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地名標簽,“南山”似乎隨處可見,平易得近乎流俗。這是一個“方位+地形”的籠統(tǒng)稱呼,游移于寓意豐富的鴻筆麗藻之外,正仿佛一片山水的“乳名”。然而從文化意象上而言,“南山”卻是文人遐思邇想的心靈聚落,綿延于《詩經》 和陶淵明、孟浩然的千秋大夢中。那似乎是天然的休養(yǎng)生息的地方,隔離了塵俗中的雄心壯志,一舉一動中都帶著些功成名就后“馬放南山”的悠閑。
作為“濟南后花園”的南山,給人的印象一向如此。
秋天的南山,是把生機孕化為果實的佳好時節(jié)。被碧空籠罩的村子,在清冽的秋風中顯得分外精神。上山進村的山道,如同鄉(xiāng)野曲折的柔腸,掩藏著豐富的心事。須得三轉兩轉,直走到柳暗花明,才能窺得見真章。
收獲的季節(jié),滿山果樹枝頭是沉甸甸的,家中的糧倉箱篋是沉甸甸的,甚至連南山人的笑容都是沉甸甸的。笑紋一旦漾起來,似乎再不愿意收回去。秋天的農家人,不會把辛勞抱怨掛在臉上,盤點收成便是最開心的時候。正如南山這無邊無際的草木,在臨近凋謝之前,先歷經了圓滿。
和所有的山村類似,仲宮街道尹家店村,是一個沿路而建的狹長村莊。當我們停佇在村委會時,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個臨時的辦公地。原有的辦公場所正在整修,改作“濟南戰(zhàn)役山東兵團指揮所舊址”的展覽館。指揮所舊址是一座不大的老式院子,堂屋和廂房即是展館,草頂磚墻,十分樸素。1948年之前,這里原是一座私塾學校,名為“萃文堂”,學校里有一位張姓的先生,原來,這里也是傳道授業(yè)的清凈之所。直到1948年9月,“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這座不起眼的宅院,得以永垂青史。
1948年9月16日,濟南戰(zhàn)役打響。9月20日,因為尹家店村位置較為隱蔽,加上村子人口少且群眾基礎好,山東兵團指揮所從今歷城區(qū)柳埠鎮(zhèn)唐家溝村移駐此地。方寸之地,布下了一局天大的棋。山東兵團司令員許世友、華野副政委兼山東兵團政委譚震林、山東兵團副司令員王建安三位名將,于此運籌帷幄,下達了第一道攻城作戰(zhàn)的命令。其后,在前線將士的浴血奮戰(zhàn)下,攻城之戰(zhàn)勢如破竹。濟南成為人民解放軍攻克的第一個十萬重兵守備、堅固設防的大城市。濟南戰(zhàn)役的勝利,揭開了解放戰(zhàn)爭戰(zhàn)略決戰(zhàn)的序幕。
“打進濟南府,活捉王耀武”,75年前這句痛飲黃龍的口號,依然寫在指揮所舊址的院墻外。漫長的時光足以把歲月的征塵洗盡,但光榮的傳承卻在一代又一代的記憶中扎下了根。據該村黨支部書記李寶虎介紹,1979年指揮所舊址被列為濟南市第一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3年被公布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2021年,尹家店村成為山東省首批“紅色文化特色村”。隨著村子知名度越來越高,前來探訪研學的團隊越來越多,所以村里決定把原有的村委會辦公地騰出來,擴大展覽規(guī)模?!笆睾眠@段紅色記憶,是我們村的責任。”李寶虎書記激動而自豪地說。
以紅色旅游為抓手,尹家店村的鄉(xiāng)村振興工作進行得井然有序。村子規(guī)模小,耕地少,他們便想辦法流轉部分土地,種植效益較好的藍莓等特產。同時,與外部團隊合作,打造了一系列民宿產業(yè),其中,以“南山月”最為亮眼。
“南山月”棲身于朝陽的坡地之上,民宿有23間各有特點的房間,依著地形的起伏,木屋、帳篷等十幾座樣式各異的建筑點綴在綠蔭之中,可以同時接待50人左右的團隊進行團建。置景、美陳充滿了藝術氣息,在這里,可以觀荷塘月色,也能聽蟲鳴風聲,甚至還有球場供客人一展身手。
到了晚間,“月”的味道便出來了。
沏一壺茶,坐在高臺上,凝望月色下的南山,你會覺得杯里映著月亮,月光中也便有了茶香。在這樣接天連地的視野里,時空仿佛昆蟲的翅膀,既是透明的,又有著清晰的筋絡。思緒有了飄散的欲望,星星點點地落在起伏的晴川之上,或者穿過父老稀疏的白發(fā)和渾濁的目光,覆滿故園的籬笆墻。這一夜,你的靈魂是自由奔放的,披著銀色的月光斗篷,如同量子一樣無序奔跑。
所謂“春花秋月”,每一樣物事,都有屬于自己的季節(jié)。
其實古人看月亮,未嘗不是對著這一盞冰輪,靜靜地講述心事、觀照自我。即便無限孤獨的詩人,也能與月亮和影子,做一場通宵達旦的對飲。而在時下,城市紛繁的光亮,會沖淡月光的純凈,當我們沉迷于閃爍的燈影之時,會讓原本朗照于我們內心的光源失掉應有的力量。
所以,回到南山,也是回歸了月亮。
“坐對新花忘故我,行看古月照今人?!蹦仙降脑铝?,依然亙古未變,只不過今天的月光,也被勤奮的人們開發(fā)成了資源。比如在“南山月”民宿,一些村民便由世代耕種的農民,轉型成為民宿旅游從業(yè)人員。他們改變了生活的方式和內容,在年復一年地操持農事之余,完成了身份的轉變。無須離開村子,也能拿到幾千塊錢的月薪,守著家鄉(xiāng)也守著希望。從當初艱辛勞作的“披星戴月”,到今天開拓夢想的“耕云種月”,月光之下,村莊新的命運正在不斷被架構書寫。
離開尹家店村,我們又走了幾個村莊。
有一個村子名叫“拔槊泉”,是濟南海拔最高的行政村,建在曲折蜿蜒的山谷之間。小村不大,一共二百來口人。我們去的時候,黃櫨正好紅了半山。北方山形雖然溫順了些,但色彩層次還是夠好。尤其是秋天,花青素就是天然的染料,借助秋風這位潑墨大師,在這個小小的村子作了一幅寫意畫。
恰好,拔槊泉村的村書記沈云濤,就是一位職業(yè)畫家。少時離家學藝,闖出了名堂后,作為“頭雁”歸鄉(xiāng)服務,重新開啟了另一種生活模式。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四十出頭的他正值盛年,在李可染、黃賓虹的世界里心摩手追;于村務治理上,他還是一位新兵,需要關心糧食蔬菜,以及這里的生態(tài)資源與產業(yè)前景。他充分展現(xiàn)出了對色彩的良好直覺,比如,利用村子自身的景觀優(yōu)勢,吸引畫家前來寫生,提升村子的知名度;比如,利用古村落的風貌,以“千年隋唐文化的傳承地”“千年養(yǎng)生泉水的受益地”做定位,帶領村民堅定地走文旅融合的路子,讓村集體收入穩(wěn)定攀升。有人評價沈書記像“神筆馬良”一樣,畫出了家鄉(xiāng)新的面貌。
這里的幾座民宿,早就成了頗具知名度的網紅打卡地,國慶黃金周期間,剛剛歷經了一番熱鬧。但是,當這里安靜下來的時候,便會恢復到一個小村子固有的秩序,這是一套被規(guī)矩打磨很久的、固有的秩序,雞犬相聞,桑柘井然。而在沈云濤,他還是希望這里更喧鬧些,他希望更多的年輕人回鄉(xiāng),賦予村子更多鮮活激蕩的生命力——畢竟,在發(fā)展的變奏之中,容不下太多的恬淡和蕭疏。
當然,更令人震撼的,還是錦繡川街道的金剛纂村。
金剛纂村,本身就是一座用全村人脊梁骨撐起來的巨大豐碑。曾經,這個村子,地無三尺平,極度缺水。因為地處山峪之間,交通閉塞,土地瘠薄,貧困落后成了這里的標簽?!坝信畨|了欄,不嫁金剛纂”,成為當?shù)亓餍械囊痪渌自挕H昵?,金剛纂村人下定了決心,要拔掉窮根,舉全村之力劈山筑路,打通通往外界的“致富路”和“希望路”。在村黨支部書記馬廣業(yè)的帶領下,村民們靠著手鑿肩扛,硬生生在山里修出一條寬8米、長2500多米,直通市區(qū)的“愚公路”。從那時,也打開了金剛纂村向上生長的“心路”和“思路”。這種戰(zhàn)天斗地、啃硬骨頭的氣概,讓金剛纂村人無論做什么都有模有樣。他們在少水的旱地里種出了高品質的西紅柿,并進一步發(fā)展出秀豐梨、花椒、核桃、山楂等特色種植業(yè);他們修建了村里的觀光步道,搭建了文化廣場和一些民宿設施,讓大家進得來、住得下、吃得好、睡得香。
當年那個無人問津的荒村野峪,現(xiàn)在成了遠近知名的榜樣模范。
今天,那些開山的鋼釬和扁擔,被陳列在村史館中,滿身的銹跡和傷痕,陳說著曾經的風霜舊事。不曾衰老的,只有人。已經各種榮譽加身的馬廣業(yè),依然保持著十足的干勁和熱情。他向來自各地的參觀者們傳遞著“愚公精神”的力量,同時,也感染著外來駐村工作的年輕后生——“馬叔就跟一座大山一樣?!?/p>
南山的村莊,正在醒來。這里是西漢著名政治家、外交家終軍的故鄉(xiāng),蘊含著一種不甘平庸、“請纓出使”的信念。如今的安逸泰然的背后,它也正經歷著吐故納新的艱苦蛻變。在歷盡曲折、顛簸和坎坷之后,攀爬到山頂之上的人們,更有資格看到初生的毫光。
南山之外,已無南山;
南山之外,還是南山。
(李康寧,《齊魯晚報》文化副刊主編,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