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全(《大家》雜志主編,文藝評論家):文學(xué)需要作者在邏輯和事實的基礎(chǔ)上充分發(fā)揮想象力,來完成一個現(xiàn)實與虛構(gòu)交融的文學(xué)世界。寫作是一個漫長而艱巨的工作,是一個幾乎需要耗盡一生光陰而無從改弦易轍的事業(yè)。艱難與偉大并存,懸崖與鮮花同在,但不可否認,對個人而言,閱讀和寫作是一項能夠打開另一個世界大門的秘密行動,對社會而言,也是在為人類精神的通天塔建設(shè)搬運石頭和瓦片,值得我們?nèi)ジ冻觥?/p>
《我與先生》以一對夫婦從相識、相知、相愛到分離又重聚的完整過程,象征了1919年到1949年國家從危亡邊際到重新統(tǒng)一的光景,其實是一篇很不錯的微小說,如有不足,則是“我名為華安,先生名為祁原,祈愿中華安定”稍顯流俗和段子化。文學(xué)有時不一定要說得很清楚、明白,或許自己感受到的才更好。
包倬(《滇池》雜志主編,作家):我覺得一篇小說最重要的就是我們怎么開始寫作,你首先要找到獨特的符合小說氣質(zhì)的腔調(diào),《我與先生》這篇在這一方面做得很好,非常濃郁的民國腔調(diào),這樣寫是可以的,我覺得年輕的學(xué)生去寫小說一定要形成自己獨特的東西。
《我與先生》這篇小說分成幾段,其實就是寫一對男女從1919年到1949年間相識、相愛,然后又分離重聚的故事。但我覺得首先有一點問題,小說中1919年的時候,“先生”是19歲,“我”是18歲,到后面1927年的時候,“先生”30歲,“我”20歲,這個時間是不對的,年齡沒有理清楚,文章一直都有這個問題。
這篇小說除了好在腔調(diào)上,我覺得作者的想法也是非常好的,就是把個人的命運和時代的重要節(jié)點結(jié)合在一起。這其實也是很多小說的寫作方式,呈現(xiàn)這種大時代背景下的個體生命狀態(tài)。但這個小說要修改,我覺得年輕學(xué)生的寫作有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比較膽怯,不敢放開寫,一個人一生幾十年的時間,你用兩千多字就寫三十多年,這肯定是難以寫好的。
所以我覺得作者要抓住在重要時間節(jié)點上人物之間的沖突和矛盾,比如寫到男主人公“先生”后來出國,而女主人公“我”留在國內(nèi),就可以抓住這一點,生發(fā)開來寫。這才是一個正常的寫法,你不能把它當成流水線一樣線性地寫下去,而是需要再加很多東西進去,比如加入男女主人公兩個人在一起生活,甚至相愛的一些細節(jié)。這個同學(xué)可以再認真一些來寫作,他完全有寫作的才華和天分。
這篇小說的男主人公叫祁原,我原以為他是以民國時期某一人物為原型的,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作者表達的是祈愿中華安定,是想把這個小說上升到一個更高的高度,但我想說,我們的寫作,特別是年輕人一開始的寫作,不要有那么重的包袱,寫個體,寫你能夠把握的東西,我覺得就挺好。
張立軍(《藝術(shù)廣角》雜志主編,文藝評論家):《我與先生》,像包倬主編說的,文中幾次出現(xiàn)年齡,這個時間在這里應(yīng)該是一種標志性的符號,讀者肯定會很仔細地去關(guān)注這幾個年齡,但從第二部分,也就是從1920年開始,兩個人的年齡出現(xiàn)了誤差,需要再推敲一下。作者的本意是想展現(xiàn)一種變化。這種語言放進這個題材里,可以說這個故事和它的語言是嚴絲合縫的,但這只是一種題材追加的狀態(tài)。從體裁上來說,它算不算小說,這個我也不太確定。
楊不寒(青年作家,詩人):《我與先生》體現(xiàn)得更多的是一種文體意識。這幾篇文本有的不太好判斷到底是小說、散文還是隨筆,不過《我與先生》的作者在寫這篇作品的時候,很明顯是當成小說在寫。這篇小說在很短的篇幅里寫出了較長的時間跨度,也有相對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小容量要裝大內(nèi)容,從技術(shù)層面來講是很不容易的,一般的策略是寫某個側(cè)面,就像樹的切面一樣,從中能看出樹的年齡、長勢。另外,這篇小說的語言也比較有意思,剛剛包倬老師講到腔調(diào)問題,讓我覺得比較遺憾的在于,這種腔調(diào)能夠很明顯地看到別人的影子,說白了就是魯迅的影子。
周明全(《大家》雜志主編,文藝評論家):《追光少年》用幾個小章節(jié)追憶高中同學(xué)的純真友情,細節(jié)處理有閃光點,“三生有幸”“向陽而生”這兩章都寫得細膩而有光,但開篇一章和結(jié)尾一章,感嘆議論顯得過強過硬。如將“三生有幸”“向陽而生”兩章拓展,再寫真實些,或再寫相同的幾章,可能會更好,更有意思,也更抓得住人的內(nèi)心。另外本篇文章題記不錯,但是從小說性質(zhì)的角度上來說,它更偏向于散文而非小說,這是一個技術(shù)性的東西。
包倬(《滇池》雜志主編,作家):《追光少年》一開篇就引了《夏至未至》,有濃烈的青春文學(xué)氣息,看得出作者應(yīng)該是典型的青春文學(xué)的鐘愛者。這個詞不含貶義,我覺得我們的青春都是從那種青澀的狀態(tài)開始的,正是在這種時候最容易接收到文學(xué)帶給我們的氣息,這是我們對文學(xué)的觸覺最靈敏、最發(fā)達的時候,在這個時候我們要更好地抓住這種文學(xué)的感覺。
“感謝相遇”“三生有幸”“向陽而生”“不說再見”四段,在我看來,這四段文字語言的質(zhì)感都很好,也很靈動,但這個小說的主題既然是“追光少年”,我想你可能需要有一個比較完整的故事,需要放開寫,即便短篇小說也得寫個五千字。
當然我提醒大家最好不要寫愛情,因為青春愛情故事實在太難寫了,太容易流俗。你可以寫其他的,可以寫一下這一代人的精神狀態(tài)。
張立軍(《藝術(shù)廣角》雜志主編,文藝評論家):《追光少年》截取的幾個片段,讓我們產(chǎn)生很多對青春的聯(lián)想。我在看這些內(nèi)容的時候,更想知道現(xiàn)在大家的青春到底是什么樣子,怎樣用生動和具體的文字表達出來,我會把敘述的文字和我自己的過去做一個比較,如果沒有變化的話,我覺得文字對我來說沒有新意,僅從閱讀者的角度來說,內(nèi)容是無效的。在寫作的時候,你應(yīng)該抓住生活的瞬間,這幾篇作品有很多感慨青春或者是在人生某一階段的感嘆,還有一些有意地對文章主題做一些提拔。單說反映青春的話,我覺得應(yīng)該是一種更具有當下性,同時更有自我性的青春表達才有效。
楊不寒(青年作家,詩人):《追光少年》這一篇寫得很青春。這篇小說引用了不少郭敬明小說《夏至未至》的句子和片段,顯現(xiàn)出作者的某種文藝趣味,文本內(nèi)所寫的青春感傷、懵懂情緒和陽光下的夢想、友誼,我們在青春期或許都曾經(jīng)體會過這些滋味,或者說這些滋味正是青春的表現(xiàn)。從這個邏輯來講,我認為年輕的寫作者盡量不要在作品中感慨生活,而要感受生活。
在《追光少年》中,很多句子不能顯現(xiàn)出某種真理或者靈魂的深度,只是加重了文藝的腔調(diào),一些措辭對于一個青年人來說好像欠缺考慮。另外,雖然文學(xué)小說不是思想的練兵場,也不是展現(xiàn)思想的閱兵儀式,但我還是希望作者在寫作的時候能夠把情緒進一步轉(zhuǎn)化為意趣,也就是說讓自己的情緒在寫作中得到反思,這樣文本或許會更上一個層次。我們讀什么、喜歡什么類型的文學(xué)作品,本身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但對于一個寫作者而言,應(yīng)該盡量提高文學(xué)的品位,多讀經(jīng)典作品,目光放得更高遠一點,也就是古人講的“入門須正,立志須高”。
周明全(《大家》雜志主編,文藝評論家):《反骨人生》獨白式地反映一天生活狀況的渺小,細節(jié)描寫有效、到位,比如“走到門口我一眼瞥見樓道盡頭窗戶射進來的蛋黃派效應(yīng)”這一段,有個體感受,有細節(jié),感覺也壓得住,基本能呈現(xiàn)出場景和作者內(nèi)心的感受。喃喃自語的口吻,讓人想起卡爾維諾、喬伊斯和“意識流”小說的某些片段,但這樣泛化的寫法往往需要收束和精確,否則容易產(chǎn)生一種碎片化和飄忽的感覺,讓人聯(lián)想到私人筆記的絮絮叨叨。
包倬(《滇池》雜志主編,作家):我特別喜歡《反骨人生》的語言,它整個敘述非常穩(wěn)定,你能感覺到它的氣息很沉穩(wěn)。作者能夠聚焦到他所寫的東西上去,我們讀到這樣的語言時,其實很容易被帶到他所書寫的這個氛圍當中去。
我仔細看了一下,小說里很多句子都寫得非常好,你用這樣的才華、這樣的語言,去寫其他的東西,我覺得沒有問題,但故事的選擇稍微單薄了一點,可能因為同學(xué)們在寫作中對小說的思考還是少了一點。
張立軍(《藝術(shù)廣角》雜志主編,文藝評論家):我覺得《反骨人生》采用的恰恰是青春寫作里比較適合的一種敘述方式,除了題材,我們也要選擇適合青年人的敘述內(nèi)容。當然這不是一個導(dǎo)向問題,跟每個作者喜好的思維有關(guān)。《反骨人生》這種“意識流”創(chuàng)作,是與一般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有所區(qū)別的東西,從語言上、思維上我是比較喜歡的,這一篇與其他相比,在創(chuàng)作思維和方式方面是有突出點的。
楊不寒(青年作家,詩人):我覺得《反骨人生》是一篇更成熟一點的小說,也是一篇更具有現(xiàn)代主義氣質(zhì)的小說。作者在思緒的漫游中記錄下了一整天的生活,小說里面寫到的“蛋黃派效應(yīng)”“好麗友報應(yīng)”,都是很有趣的說法。雖然“意識流”的寫法能夠給作者很大的自由感,但在具體寫作中一些基本邏輯應(yīng)該照顧到。舉一個例子,這篇小說第一段中有這樣一句,“張嘴想說什么,人就不見了,又去敲隔壁門了”,似乎在邏輯上是有問題的,首先這篇小說是第一人稱,就意味著視角是被限制的,既然人眨眼不見了,怎么又去敲了隔壁的門呢?這樣不起眼的細節(jié)需要作者小心注意。另外,讀這篇小說稍感饑餓的地方是覺得作者寫得太淺了一點,我認為這篇小說可以用力的地方在于對“意識流”深處,對內(nèi)心最幽暗處的探察和關(guān)照。
周明全(《大家》雜志主編,文藝評論家):《記事》記錄了自己從小時候第一次送葬到喜歡的親人過世的生活經(jīng)歷,在這個過程中明白了大人口中的“走了走了”其實是回不來的遠走,是一種對死亡的理解。文章質(zhì)樸實在,文筆基本還壓得住,但也因此稍有記流水賬之感,顯得不夠生動豐富。
包倬(《滇池》雜志主編,作家):《記事》的出發(fā)點是我們每個人都會面對生老病死,我們的親人都會離世。作為年輕人,有親人離世的時候,他可能就會寫一篇文章,比如這篇小說透過一位老人的死,去回憶他生前的一些經(jīng)歷,感覺寫得還是有一點點倉促。其實我們認真去想,每個人的一生,特別是我們的至親,或許都可以寫成一部長篇小說。這個人在時代當中,面對這個世界,面對他的親人,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是可以由個體的非常獨特的東西,寫出親情當中很多共性的。所以對這篇小說,我的意見還是你放開寫,寫五六千字,提幾個老人生前重要的關(guān)鍵節(jié)點,把這個人寫立體。
這篇小說的語言挺好的,寫到動情之處,“磕了頭,放完鞭炮,一道踉蹌地下了山。從此,每年多了一個要上的山”,這句話非常打動我。親人埋在山上,然后每年就多了一座要上的山,我特別喜歡這句話。
張立軍(《藝術(shù)廣角》雜志主編,文藝評論家):我很喜歡《記事》,看了之后確確實實激起我的感動。但是這篇小說我又有一點疑惑,從三歲開始,他的記憶非常清楚,而且寫得很深入、很生動。那么我就在想,人的記憶可追溯的源頭在哪兒?三歲的事情可以記得這么清楚嗎?不過這一篇的情感還是非常突出的,做到了以情動人,細節(jié)處理上也相對比較好,其實可以再把很多細節(jié)放進去,讓生活更豐滿一些會更好。
楊不寒(青年作家,詩人):相比之下,《記事》這一篇的文學(xué)意識和文體意識都比較薄弱,但卻勝在情感真摯。雖然一心搞唯美主義的王爾德曾經(jīng)說“一切惡劣的作品都是誠摯的”,但即便是從審美角度直觀來看,情真意切的小說還是能夠打動人的。換句話講,作者的情感力量也是評價作品的一個指標。《記事》在親人死亡的對比中表現(xiàn)抒情主體對親情的體會、對死亡的感悟。我相信張立軍老師可能也是在這個角度上覺得這篇小說很有意思,不過這篇小說也存在一些小瑕疵和小硬傷。所以,我認為該小說的作者,其實包括這幾篇小說的作者,都需要提高語言的自覺,至少要消滅文本中的病句。當然文學(xué)寫作本身就包含著對語法的冒犯,但在我看來對基本語法的破壞必須造成更多的意義,否則就只能算作敗筆。整體來看,雖然我挑了一些問題來說,但這幾篇小說都各有特點,各有長處,都有進一步改善成好小說的空間和余地。
注:實錄中涉及的內(nèi)容為修改前的作品,為保持現(xiàn)場研討原貌,相關(guān)敘述予以保留。
本文由南京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金鵬輝整理。
內(nèi)容梗概
《我與先生》寫了從1919年到1949年,一對夫婦從相識、相知、相愛到分離又重聚的故事;《追光少年》以“感謝相遇”“三生有幸”“向陽而生”“不說再見”四個關(guān)鍵詞,截取了四段與朋友們的青春回憶;《反骨人生》以個人獨白的形式,寫了一天中的生活;《記事》寫了身邊親人去世后,作者的一些所思所想。
責(zé)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