會分別;出生在南方的話,說不定跟島上的人似的,整天幻想著下雪。
李形把苦苦搖醒,說:“你有沒有認(rèn)真聽?”
“有啊,很酷?!笨嗫嘌鄱紱]睜開。
“身邊的人基本走上了正軌。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沒有那一晚,結(jié)婚成家、買車買房、生兒育女一定就在前面等著我,挺可怕的?!崩钚巫詈蠼o自己收了個尾,“跟你說這些芝麻粒大小的事,你一定無法理解,覺得很空泛,很虛假,遠(yuǎn)遠(yuǎn)沒這座島真實。”
3
“我不太懂,在你們那邊,要考慮這么多嗎?你看上去明明年紀(jì)跟我差不多。”苦苦皺著眉,好像真的不明白李形在說些什么。也許在她那兒,最大的煩惱永遠(yuǎn)是第二天照常升起的太陽。
李形說:“我講過的,我不小了?!?/p>
“對了,那你剛才說的,下巴上的黑痣,在哪兒?”
李形抬手摸下巴,閱讀盲文一般,用指尖在皮膚上尋找那枚黑痣。它不見了。李形起身,走到海邊,在海水的倒影里,他發(fā)現(xiàn)那枚黑痣沒了,眉間的褶子也沒了,胡須又細(xì)又青,整張臉看起來青春洋溢。他仿佛回到了十五歲。
“好奇怪?!边@時,他才注意到,自己嗓音細(xì)嫩,好像變聲期前的聲音,聽上去單調(diào)又青澀。
“你說了那么多,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痹诳嗫嗫磥?,李形說的那些才是真正的幻想,“你為什么來這兒,而不是去別的地方?”
李形環(huán)視身后的這座島。島孤零零地從海面上隆起。也許多年來,它自身也一直期待著被一場大雪覆蓋。他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以十五歲的模樣,登上這座島。此刻,他相信這座島就是名副其實的雪島。
“對,得從一場雪講起?!?/p>
我始終覺得欠自己一場雪。我跟你說過吧,我認(rèn)識一個人,我叫她苦苦。十五歲前,我們兩家住得很近,我和她一塊兒長大,一起度過很多個日夜,在青春期還沒到來前,我們把彼此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許時間再長一些,那份關(guān)系就會被曲解為所謂的愛情,或者友誼。一切終止在那個晚上。前一天,天冷颼颼的,她跑來跟我說,天氣預(yù)報里播了,第二天晚上要下大雪,會是入冬的第一場雪。我們約好了,明天這個時候,一塊兒爬山去看雪。她說的山,其實就是一座小土坡,在公園后面,比島上那座矮山高不了多少,但我們生在平原,那是我們唯一能登上的海拔稍高的地方了。夏天時,我們一起坐在山頂,打著手電,用身體做誘餌,喂蚊子??嗫嗯e著蒼蠅拍,沉迷于打蚊子,等她耐心用盡后,我們起身下山,留下一地的蟲尸。山腳下環(huán)繞著一片水塘,水塘是人工挖的,用來養(yǎng)鱉的——我猜測,這是土坡的來歷。我沒把這個猜測告訴苦苦,我們正年輕,還沒到什么真相都需要揭開的時候。水塘邊有間破倉房,沒人住,以前我和她在里面玩過過家家。后山有人種了排葡萄樹,樹長得很慢,我們等了很多年,都沒見它結(jié)過果子。跟她約好后,那晚我把厚衣服疊在枕頭邊,早早上了床。我知道苦苦的性格,她會一直等著下雪。我一直在想,到時候要和苦苦在雪里堆個什么模樣的雪人??隙ㄊ且驗樯钜箍嗨稼は氩凰X,我才著涼的。我發(fā)了燒,一直昏睡到下午。醒來后,我媽告訴我,苦苦一家臨時趕車改了計劃,提早搬走了。那天根本沒有下雪,該死的太陽,比夏天還大??嗫啵晕乙恢闭J(rèn)為,如果十五歲時,對,就是在我現(xiàn)在這副鬼樣子的時候,如果那天,我和你真的看到了那場雪,我們眼前的世界肯定不會是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這樣。那年,直到很晚才下雪,天空只稀稀拉拉地飄落了幾朵雪花,春天就來了。后來,我也看過很多場雪,但我一直無法想象,那晚沒能和你一起看的雪,是一場怎樣驚天動地的雪。對了,我還記得,當(dāng)時你不僅把那座土坡當(dāng)成山,而且說那也是一座小島。
李形反應(yīng)過來,他把面前的苦苦當(dāng)成了遙遠(yuǎn)記憶中的那個苦苦,忙向她道歉:“對不起,我弄混了。”
“給我起這個名字時,你就該想到這一點的。沒關(guān)系。”
李形看向苦苦,從第一次對著她喊出這個名字開始,他就覺得,這個雪女漸漸變成了苦苦的樣子,所以弄混是遲早的事。
“苦苦,你還記得走在雪地上是什么感覺嗎?”
“你說過的,像踩在小貓的肚子上?!?/p>
李形咬緊牙,扭動下巴,發(fā)出磨牙的響聲,說:“記住了,雪踩起來,是這種聲音?!?/p>
“我挺嫉妒你的,看過那么多場雪?!笨嗫嗟纳碜硬辉兕潉?,眼里流露出哀傷,“一定很冷吧?”
李形察覺到,苦苦對于下雪的期待正在無形中減少。他一臉認(rèn)真地對苦苦說:“依我的經(jīng)驗,我可以向你保證,和雪有關(guān)的那兩個說法,是真的?!?/p>
下雪時,人們會放下手頭的事,跑出門去,仰頭看雪從天空飄下,落在地面上、衣服上、皮膚上……雪幕下的那些瞬間,人是靜止的。如果雪足夠大,下得時間足夠長,大地會積起厚厚的一層雪,從上往下看,屋頂、路面、人群……都會被雪覆蓋。那時,人們走在雪地上,就擁有了隱身的能力。當(dāng)然,并非沒有破綻,人們會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腳印。不過等雪再大一些,腳印也會被掩蓋。這就是雪。
4
天黑了,苦苦帶著李形,再一次環(huán)島漫步。也許談話里有太多雪的成分,涼爽的感覺逐漸漫溢出來,李形覺得島上沒那么熱了。
從風(fēng)樹下穿過,離開礁石灘時,苦苦突然回頭說:“你問過我,相信雪是黑色的嗎?其實我騙了你,我一直懷疑雪是透明的?!?/p>
遇到李形后,苦苦內(nèi)心關(guān)于雪是透明的這個模糊不清的想法,逐漸清晰起來,但她不知道下雪是什么感覺,冷是什么感覺。她只是和所有島民一樣,每天穿著一身厚衣服,在島上游蕩,祈求雪的降臨。
“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島上無時無刻不在下雪,只不過它是透明的,我們看不見,才以為這座島上從沒下過雪?!崩钚雾樦嗫嗟挠^點說,“所以它才叫雪島?!?/p>
也許這座島并不在赤道上,而是在南極或北極。不過也都差不多,總之都無人涉足。此時,天空沒有太陽,但溫度和白日沒什么區(qū)別,島上的沙石植被都維持著白日的色彩,只是看起來,上面似乎蓋著一層厚厚的什么東西。或許苦苦已經(jīng)意識到,如果明天太陽沒有升起,這座島除了光線會暗一些,其他的并不會有什么變化。
“那我們來玩雪吧?!崩钚螌嗫嗾f。
兩人彎腰捧起透明的雪,捏成雪球,拋向?qū)Ψ健:oL(fēng)吹來,手掌好像凍僵了,苦苦第一次有了冷的感覺。
每隔一會兒,他們都會搓手取暖??嗫嗾f想堆雪人,李形站到她面前,保持不動,任由苦苦打扮。見她玩得津津有味,還朝手心哈氣,李形小聲說:“雪天很冷的,你要習(xí)慣。尤其是雪化的時候。”
堆完雪人,苦苦欣賞著自己的杰作,對李形說:“你準(zhǔn)備好了嗎?忘掉自己的名字,成為一名雪子。”
主動登上雪島的人想在島上留下來,必須像嬰兒一樣,從雪子雪女做起。這是規(guī)矩。否則,一旦被島民發(fā)現(xiàn),會被驅(qū)逐下海,或者向天獻(xiàn)祭。
求雪日很快就要到了。苦苦告訴李形,那是島上最莊重的一場集體儀式。每隔七天,島民們就會架起火堆,將天空熏黑,然后一起仰頭凝望天空,虔誠求雪。求雪儀式的最后一項,是將一個雪子或雪女放入火中焚燒,取出灰白結(jié)晶,敲碎后撒向風(fēng)樹。在風(fēng)樹的果實中,形成一場人工暴風(fēng)雪。那時,島民們會一同祈愿,足夠虔誠的話,天上便會降下黑雪。
“獻(xiàn)祭的雪子雪女,是怎么選出來的?”
“隨機的?!币娎钚温冻鲆蓡柋砬?,苦苦反問,“你們那邊能控制天下不下雪嗎?”
“不能,看運氣?!?/p>
苦苦攤手,說:“對吧,看運氣?!?/p>
不知何時,李形倒了下去,他雙眼緊閉,似乎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卻沒有睡著的感覺,身子如同被封在一層軟膜內(nèi),像固體又像液體的東西緊緊貼著他。一陣陣冰涼的感覺襲來,像被一萬根針扎。他能聽見周圍的動靜,似乎還看見,天越來越暗了??諝庵酗h蕩著下雪的氣味,某種細(xì)微的顆粒正從空中緩緩落下。
他掙扎了一下,讓身體動起來,卻被軟膜裹得更緊了。
島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人們穿著過冬的衣服,整齊地抬頭看向天空,陷入長久的靜止中。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在陽光的折射下,雪花有些發(fā)灰,落到眾人的頭上、肩上、腳上……然后消融不見。
雪越下越大,瀑布一般從空中傾瀉。李形轉(zhuǎn)動身子,在人群中尋找苦苦,想和她好好地看一看這場雪,卻只在風(fēng)樹下,找到了她身上的那件白衣。
島心的矮山被大雪覆蓋,層層堆疊,高聳入云,成了一座雪山。身后傳來轟隆隆的聲響,山上積雪垮塌,形成一道道雪流,涌向四周。李形想,苦苦一定知道,這座孤島早已被多年前的一場暴雪覆蓋。李形被軟膜和雪裹挾著向下滾落,眩暈間,看見那艘荒廢的巨輪平穩(wěn)地在海面上航行。李形計算好了角度,被雪流沖離海岸后,他會找準(zhǔn)時機,縱身一躍,跳上甲板,做自己的船長。海洋冰封前,他會駕駛這艘巨輪,渡過大洋,回到陸地。
膨脹停止,無聲碎裂。李形從一顆巨大的雪球中爬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