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心
我有一只羊,你知道嗎?
我把它關(guān)進羊圈,你知道嗎?
它被狼吃掉了,你知道嗎?
只剩下一些骨頭了,
你看到了嗎?
……
——匈牙利兒歌
一
門小綿懷孕了。她當然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只是不能確定,孩子的父親是否愿意與她結(jié)婚;更不能確定,那個男人想不想要這個孩子。
門小綿與安德拉什才認識幾個月。見面一個月,兩人就上了床,用時尚的話說叫閃交。三十大幾的女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心悅的男人,這個男人她跟定了。三十大幾的女人,好不容易懷了孕,孩子鐵定是要了。
這些天安德拉什對她忽冷忽熱,有時深夜才回家,門小綿心里隱隱不安。不管多晚,她仍會等他,哪怕男人凌晨一兩點回來。
門小綿從醫(yī)院出來,拿著化驗單,給老板西子打電話:這兩天有點不舒服,想休息幾天。
怎么了小綿?不要緊吧?前一段圣誕節(jié)太忙了,累的吧?你好好休息。
西子的聲音如少女般清脆甜潤,完全不像四十歲的女人。儀容清麗、性情溫婉的西子,是不少布達佩斯華人男子的夢中情人。門小綿想,我要是男人,也會愛上她。
謝謝。我也沒什么大礙,休息兩天就好了。
懷孕的事,門小綿先不準備告訴西子。西子知道了,一準兒立馬跑到中國超市買一大堆營養(yǎng)滋補品,一準兒今晚就來家里看她。西子一向這樣,今天的事今天做。
今晚,對于門小綿至關(guān)重要,她不想被打擾。
午飯后,她有些疲憊,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腦子里全是安德拉什。
許是上天安排,讓自己遇上了他。
阿尚死后,給門小綿獻殷勤的華人男子不少,遇上兩三個她動心的,一了解,不是國內(nèi)有老婆,就是那種四六不靠的主兒。當然,還有把她當“傍家兒”的。在匈牙利,華人把臨時湊一起生活的男女叫“傍家兒”。門小綿可不想找個“傍家兒”,別看吃的一鍋飯,睡的一張床,卻各懷小九九,一言不合即一拍兩散。她折騰不起,要找就找個能托付終身、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
門小綿自認為定的條件不高,長相說得過去,身體健康,為人本分,對自己好就行。即便這樣,也沒碰到中意的,倒是遇上多次性騷擾。只要是獨處,時有華人男子想吃她的豆腐。這些人多是客戶,她的衣食父母,得罪不起。有人竟赤裸裸地約她上床。門小綿心里惡心,罵上幾句不咸不淡的話,把人打發(fā)走。偶爾給西子倒一下苦水。西子勸她趕緊找個人把自己嫁了。西子說三條腿的公雞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有的是。門小綿想,沒錯,滿世界都是兩條腿的男人,可也不能剜到籃里就是菜啊。自己找一個合意的咋就那么難呢?
那天門小綿買東西回家,手被塑料袋勒得生疼。到樓門口掏鑰匙時,一個棕發(fā)碧眼的男人開鎖、拉門,禮貌地請她先進。門小綿連說,謝謝謝謝!男人竟用中國話說不客氣,我可以幫你提東西嗎?門小綿警惕地搖頭說謝謝,不用了。男人微笑道: 我叫安德拉什,住六樓。一聽是鄰居,同一層樓,門小綿松了口氣,把塑料袋遞給了安德拉什。
門小綿的住宅樓離布達佩斯最大的服裝批發(fā)市場——四虎市場不太遠,附近出出進進的中國人不少,會說中國話的老外頭一回在家門口碰見。她讓安德拉什進屋,略帶恭維地說,你的中國話說得不錯啊。安德拉什謙虛起來:沒有沒有,只會一點點,我在中國公司上班。門小綿問,哪家公司?男人說了名字,門小綿笑著搖頭。心想,布達佩斯至少有上千家中國公司,誰能記得???
安德拉什掃了一眼房間,半截柜上有個相框,是門小綿與一個中國男人的合影,背景是多瑙河畔的國會大廈。順著安德拉什的目光,門小綿說我丈夫。安德拉什說,好像沒見過他?門小綿的眼光暗了下去:他已經(jīng)不在了。安德拉什不解:不在了,什么意思?門小綿低聲說,死了。安德拉什說,對不起,我才搬來不久,不知道。
眼前的陌生男人,眉目清朗,身材健碩,貌似某個好萊塢明星。門小綿看電影不多,只知道明星一個比一個酷,反正這樣帥氣的男人對女人很有殺傷力。她猜不出對方的實際年齡,就像許多老外看不出中國女人的年齡。一些老外客戶說門小綿才二十多歲,有的一見面喊她“拉妞”?!袄ぁ笔切傺览Z女孩的意思。門小綿不由看了一眼安德拉什,正與男人的目光相撞,那雙藍眼睛如同兩束迷人的光柱,直射女人心底,像觸電一樣,她的心猛地顫了一下。
門小綿忙說,你喝點什么?安德拉什說謝謝!改天吧。
門小綿失眠了。起早貪黑地忙生意,只知道隔壁鄰居叫啥,樓里其他人的事一概不問。男人什么情況?他一個人,還是全家?我這是怎么了?不會是被帥哥迷住了吧?
一天門小綿從市場回家,渾身無力,兩腿發(fā)軟。安德拉什正要出門,看她臉色蒼白,一頭虛汗,忙問,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門小綿說不知道,很不舒服。不容商量,安德拉什開車把門小綿拉到醫(yī)院,檢查、化驗、打針,折騰到半夜才回家。
過些天,門小綿包了餃子,給安德拉什送去一大盤。男人超愛吃中餐,一口吞下一個餃子說,非常非常好吃!門小綿卻看著房間,一室一廳,干凈,稍有點凌亂。墻上一張大照片,安德拉什摟著一個金發(fā)少女,十分搶眼。少女美得晃眼,笑得燦爛。門小綿問:這是……男人說我女兒,在上中學。又說我離婚了,女兒在她媽媽那里。男人目光柔和,話里充滿憐愛。
周六晚上,安德拉什請門小綿吃飯。猶豫了一下,她答應(yīng)了。在英雄廣場旁的一家魚餐館,熱氣騰騰的小鐵鍋魚湯端上來,門小綿忍不住舀了一勺嘗嘗,鮮、香、濃。安德拉什輕聲問好喝嗎?門小綿連說,好喝太好喝了!安德拉什又問,知道這魚湯是怎么做出來的嗎?門小綿搖頭。男人如數(shù)家珍:先把鯉魚或者鯰魚的肉切片,提前用鹽腌。把魚剩余部分放絞肉機絞碎,放佐料,倒進鍋里,加水和洋蔥、辣椒粉煮,之后濾出魚湯。把腌好的魚肉片倒入湯內(nèi),煮10分鐘,加調(diào)料。這樣,一鍋鮮美的魚湯才算做好了。門小綿喝得滿頭冒汗,臉紅撲撲的,說:這么復雜啊,怪不得這么好喝。安德拉什得意地說,匈牙利的魚湯可是遠近聞名噢。
古典的裝潢,溫雅的侍應(yīng)生,燭光與鮮花,餐館彌漫著浪漫氣息。過去,門小綿與阿尚整日忙于生計,吃飯全是湊合,從沒正經(jīng)八百地在匈牙利餐館吃過飯,更別說享受這樣有情調(diào)的夜晚。她的心飄起來了。
轉(zhuǎn)天,門小綿約男人到家里吃晚餐。
安德拉什手捧鮮花,帶了瓶紅酒過來。長這么大,第一次有人送花,門小綿眼淚差一點掉下來。她炒了幾個菜,安德拉什吃得滿嘴流油,說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飯。他打開紅酒:這是匈牙利有名的葡萄酒艾格爾“公牛血”。門小綿瞪大眼睛:公——?!??聽著怪嚇人的。
安德拉什點上煙,講起“公牛血”的典故。
1552年,土耳其人進攻匈牙利的艾格爾城。兵臨城下,艾格爾市長召集民眾迎戰(zhàn),他把食物和紅酒發(fā)給市民。酒足飯飽,艾格爾人把鮮紅的酒涂在臉上,欲與敵人決一死戰(zhàn)。土耳其人望著滿臉血紅、勇猛善戰(zhàn)的艾格爾人,以為他們喝了公牛的血,兇猛無比,連連潰逃,艾格爾城才得以守住。
喝完“公牛血”,兩人血脈僨張,門小綿被男人一把抱住……
安德拉什三天兩頭在門小綿家過夜,一切是那么自然,順理成章。仿佛冥冥之中,門小綿早就盼著這一刻,她把家里鑰匙給了男人。安德拉什離婚后一直租房住,見水到渠成,索性搬到門小綿家。阿尚出事后,門小綿每到電梯口,心就咚咚咚地跳,直到進屋門。這下好了,身邊有個強壯的男人,以后哪個混賬東西再敢占姑奶奶的便宜!
安德拉什動手能力很強,家里什么東西壞了,拿起家伙什,叮叮咣咣搗鼓一陣子就好了。
門小綿想,這才是我要的日子啊。
有了安德拉什的門小綿,如枯木逢春,走路帶風。西子一眼看出門小綿的變化:說吧,什么情況?門小綿巴不得分享自己的快樂。西子說,我說找個男人不難吧。不過,還是要搞清楚底細。
過些天,西子說,打聽過了,這個安德拉什其他方面還行,就是有點花。多留點心眼吧,別被算計了。門小綿說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
事實上,門小綿已在愛河中用力過猛,不能自已。
安德拉什那點工資,還不夠他自己花的,家里的一應(yīng)開支,全由門小綿承擔。她貼得心甘。她愛安德拉什,愛得昏天黑地,愛得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她情愿為他洗衣做飯,為他花錢,只要他高興。
這些天,門小綿感到乏力,時有惡心嘔吐,算一算,“老朋友”有日子沒光顧了。有孩子了?她一陣欣喜。安德拉什,這下你跑不掉了。
她躺在床上睡意全無,想著安德拉什的反應(yīng)。要是以往,他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睛會閃閃發(fā)亮,把她擁入懷中,熱烈地吻著,輕柔地撫摸著,嘴里喃喃自語。這些天,男人的熱度明顯減退,床上的事也是應(yīng)付。一定是那個克里斯蒂娜又來糾纏他了,安德拉什嘴上不承認,臉上不自然的表情出賣了他。眼下最要緊的,無論如何要搞定這個男人,讓他離不開自己。
今晚就攤牌——結(jié)婚。
下午,她給安德拉什打電話,今晚務(wù)必早早回家,一個好消息告訴你。安德拉什的聲調(diào)卻不驚不喜,我也有重要事要告訴你。
二
安德拉什一天都心神不寧。剛上班,前妻伊娃打電話說,女兒馬上中學畢業(yè),鬧著要去英國上大學。安德拉什說,好事啊。伊娃說,一年幾萬英鎊的學費,我一個超市售貨員有幾個錢?這個費用你必須出!
匈牙利有關(guān)法律規(guī)定,孩子判給監(jiān)護人,另一方須按月交撫養(yǎng)費,直到孩子大學畢業(yè)后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當初離婚,孩子判給母親,安德拉什一百個不情愿。周末,他帶著女兒玩,看電影、郊游野餐、去游樂場,興奮得像過節(jié)似的。
安德拉什說,你也不想想,我一個打工的,去哪里弄幾萬英鎊?伊娃說,我不管,不然你去給女兒說。她明明知道,安德拉什一向?qū)檺叟畠骸?/p>
中午,克里斯蒂娜來電話,有急事找他,安德拉什請了假。在市中心八區(qū)的一棟老式天井樓,他用力推開沉重的黑色雕花鑄鐵大門,踏進狹小破舊的電梯,搖搖晃晃的,感覺鋼纜隨時都會斷掉。
開了門,克里斯蒂娜撲上來說,親愛的,我遇到難事了,你得幫幫我。安德拉什說當然。他把女人卷曲的栗色頭發(fā)捋到耳后,抱緊女人,直奔主題。完事,兩人坐起來抽煙。
安德拉什熟悉這個女人就像熟悉自己一樣。他們是羅馬尼亞的匈牙利族人,在一個村莊長大,自小就是玩伴。村莊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屬于匈牙利,當時匈牙利是奧匈帝國的一部分。一戰(zhàn)后,奧匈帝國解體,匈牙利的許多土地被割給了鄰國,他們的村莊劃給了羅馬尼亞。安德拉什十幾歲,剛剛成為一個男人時,克里斯蒂娜是他的第一個女人。當然,他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漂亮而隨性的克里斯蒂娜有不少追求者,村里的男孩子曾為了她大打出手。安德拉什很氣惱。他說,克里斯蒂娜我愛你,你是屬于我的,我不愿意你與別的男人在一起??死锼沟倌葏s說,憑什么呀?我憑什么屬于你?你養(yǎng)得起我嗎?我屬于我自己!我愛跟誰在一起就在一起!年少氣盛的安德拉什當即給了克里斯蒂娜一巴掌。女孩捂著被扇紅的半邊臉,哭著說再也不搭理安德拉什了。
一個月后,克里斯蒂娜又來了,說要跟人去布達佩斯打工,在那里能掙到大把大把的錢。安德拉什也動了心,隨著幾個老鄉(xiāng)一起來到燈紅酒綠的布達佩斯。
幾個外鄉(xiāng)人來到喧囂的大都市,如同撒進多瑙河的幾滴水,濺不起一絲微瀾。安德拉什身強力壯,沒多久就找到了打工的活兒,每天東奔西跑地掙個血汗錢??死锼沟倌炔辉该刻炜喙卦诓宛^洗菜刷碗端盤子,憑著美貌與性感,到多瑙河邊的一家夜店當了坐臺女。這一坐,就是二十多年。
兩人的關(guān)系時好時壞,時遠時近,像情人又像哥兒們。與伊娃結(jié)婚前,安德拉什對初戀女友情意難舍,只要克里斯蒂娜愿意與他共同生活,他即刻放棄準新娘。彼時,克里斯蒂娜剛剛在“雞頭”位置坐穩(wěn),生意正如日中天,自然不肯停下來。安德拉什很是傷感。
后來,克里斯蒂娜被一個霸道的客人欺辱,找安德拉什訴苦。趁妻子上班,安德拉什約女人到家里。克里斯蒂娜依到男人懷里哇哇大哭,像個受委屈的嬌弱女孩。安德拉什百般安撫。兩人激情迸發(fā),在床上正滾得火熱,被提前回家的伊娃撞見,大鬧一場。
以為抓住了丈夫的把柄,伊娃動不動就拿克里斯蒂娜說事。安德拉什表面低頭服軟,背后我行我素。伊娃有愛情潔癖,不依不饒。男人干脆破罐破摔,兩人干仗無數(shù)。一次激烈的爭吵中,安德拉什動了手,伊娃忍無可忍,兩人以離婚告終。
望著裊裊騰升的煙霧,克里斯蒂娜眉頭緊鎖:安德拉什,我遇上事兒了,還是個大事兒。
能在市中心有名的夜店穩(wěn)坐頭把交椅,她全仗一個叫“章魚”的人罩著。前些時,“章魚”與塞爾維亞黑幫為爭地盤火拼。“章魚”慘敗,忍痛割讓地盤,其中有克里斯蒂娜的夜店。塞爾維亞黑幫換上了圈內(nèi)有名的“大白馬”當“雞頭”。“大白馬”給克里斯蒂娜兩條路,要么拿一筆錢走人,要么當一個任人使喚的“雞”??死锼沟倌犬敿礇Q定,拿錢走人。
安德拉什問,你打算怎么辦?女人說,我想改行,這一行我他媽的干夠了!一個朋友有酒吧要轉(zhuǎn)讓,位置不錯,我想接過來,開酒吧肯定賺錢。我手頭錢不夠,需要再搞些錢。還有,一個酒吧就是一個小江湖,我一個女人恐怕鎮(zhèn)不住,想讓你過來一起經(jīng)營,利潤分成再談。
夢寐以求的女人居然要與自己合伙做生意了,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感動,安德拉什瘋狂地吻著克里斯蒂娜:親愛的,我不是在做夢吧?
克里斯蒂娜滿意地笑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明媚的眸子。相處這么久,她摸透了安德拉什。她交往的男人不計其數(shù),其中不乏有頭有面的政客、知名企業(yè)家、商界大佬、學界名流等,但能召之即來的,唯有安德拉什。
可是,開酒吧也有風險吧?安德拉什過慣了朝九晚五的規(guī)律生活,憧憬著大把大把的票子,卻有些擔憂。
克里斯蒂娜說,風險肯定有。干什么沒有風險?總好過你給別人打工吧。你回去好好想想。再有,與我合伙干,必須和那個中國女人斷了,我可不想她三天兩頭來攪和。
除了克里斯蒂娜和前妻,安德拉什與其他女人的交往,僅是一夜情。唯有門小綿,愛他愛得那樣純粹徹底。只要不在一起,便沒完沒了地打電話?;丶彝砹耍袷菍徺\似的。真要與這個女人分手,安德拉什有些發(fā)怵:那個女人很難纏的,給我點時間吧。
克里斯蒂娜乜斜他一眼:你看著辦吧。你要不想合作,我找個幫手也不難。安德拉什趕緊說,你別找人了,我今晚就跟她談散伙。
克里斯蒂娜悠悠地吐了一口煙圈:其實,想與我合作的人多了去了。安德拉什說我知道。差點忘了,我也遇到難事兒了,女兒去英國上大學需要錢,我正發(fā)愁呢。
克里斯蒂娜蠻有把握地說,只要你跟我一塊干,搞錢的辦法總會有的。
三
鮮花插瓶,沐浴,噴上男人喜歡的圣羅蘭香水,換上性感文胸內(nèi)褲,做上幾樣安德拉什一見就流哈喇子的中國菜。門小綿萬事俱備,只等男人回來。
安德拉什進來,滿屋子飄香,用鼻子深深吸了一下:小綿,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門小綿說趕快吃飯,有好消息告訴你。安德拉什坐下,塞進嘴里幾塊咕咾肉,嘴唇油乎乎的:什么好消息?現(xiàn)在就要聽。門小綿臉上笑出了花:我——懷孕了!安德拉什心里一驚,停止咀嚼,放下刀叉,欲言又止。門小綿噘起了嘴:怎么,你要做爸爸了,不高興???安德拉什嘴角微微上翹,說高興。
飯后,門小綿拉著安德拉什坐到沙發(fā)上,柔聲說:親愛的,咱們結(jié)婚吧。安德拉什揣著明白裝糊涂: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
門小綿心里咯噔一下,最擔心的事還是來了,聲音微微顫抖:因為孩子啊,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哪。
安德拉什收起了笑容:小綿,離婚以后,我就沒打算再結(jié)婚。
門小綿說:可是,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呀。
小綿,你仔細想想,我什么時候說過要跟你結(jié)婚?
安德拉什,你、你不愛我了?
小綿,你要搞清楚,愛與結(jié)婚是兩碼事。
門小綿依偎在男人懷里:不許耍賴皮。既然愛,就要結(jié)婚。只愛不結(jié)婚,那是耍流氓!
安德拉什抽煙,不語。
女人口氣緩和下來:本來,我也不想逼你結(jié)婚,這不有了孩子嘛。沒辦法了,我們必須結(jié)婚!
怎么就沒辦法了?孩子我可以陪你去醫(yī)院打掉啊。
門小綿淚水涌了出來:你說得倒輕巧!我都這歲數(shù)了,你、你竟然讓我去做掉孩子?不行,無論如何我也要孩子!
小綿,你實在想要孩子,就生下來。我是孩子的父親,我會按時交撫養(yǎng)費。
你、你不會讓我們的孩子當私生子吧?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小綿,我不是不愛你,也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我遇到難處了。
門小綿的火忽地躥了起來:肯定是那個臭不要臉的克里斯蒂娜又來纏你了!
安德拉什的臉變了色:不許你罵她。
門小綿一把推開安德拉什:你說,你到底是愛我?還是愛她?!
安德拉什吸了口煙,把今天的事說了一遍。
門小綿沒見過克里斯蒂娜,從安德拉什嘴里零零碎碎地知道,他與那個女人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眼下那個騷貨倒霉了,門小綿升起一股快意。
安德拉什遲疑一會兒,說,小綿,還有一件事,給你商量一下,克里斯蒂娜想和我合伙開個酒吧,我也不想給人打工了。
男人眼里閃著光亮,看得出,這是他向往的生活。
門小綿的腦袋炸雷般劈里啪啦地響,只要安德拉什與那個浪女人混在一起,自己的生活將永無寧日,更別說結(jié)婚了。
她說,你不想打工,我也不干了。咱們自己當老板。等孩子生下來,休完產(chǎn)假,我就辭了。
還要那么久啊,我等不及了。女兒很快就畢業(yè)了,要提前聯(lián)系大學,還要預交學費。
橫豎要過這一關(guān),安德拉什索性攤牌:小綿,我們分手吧。
門小綿渾身一顫,安德拉什今天是找自己談散伙的,一定是那個騷女人攛掇的。
她渾身的血直往頭上涌,雙側(cè)額頭的青筋一動一動地:分手?虧你說得出口!安德拉什你個沒良心的!好不容易有了咱們的孩子,你卻要分手!你還是不是人了?!
隨即,她嚎啕大哭。
安德拉什有些慌了,兩只手來回揉搓著:小綿,我、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與克里斯蒂娜的關(guān)系,你是知道的。
一句話點醒了門小綿,這個沒心沒肺的男人,吃軟不吃硬。越是罵他,就越是把他推向那個騷女人。她口氣軟了:安德拉什求你了。不要離開我!你是我的一切。離開了你,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這個女人瘋狂的愛像一根繩索,讓安德拉什無法喘氣。他攤開手說:那,我也沒辦法。
沒辦法是安德拉什的口頭語。門小綿算是把這個男人看透了。她冷靜下來,求男人沒用,根子在那個騷女人身上。
她咬了一下嘴唇,有了主意:為了孩子,我豁出去了!你找那個女人談?wù)?,只要她肯與你一刀兩斷,讓她提條件吧。
四
門小綿給西子打電話,懷孕了,想請幾天假。
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不能失去安德拉什,需要時間處理一大堆麻煩事。
像是自己有了天大的喜事,西子連說,懷孕了懷孕了?太好了!你在家好好休息吧。最好催一下安德拉什,趕緊把婚事辦了。
西子的話十分熨帖,讓門小綿心底泛起一絲暖意。
第一次見西子,是在那個別樣的三八節(jié)。
接二連三的打擊,眼前看不到路,門小綿幾近絕望。聽說匈牙利的華婦會幫助過不少孤獨無助的女同胞,經(jīng)人介紹,她認識了副會長蕙姐。聽了門小綿的遭遇,蕙姐眼圈濕了:小綿,過幾天三八節(jié)有活動,你來參加吧。
出國數(shù)年,門小綿早沒了過節(jié)的感覺。眼下,更沒心情過什么三八節(jié),可她太需要幫助了,便說好好。
傍晚,布達佩斯黃山大酒店門前,呼呼啦啦地停了一大片車。蕙姐主持慶?;顒?,說活動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慶祝咱們女同胞自己的節(jié)日,會餐 、唱歌。第二部分嘛,暫時保密?,F(xiàn)在會餐開始。
女同胞們個個光鮮亮麗,平日各自忙碌,好不容易聚一起,說說笑笑,推杯換盞,相互祝酒。
蕙姐說,難得大家相聚,哪位先上來為大家助興?
立刻有人喊:西子,西子!掌聲中,一位身穿棗紅色旗袍、長發(fā)飄逸的女子大大方方地走上前臺,她的聲音十分清亮:大家好!我是西子。在這美麗的多瑙河畔,在遠離祖國的地方,能過上咱們女同胞自己的節(jié)日,心里特別高興。今天我為姐妹們獻上一首《一剪梅》:
真情像草原廣闊
層層風雨不能阻隔
總有云開日出時候
萬丈陽光照耀你我
……
聽西子唱歌如飲甘泉,渾身舒爽。隨著掌聲,有人喊,請咱們的大歌星再來一首好不好?好!好!多人應(yīng)和。蕙姐上前說,一會兒還有其他活動,每人只唱一首。誰接著唱?幾個女人先后登臺演唱。
時候差不多了,蕙姐站起來,神色嚴肅地說:姐妹們,安靜,安靜!下面進行咱們今天的第二項活動。有人關(guān)了音響,場面驟然肅靜。
蕙姐說,大家都知道,上個月布達佩斯八區(qū)幾家公司的倉庫著了大火,一些華商的貨全部燒光了,血本無歸。遭受損失的有我們的幾個姐妹。華婦會一向以慈善為本,每年都為匈牙利殘疾兒童和老人院捐贈財物。如今我們的姐妹遭了難,望大家獻出愛心,伸出一把手,有多出多,有少出少,幫她們渡過難關(guān)。
自九十年代初中國人陸續(xù)到匈牙利打拼以來,許多華商倉庫的貨物都經(jīng)歷過偷、搶、水、火等諸多劫難。上個月的那場火災(zāi),讓不少華商損失慘重。匈牙利警方已查出原因,火災(zāi)因兩個越南人躲在倉庫造假名牌所致。這兩人買了中國人的服裝,自己燙熨上阿迪達斯、耐克、彪馬等名牌商標,高價出售。他們已被匈牙利海關(guān)盯上。海關(guān)便衣正要人贓俱獲,被警覺的越南人發(fā)現(xiàn),慌亂中,兩人撂下電熨斗,關(guān)倉庫門跑了。海關(guān)人員吃了閉門羹,只好撤離。倉皇出逃中,兩個越南人忘了拔電熨斗插頭,幾小時后整幢樓火光沖天。消防人員奮力救火,大部分貨物卻燃為灰燼。
蕙姐的話頗有號召力,女同胞們紛紛慷慨解囊。西子拿出一些福林(匈牙利貨幣)說:我剛剛收了貨款,沒來得及去銀行,先給她們救急吧。
蕙姐領(lǐng)著幾個女人走上臺,說:這幾位是因火災(zāi)受害的姐妹,我代表她們謝謝大家!
幾個女人滿懷感激,鞠躬致謝。
蕙姐拉著其中的門小綿說,小綿,你代表你們幾個,說兩句吧。
門小綿情緒有些激動,眼里閃著淚花:各位姐妹,我,我也不知說什么好。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姐妹們幫助了我們。我、我太感動了!謝謝大家!謝謝蕙姐!
會后,蕙姐有事要辦,看著門小綿鼓鼓囊囊的背包,讓西子送小綿回家,交待說一定送上樓。
門小綿請西子進屋,沏上花茶,滿屋子香氣繚繞。西子看到柜子上擺著的合影,心頭一怔。照片上的男子,瘦臉、直眉、大眼,她曾在華人報紙上看過。西子問,他是你……門小綿點頭。
那樁搶劫殺人案,曾在華人圈轟動一時。一位中國男子下午從四虎市場回家,在電梯口見到兩個高鼻子深眼窩的壯漢。兩人互使眼色,中國男子感覺不對勁,轉(zhuǎn)身向門外跑,后腦勺挨了一棒子,當場倒下。歹徒翻走了中國男子隨身帶的錢財,隨即逃竄。一個遛狗的匈牙利老頭進樓,見狀報警,待送到醫(yī)院,中國男子已不治身亡。
西子萬萬沒想到,死者竟是門小綿的丈夫。
對于此類惡性案件,匈牙利華界一向反應(yīng)強烈,呼聲很大。某年二月春節(jié)前,不到一個月竟有幾位華人相繼遇害,有的華人竟是死于自己同胞之手。一家華人報紙頭版頭條為《腥風血雨二月寒》,一時間華商們?nèi)诵幕袒?。有膽小的華人打算關(guān)店停業(yè),打道回府。一些華人社團曾聯(lián)名上書布達佩斯警察總署,請求警察盡快破案,緝拿兇犯,給受害人及親屬一個交代。為了有一個安全的經(jīng)商環(huán)境,華人社團曾組織了華商捐款給警察總署,資助辦案。因諸多因素,一些受害人親屬不敢出庭指證罪犯。為此,匈牙利警方請中國國際刑警前來協(xié)助破案。國際刑警動作神速,短短幾個月連破幾樁大案,深得華人贊譽。
門小綿說,西子姐,瞧瞧我什么命哇,世上的倒霉事都讓我攤上了!不過,老天也算開了眼,讓我遇上了你和蕙姐,還有很多好人。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不怕你笑話,火災(zāi)那天晚上,我眼前一片黑,連死的心都有,安眠藥都準備好了。
西子說,小綿,遇上事想開點,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還年輕,這一輩子長著呢。門小綿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五
克里斯蒂娜問,和那個女人談妥了嗎?安德拉什點煙,搖頭:現(xiàn)在有點麻煩——她懷孕了。
克里斯蒂娜撇了下嘴:這算什么?把孩子做掉就是了。
安德拉什說,她不肯,還讓我與你分手。我真的很為難。
克里斯蒂娜頂看不上安德拉什這一點,遇上事■。她不耐煩了:給個痛快話,我和她,你到底要誰?
男人吻了一下女人說,親愛的,這還用說嗎?可是,小綿死活不放手,我拿她沒辦法。她說只要你肯走開,提什么條件,她都可以考慮。
一聽“提什么條件”,克里斯蒂娜像打了雞血,倏地站了起來,那個女人終于亮出底牌了。
做這一行多年,克里斯蒂娜應(yīng)付各種膚色的人已駕輕就熟。想當年剛出道就結(jié)識了中國人,知道一些中國人常用錢來解決問題。
那個女人逼安德拉什與自己斷了,看來她是離不開這個男人了。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克里斯蒂娜說,告訴她,咱倆分手可以,拿二十萬歐元來!
安德拉什一臉驚愕:二十萬歐元?你也真敢要!小綿哪有那么多錢?
傻瓜!我只要十五萬,那五萬是你女兒留學的錢。
安德拉什松了口氣。一舉兩得,挺好。他又面露難色說,不過,我還是擔心小綿真的沒有這么多錢。
沒錢?借去啊。咱們正是用錢的節(jié)骨眼上,不找她要,找誰?
安德拉什說,那——我再找她談?wù)劙伞?/p>
六
晚上,西子果然送來一大堆滋養(yǎng)品,兩手被購物袋勒了幾道印子。她一只手揉著另一只手心說,你安心在家保胎吧。頭兩三個月不能有什么閃失,缺什么打電話。工資照開。過些天身體養(yǎng)好了,趕快和安德拉什把婚結(jié)了,這是大事。
門小綿兩眼紅腫,完全不在狀態(tài)。西子問,小綿,有什么事嗎?門小綿說沒事,就是反應(yīng)大,不想吃東西。西子冰雪聰明,順著她說,這樣啊,我懷孕那會兒,也是聞著腥就吐,過些日子就好了。
門小綿說,謝謝西子姐!
西子走了,房間里飄浮著一陣溫暖的氣息。
門小綿覺得,西子是她的命中貴人。
過去的夫妻檔,都是阿尚開車送貨。阿尚走了,她一個人進貨成了問題。蕙姐讓工人給門小綿送貨,又給西子打電話說,門小綿遇到難處了,咱不幫她誰幫她。你也給她送點貨吧。
西子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大客戶還招呼不過來,小客戶也不送貨。蕙姐張了口,西子是一定要辦的。門小綿實在可憐,能幫就幫吧。
這天,西子讓丈夫淳于給門小綿送貨。倉庫門虛掩著,淳于喊了聲,沒人應(yīng)。里面有動靜,淳于進去,門小綿正與一個中國男人廝打著,嘴里罵著:流氓!臭流氓!淳于上去給那男人一腳,那人“撲通”一下歪倒在地。淳于喝道:滾!那人掃了一眼淳于,悻悻地說,我倆好,關(guān)你屁事。門小綿呼哧呼哧地直喘氣:你,你胡說!我都不認識你,誰跟你好了?那人看看淳于,面帶狐疑:你們是……門小綿趕緊說,他是我大哥!淳于對那人吼道:滾!再來糾纏門小綿,饒不了你!
男人走后,門小綿說,淳于哥,別信他的。這個人我在四虎市場只見過一兩面,連他姓啥叫啥都不清楚。誰知道他從哪兒搞到我的電話,說今天要來進貨。我關(guān)了攤趕來,哪想到一進倉庫,他就……門小綿鼻子一酸,抽搭起來。
淳于說,這些下三濫,丟人丟到國外來了。又叮囑門小綿,往后接觸人還是要注意點。門小綿淚眼模糊,點點頭。
臨近端午節(jié),門小綿去中國食品店買了粽葉、糯米、大棗等食材,包了粽子,送給蕙姐一些,其余的給西子送來了。三八節(jié)西子捐的錢最多,小綿困難最大,蕙姐與華婦會的幾個理事商量后,分給門小綿的最多。
西子的公司在離多瑙河不遠的一條不起眼的小街上。門楣上是“服裝批發(fā)城”中匈文的牌子。所謂“城”,其實是幾家中國公司租了一家廢棄的舊工廠,扎堆批貨賣貨。
門小綿把粽子放桌上,說:西子姐、淳于哥,馬上到端午節(jié)了,包了點粽子給你們嘗嘗。
西子打開袋子,一股清香氣撲鼻。洗手剝粽子,遞給淳于:快來嘗嘗,家鄉(xiāng)的味道!小綿你好厲害啊!謝謝了!
幾個粽子算什么?要說謝謝,真的要好好謝謝你們吶!你們給我捐款,送貨。還有那次,要不是淳于哥,我、 我差一點……門小綿突然哽咽。
西子說,快別這么說,中國人在外打拼,都不容易。
說話間來了幾撥客戶,淳于去倉庫裝貨??次髯诱泻舨贿^來,門小綿袖子一擼,幫起忙來。多年的練攤生涯,成就了一套語言功夫,見啥人說啥話。來了外國客戶,她嘰里咕嚕一通,匈語英語斯拉夫語混搭著說。接待中國客戶,除了普通話,還會一些方言。三下五除二,把幾撥人打發(fā)走了。
淳于回來了。西子沖了三杯咖啡,說:今天多虧了小綿,不然我一個人還真忙不過來。
門小綿獨自在外闖蕩,且不說生活的艱難,生意上受人欺壓,連阿貓阿狗都敢來調(diào)戲她。西子心慈,淳于寬厚,若是跟著這兩口子干,定不會虧待自己。門小綿主意已定,說,淳于哥,西子姐,我今天來還有件事,想問一下,你們要不要人幫忙?
西子前面的工人手腳不干凈,剛辭退掉。兩口子商量著,下次用人一定要謹慎,關(guān)鍵是靠得住。她明白了門小綿的意思,說,我們商量一下吧。
門小綿看出兩口子的猶豫,馬上說,沒事的,西子姐,不同意也沒關(guān)系,我隨便問問。
西子忙說,沒有沒有,我們沒有不同意。只是,這么大的事,我們要商量一下。
門小綿知趣地告辭了。
西子正缺人手,過些日子她要回國訂貨。淳于一人在公司批發(fā)又送貨,真的拉不開栓。西子說,我看門小綿挺能干的,語言也不錯。淳于說,才見幾面,你對她了解多少?還是謹慎點好。西子說,門小綿太難了,咱們又缺人,遇到合適的幫手不容易。要不,先試用一個月?淳于了解妻子的為人。便說試試吧,只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門小綿很勤快,肯學習,能吃苦,還能理解西子的意圖,一點就通。很快,她與形形色色的客戶打起交道來,得心應(yīng)手。西子兩口子很滿意,第二個月就給門小綿漲了工資。
閑聊起來,門小綿問,淳于哥姓淳嗎?這個姓太少了,以前沒聽說過。西子笑了:他姓淳于,是復姓。
七
聽說門小綿懷孕,蕙姐買了東西去看她。一進門就說,小綿懷孕了?好事啊。看門小綿話少,強笑,絲毫沒有懷上孩子的喜悅。蕙姐也不好問,寒暄幾句告辭了。
蕙姐的女兒在德國讀研,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饑。剛端起碗,西子打電話過來:周末有空嗎?想找你聊聊,不說心里堵得慌。蕙姐說,我剛才去看門小綿,感覺她怪怪的。怎么回事啊?西子說,我找你就是聊這事,見面說吧。蕙姐說,星期天晚上老地方見。
老地方是多瑙河畔伊麗莎白橋附近的一家西餐館。
蕙姐與西子常在周末傍晚,漫步河畔。二路有軌電車叮當叮當?shù)貜纳磉吘従彾^,河中穿梭著各式觀光游輪,對面布達山矗立著巍峨的皇宮、瑰麗的馬加什教堂、白色的漁人堡,這些風格迥異的建筑穿過歲月依然古韻猶存。與朋友坐在河邊鮮花簇擁的餐館露臺喝飲料,賞景,聽音樂,聊天,是蕙姐最為愜意的時光。
那次華人社團迎新春活動上,西子唱了首《我愛你中國》。就憑她那一嗓子“百靈鳥從藍天飛過——”,感情飽滿,嗓音圓潤,蕙姐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只百靈鳥了。女人之間也會一見鐘情?漂亮女人不僅男人喜歡,也令女人心動。西子的眼睛晶瑩澄澈,格外明亮有神。女人喜歡起女人來,一樣是兩心相悅。周日下午,蕙姐主動約西子到多瑙河畔的這家餐廳喝咖啡,西子欣然赴約。
說來也怪,第一次約會,兩個女人并無生疏感,像是前世的知交,有說不完的話題。一來二去,成了掏心掏肺的朋友。兩人聊布達佩斯華人圈新聞、生意信息、明星八卦、男女關(guān)系、家長里短,隨心所欲,無需設(shè)防。蕙姐豪爽,西子溫惠,兩個性格迥異的女人竟成了鐵蜜。
周日晚上,蕙姐在老地方停了車。天寒,風冷,進餐館,剛坐下,西子來了。蕙姐要了兩杯匈牙利的熱紅酒。西子連喝幾口:太舒服了!渾身上下都冒熱氣了。這里面好像有肉桂吧?蕙姐說,有啊。它是紅葡萄酒加上橙子、蜂蜜、生姜,再添一些香料,像丁香、肉桂、八角,一起煮,所以口感很好啊。兩人慢悠悠地品咂著,空氣中彌散著熱葡萄酒特有的香氣。
蕙姐說,什么事呀?不說還堵得慌?
西子說,前幾天我陪客戶到河邊的希臘餐館吃飯,你猜我看見誰了?看見安德拉什和一個女的在一起。老外,打扮很時髦。兩人那個親熱勁兒,一看就不是普通朋友。
蕙姐說,我早就提醒過門小綿,她那個老外有點花,果不其然。怪不得我去看小綿,她愁眉苦臉的。
西子說,是啊,我也覺得她好像心里有事。想起來了,安德拉什好像叫那個女人克里斯蒂娜。
蕙姐說,門小綿可能是攤上事兒了。慢, 你說那個女人叫什么?
克里斯蒂娜。
蕙姐說,這么巧?前段時間,我認識了一個匈牙利女人,也叫克里斯蒂娜。
那天蕙姐路過市中心伊麗莎白廣場,一群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人正舉牌子游行。蕙姐好奇,拍了幾張照片。一個舉牌子的女人停下來,問蕙姐,哪國人?為什么拍照?蕙姐用匈語說,中國人,幫報社的朋友拍的。舉牌子女人一聽中國人,報社,對蕙姐友好地笑笑,遞出名片說,我叫克里斯蒂娜。蕙姐看了名片抬頭:匈牙利性工作者維權(quán)協(xié)會理事。克里斯蒂娜擺了姿勢,說,你拍吧。我們在維權(quán),幫我們宣傳宣傳吧。謝謝!
蕙姐從相機里找出了克里斯蒂娜照片,西子說,沒錯,就是她。
啊?嗯?
西子說,大概是門小綿發(fā)現(xiàn)安德拉什外面有人了,兩個人鬧起來了。蕙姐說,應(yīng)該是吧。
西子說,我給小綿說了,讓她在家安心休息,工資照發(fā)。
蕙姐說,西子你心眼太好了。匈牙利有規(guī)定,產(chǎn)婦半年帶薪產(chǎn)假。孩子出生后,三年內(nèi)雇主不得辭退雇員。
西子說,這我知道。小綿這一路走來,也不容易,將心比心吧。
兩人穿上長款羽絨服,沿河邊走。冬季的多瑙河畔,清冷蕭疏,天空灰一片白一片,游人稀稀拉拉,幾艘貨船在水中寂寞地行駛。
西子說,蕙姐,忘了告訴你,皎皎要來匈牙利上中學了,手續(xù)快辦好了。
蕙姐見過西子的女兒皎皎。那年放暑假,外婆帶皎皎來布達佩斯,西子邀蕙姐一起坐多瑙河游輪。皎皎第一次看到多瑙河,高興得不得了,一肚子問題,纏著蕙姐問個不停。蕙阿姨,您不是老師嗎?給我講講多瑙河上的幾座橋吧。這座為什么叫塞切尼橋?那座為什么叫伊麗莎白橋……淳于說打住打住,皎皎,你想累死蕙阿姨啊。蕙姐很喜歡這個好奇心很強的孩子。
蕙姐說,太好了!你們一家人終于要團圓了。
西子臉上的幸福溢了出來,說,是啊,孩子在國內(nèi)打好了中文基礎(chǔ),我們也放心了。再苦再累,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八
一整天,像等待判決書,門小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隨時可能蹦出來。
終于,安德拉什回來說,克里斯蒂娜說了,要她離開,除非給她一大筆錢,夠她過后半生的。
錢?!門小綿從鼻子里“哼”了一下,我就知道這個女人只認錢。能用錢解決的都不是大事,要多少?
安德拉什說,二十萬歐元。
門小綿跳了起來:二十萬歐元?這個女人瘋了吧?真是獅子大開口!安德拉什,你不是不知道,一場火災(zāi),我來匈牙利那么多年都白干了。我上哪兒弄這二十萬歐元去?
我知道你沒有這么多,你可以找朋友借啊。
借?大家都做生意,想都別想!
找你們老板借啊。你不是說他們生意做得不錯嗎?
兩碼事兩碼事。門小綿直搖頭,生意好就一定借錢給你呀?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你不試試,怎么知道人家肯不肯借錢?
我再說一遍,沒有人會借這么多錢給別人,門兒都沒有!
安德拉什聳一下肩:那,我也真是沒辦法了。
門小綿最怕男人這句話。她哀求道:親愛的,給我點時間吧。等孩子生下來,過些時候咱們自己干吧。安德拉什,為了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把全部積蓄取出來給克里斯蒂娜??墒牵瑹o論如何我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錢。你好好向她解釋一下。
安德拉什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再說一遍,我與克里斯蒂娜的關(guān)系,你是知道的。說罷,翻個身睡了。
門小綿打個冷戰(zhàn),為那騷貨,這個男人連老婆孩子都能拋棄,還在乎一個沒有名分的女人和她腹中的胎兒?她越想越傷心,枕邊傳來長一聲短一聲的鼾聲。
早晨,門小綿煎了安德拉什愛吃的薩拉米肉腸,叫醒他說,親愛的,為了咱們的孩子,我答應(yīng)給她二十萬,但要分期分批給。我有點存款,再借一些,大概能湊個幾萬。我立個字據(jù),五年內(nèi)給她,三年也行。我以我的人格保證,決不賴賬。我向她承諾,今后只要生活上有困難,我一定會盡力幫她。
安德拉什嘴角一咧:這樣啊?她會不會同意,我沒把握。
九
安德拉什一早去找克里斯蒂娜,說門小綿答應(yīng)了,不過眼下湊不齊錢,只能分期給。她說只要你同意,以后有困難了,還可以繼續(xù)幫你。
嘿嘿、嘿!克里斯蒂娜一陣冷笑,哄誰呢!如果我和你斷了,還有以后嗎?
安德拉什說,她又哭又鬧的,我也沒辦法。
克里斯蒂娜拿出兩根煙,扔給男人一根說,我就知道那個女人一定會討價還價。我想了一夜,不如給她說說,咱們合伙做一筆生意吧。
聽罷女人的計劃,安德拉什臉色大變,連連搖頭:不行,肯定不行!門小綿不會同意的。再說,這、這,萬一出了事,咱們?nèi)纪嫱炅耍?/p>
克里斯蒂娜說,我的朋友中,有人就是靠這個起家的。計劃周全些,就萬無一失。你們只要按照我說的做便是。合伙做完這一筆,我就拿錢走人。
安德拉什六神無主,回家對門小綿說,克里斯蒂娜不同意。
門小綿說,她還要怎么樣?我可是誠心誠意的。就是把我賣了,也不值二十萬歐元啊。總不能去偷去搶吧?
安德拉什低聲說,克里斯蒂娜有個辦法可以搞到錢,就看你愿不愿意干?你們老板不是有錢嗎?
門小綿警覺起來,兩眼一瞪:老板有沒有錢,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老板很愛他的妻子吧?
門小綿的心怦怦直跳:什么意思?
克里斯蒂娜想把西子借來用一下。
門小綿即刻明白了,大叫起來:不行不行!安德拉什,你還不明白?這是犯法啊。
克里斯蒂娜說了,只是暫時用一下,等你老板拿來錢,就把西子還給他。
門小綿狠狠捶打著男人,發(fā)瘋地喊:不行,絕對不行!你們這是綁架,這是犯罪!我不干,也不許你干!
安德拉什一臉茫然:那怎么辦?沒錢,克里斯蒂娜不會走開。
一陣眩暈,門小綿差一點摔倒。她的天要塌了!不敢想象,沒有安德拉什的日子,她該怎樣過?她抱住男人的腿,抽抽噎噎地說,親愛的,你容我想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求你了!千萬不要離開我。只要你不離開我,與那個女人交往……也可以。
安德拉什冷冷地說,小綿你要想明白,現(xiàn)在不是誰和誰交往的事,是我和克里斯蒂娜都急需用錢。有了這筆錢,咱們還可以像過去一樣過日子。沒了錢,一切都結(jié)束了。你好好想想吧!
安德拉什抬腿便走,門小綿死命拽住他的衣角,被男人粗暴地推開。
門小綿摔倒在地,怕傷了孩子,捂著肚子,絕望地哭起來。
十
第一次這樣的慟哭,是母親出走的那天。
中原的一個偏僻小山村,門小綿的父親性情剛戾,家暴遠近有名。因母親一連生了兩個女孩,父親拿著棍子打得女人滿村跑。在村里,打老婆是常事,男人都習慣了,女人也習慣了。門小綿八歲那年,母親生下第三個女孩后,男人連嬰兒的小臉都不看一眼,罵罵咧咧地走開了。想想往后的日子,母親禁不住瑟瑟發(fā)抖,不等孩子滿月就抱著嬰兒逃走了,從此再無音訊。
母親出逃的那個夜晚,悄悄塞到門小綿枕下一對薄薄的金耳環(huán)。門小綿醒來,摸著耳環(huán),與妹妹抱成一團,大哭一場。母親的逃離,引來父親的暴跳如雷。找不見老婆,父親的怒怨轉(zhuǎn)嫁給兩個女兒。稍不如意,非打即罵。爺爺奶奶心疼孫女,卻管不住混賬兒子。日久天長,門小綿對父親從懼怕轉(zhuǎn)為憎恨。
父親原本只讓女兒念到小學畢業(yè),說女孩書念多了沒用,還不如下地幫家里干活。爺爺奶奶這次沒聽父親的。他們說,孩子我們來養(yǎng)。老兩口承包了村里的山楂園,辛勤打理,全部收入供孫女上學。
初中畢業(yè),門小綿到縣城念高中,總算脫離了苦海。一個周末,父親把門小綿叫回家,做了頓女兒愛吃的臘肉炒白蘿卜絲。長這么大,第一次吃到父親做的飯,門小綿有些感動。父親說自己欠了幾萬賭債,債主逼上門,再不還錢就卸胳膊卸腿。要是缺胳膊少腿,誰養(yǎng)活一大家人?
門小綿不吭聲,活該,誰讓你去賭?
父親接著說,債主出主意,把你許個人家。再多要些彩禮。
原來父親把她許配給鄰村一家富戶的兒子,那人因病三十好幾的尋不上媳婦。父親嘆口氣,妞啊,你爸也是沒辦法了,你總不能看著全家人揭不開鍋吧?
門小綿明白了父親的“醉翁之意”,氣不打一處來:你賭博時候咋不想想全家人?俺姊妹倆啥時候靠你養(yǎng)活了?俺是靠爺爺奶奶掙錢上的學!俺不管,俺不結(jié)婚。俺一定要念完高中,還要考大學!
父親一個巴掌扇過來:反了你了!上不上學由不得你,結(jié)不結(jié)婚更由不得你!實話說了吧,人家的十萬彩禮都收了,日子也定好了,到八月十五就來迎親了。你趕緊去學校把你的鋪蓋拿回來,挑個日子,見個面,把證領(lǐng)了!
一巴掌打得門小綿兩眼冒火花,她不再爭辯,借口去學校拿自己的衣物,從縣城跑到了省城。父親發(fā)了瘋一樣四處找她,揚言見到一定打斷她的腿。
門小綿揣著爺爺奶奶偷偷塞給的幾個錢,在省城跑著找活干。不到半年,她換過許多工作。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終在一家圖文門店找到一份工作。每天復印、制名片、做宣傳冊等,活兒不累,待遇也說得過去。老板是浙江人,挺和善。看門小綿人長得周正,身體好,干活麻利,把做服裝生意的兒子阿尚介紹給她。一個人漂在陌生的省城,無依無靠,門小綿也想找個家底殷實的人,好有個歸宿。阿尚相貌平平,人看著單薄,卻本本分分的,對門小綿疼愛有加,兩人相處半年就結(jié)婚了。
老板有個親戚在匈牙利做生意,來信說這里掙錢多,正缺人手。老板花錢托親戚把阿尚兩口子辦到了布達佩斯。起初,他們給親戚打工,兩年后就自己單干了。夫妻倆沒日沒黑地練攤,省吃儉用,買了一輛二手“馬自達”。過些年,又買了一小套二手房。阿尚能吃苦,知道心疼老婆。每天四五點起來做好早飯,再叫醒門小綿。日子過得忙碌充實,雖沒孩子,門小綿也算滿足。如果阿尚沒有出事,他們的小日子會一直平穩(wěn)地過下去。
十一
安德拉什竟然幾天沒回來,一定是在那個臭女人那里過夜了。門小綿恨得直咬牙。她原本企盼著,體內(nèi)這微小的骨血,隨著時間的一分一秒地增長,漫長的十個月后,成為一個鮮活的生命。眼下,自己鐘愛的男人卻漸行漸遠,她快要崩潰了。偶爾照下鏡子,鏡子里的女人已沒了人樣兒,披頭散發(fā),面無血色,眼睛像兩眼枯井,嘴上幾個燎泡,活像一個女鬼。
西子家境好、長相好、丈夫好、生意好,世界上的好事全讓這個女人占了。無論是羨慕還是嫉妒,都沒到拉仇恨的份上。門小綿想報警,讓警察把克里斯蒂娜抓起來。不行,那個壞女人肯定死不承認。警察無憑無據(jù),總不能定個“策劃綁架罪”吧。
門小綿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解決的辦法。
沒有安德拉什的日子,她的心一下子空空蕩蕩的,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一睜眼,天花板、墻上、地上,房間里任何一個地方,到處是他的笑容。一閉眼,到處是他的影子。她恨自己沒出息,怎么就離不開這個男人?就像小時候村里人說的“魔怔了”。可是,她就是跳不出這個魔圈。
她打了無數(shù)次電話,安德拉什始終關(guān)機。
終于,有一天,她的安德拉什回來了,門小綿撲上去,緊緊抓住男人,像一個溺水的人,死命抓住一個物件,生怕一松手,自己將萬劫不復。她說安德拉什,我答應(yīng)你們。你們也必須答應(yīng)一條,保證不能傷害西子。
安德拉什臉上恢復了往日的笑容,左手捂住心臟,右手上舉,手臂九十度彎曲,手心向外,做發(fā)誓狀:當然,我保證。
門小綿說,我老板每周三或周四去給斯洛伐克的客戶送貨……
十二
斯洛伐克那邊的朋友給淳于引見新客戶,一起吃晚飯,到家已九點多。老遠見院子一片黑,淳于心里一緊。開燈,上樓。以為西子去購物了,打電話,沒人接。過了一會兒,還是沒人接。淳于心慌了。
一個電話打進來,顯示是西子,卻是一個粗嗓音:你是淳于嗎?你妻子在我這里,準備二十萬歐元,要快!不準報警,否則后果自負。
接著,是西子驚恐的聲音:淳于……淳于,快來救我啊……
淳于蒙了,剛要說話,電話掛了,關(guān)機。他腦子一片空白,馬上給蕙姐打電話。蕙姐說馬上過來。路上,蕙姐給門小綿打了電話。
蕙姐家在多瑙河西岸的布達,到河對岸佩斯的西子家,開車要穿過馬格麗特橋。幾次差一點撞車,她總算開到了西子家。
蕙姐顧不上換鞋,問,怎么回事?
淳于正要回答,門小綿也到了。她被門墊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淳于說話顛三倒四,總算說明白了。
蕙姐眼睛瞪得像核桃,張著嘴,半天沒合上。定了定神:要不要報警?
淳于說,先不報警吧,西子的安全要緊。
蕙姐蹙著眉:這事很蹊蹺,偏偏你不在家,西子就碰上歹徒了?這么個寸勁兒?!
門小綿說,趕快想辦法救西子吧,咱們湊湊錢吧。
提起錢,淳于頭都大了:我們的錢大部分都在貨上,身邊只有少量現(xiàn)金。二十萬歐元,就是去借,誰手頭一下子有這么多現(xiàn)金啊。
蕙姐說,我最近收了幾筆貨款,明天都拿來,先救急。門小綿也說,淳于哥,我把存款都取出來,多少能湊點兒。淳于說:謝謝,謝謝你們!
蕙姐說,實在不夠,我發(fā)動華婦會的幾個鐵姐妹,先借一些。人多力量大。門小綿忙說,動靜搞大了,萬一走漏了風聲,我怕西子姐……
淳于馬上說,還是不擴散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房間里的空氣變得凝重。
蕙姐腦子有些亂:咱們分析一下,是什么人干的?西子是在哪里出事的?
淳于說,她可能是在公司下班時候被被綁架的。
蕙姐問,為什么不是在家門口?
淳于說,家門口很清靜,停輛車很顯眼。公司附近很雜亂,隨便在哪兒停輛車,不大引起注意。
蕙姐問,公司門口有監(jiān)控嗎?
淳于說沒有,業(yè)主等著賣廠房,不安監(jiān)控。我想去公司走一趟,問一下附近住戶,看見什么可疑人和車沒有?
蕙姐一拍腦瓜說:對對,現(xiàn)在十點多,匈牙利人還沒睡。咱們一起去,沿街看看問問,也許會找到點線索。
門小綿說,你們想過沒有,匈牙利人一有風吹草動就報警,這么大的動靜,還不驚動了警察?
淳于急了: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出去找找。看看她的車在不在?
兩個女人隨淳于到了公司附近,夜霧夾帶著寒意,連遛狗的都回家了。偶有一輛汽車駛過,瞬間歸寂。漸漸地,白色的霧彌散開來,整個世界一片混沌。一輛白色大眾孤零零地停在那里,是西子的車。淳于用備用鑰匙開車門,蕙姐看了看,里面沒有打斗的痕跡。
蕙姐說,時間不早了,明天上午我想辦法籌些錢,中午過來。
淳于聲音有些嘶?。褐x謝蕙姐!小綿,你也回家吧。
蕙姐叮囑淳于,下次接電話一定要錄音,記住。
淳于點頭。
門小綿剛走兩步,又折了回來,眼睛看著地,說,淳于哥別擔心,西子姐不會有事的。
十三
淳于與幾個好友交往多年,從不相互借錢。眼下他張了口,必是遇到了過不去的坎兒,朋友多多少少都會拿出來些。七湊八湊,錢還是不夠。
淳于正急火攻心,蕙姐來了,大口大口地喘氣,從包里拿出厚厚幾沓錢。淳于心頭一熱,到底是西子的鐵蜜。
電話鈴終于響了,淳于拿起手機,手有些哆嗦。蕙姐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兩字:錄音。
淳于按了錄音鍵,還是那個粗粗的聲音:錢準備好了嗎?
淳于說,我正在湊錢,快了。明天吧?明天一定湊齊。
對方有些不耐煩,吼了起來:你到底還要不要你老婆了?
淳于的口氣突然變得堅硬起來:聽著,我可以給你錢,前提是——我的妻子必須安全!你讓西子說話,我要聽到她的聲音!
電話那邊傳來西子微弱的聲音:淳于,你、你快來呀,我難受……快來救我……
電話斷了。淳于眼淚唰地一下流了出來。
蕙姐喉頭哽咽:西子沒事,沒事就好。
淳于打開錄音鍵,什么也沒有。一時驚慌,沒錄上,氣得直捶胸。
蕙姐說別緊張,下次我?guī)湍惆春面I,再說話。
淳于不敢想西子的處境,想想都心碎。
蕙姐說,我一直琢磨,是誰給歹徒透的信?最近你們周圍有沒有陌生人?
淳于說,我腦袋像一盆漿糊,實在想不起來會是誰?
門小綿來了,進門就問:有消息了嗎?
蕙姐給她倒了杯水:來電話了,還是催錢。小綿,我們正分析情況,你也想想,都誰嫌疑最大?
正仰頭喝水的門小綿,嗆了一下,一口水“噗——”地噴出來,她慌忙擦了一下嘴:這,我還真想不起來。
過一會兒,門小綿說,想起來了,前一段冒出個什么幫,專門敲詐綁架華商。聽說是從周邊國家流竄過來的,會不會是他們?蕙姐說,是有這么回事。聽說為首的是兩個華人,一高一矮。淳于說,好像大使館也發(fā)警告了,提醒華人警惕這個團伙。蕙姐說,要是他們就糟了!這幫人心狠手辣。小綿你仔細想想,這些天,有沒有可疑的人到公司?門小綿搖頭說:圣誕節(jié)前忙著批貨,真沒工夫注意啊。淳于說,打電話的是匈牙利人啊,會不會是老外作的案?蕙姐說,難說。這些年,中國人和老外勾結(jié)作案的也不少。
門小綿說,我去做點吃的。她系上圍裙,利索地淘米、洗菜。看得出,她對這里的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熟悉得像在自己家一樣。
蕙姐猛然想到,最熟知西子情況的,除了自己,就是眼前這個女人了。
十四
不會是她吧?
這個念頭一冒出,蕙姐嚇了一跳。
不會不會!怎么可能?
這個想法太荒唐了??赡苁莻善破炊嗔耍凑l都像犯罪嫌疑人?西子兩口子對門小綿那么好,小綿沒有理由也沒有動機干這事,做人總是要有底線的。
門小綿端出飯菜:淳于哥,蕙姐,先吃點飯吧。
淳于沉著臉,像沒聽見一樣,一動不動。
蕙姐著急了:趕快商量一下吧,已經(jīng)快一天了,到底要不要報警?
淳于說,先不報,西子的安全要緊。
蕙姐問,錢還差多少?
淳于進了房間,出來說,還差一些。一會兒我再找朋友借一下,估計問題不大。他從臥室拿出一把普通的嘎斯手槍。前些年華人圈治安混亂時,他買了一把防身用,登記在冊的。
淳于表情凜然,像個臨陣待發(fā)的戰(zhàn)士,把子彈倒出來,檢查了一下,說,要是西子沒事,就罷了。不然……哼!我跟他們拼了!
門小綿哪里見過這陣勢?那個溫和敦厚的淳于哥不見了,眼前這個一米八的漢子雙目圓睜,渾身充滿狠勁,甚至帶幾分殺氣。她不由顫抖起來,嘴唇一直翕張著。
房間里充滿濃濃的火藥味,蕙姐表面平靜,內(nèi)心難免緊張。
淳于出門借錢。門小綿小聲說,淳于哥,借錢千萬別提西子姐的事。淳于懟道:還用你說。門小綿臉上有點掛不住了,青一陣紫一陣。蕙姐趕緊打圓場:淳于,小綿也是好心。淳于說知道。
十五
西子被帶到十六區(qū)克里斯蒂娜的姑媽家。姑媽去意大利照顧生病的女兒,讓侄女幫忙照看家。
西子眼睛蒙著,嘴巴封了,只有腦子和耳朵能發(fā)揮功能。她豎起耳朵,從偶爾駛過的汽車聲中,判斷這是一條僻靜的小街。
到了飯點,克里斯蒂娜撕開了西子嘴上的膠帶,給她點吃的。西子喊,你們是誰?為什么綁架我?
克里斯蒂娜說,不要喊。在這里喊也是白喊,沒人聽得見。你只需要聽話,好好配合。等你丈夫拿錢來,馬上放你回家。
西子的四肢被捆在椅子上,渾身的肌肉筋骨極度疲勞、僵硬、麻木。上個衛(wèi)生間,克里斯蒂娜也跟著。
是誰干的?來匈牙利這么多年,自己和淳于助人無數(shù),從未與誰有私仇。即便是華人之間的商業(yè)競爭,有過激烈的價格戰(zhàn),也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難不成是生意做得好,被誰盯上了?西子陷入迷惑。
忽然,西子聽到粗嗓子女人低聲叫安德拉什。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神經(jīng)迅速繃緊了,腦細胞飛快地活躍著。安德拉什?這個安德拉什是門小綿的那個安德拉什嗎?這里面會不會有門小綿的事?她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很快,調(diào)整了思緒,匈牙利男人叫安德拉什的很多,許是碰巧吧?如果真是安德拉什,這個女人是誰?會不會是那晚遇見的“雞頭”克里斯蒂娜?退一萬步說,即使是這兩個人,他們一定是背著小綿干的。小綿怎么會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她突然意識到,凡是指向?qū)﹂T小綿的懷疑,立即被自己下意識地擋回去了??墒牵驳吕苍趺粗澜裉齑居诓辉诠??難道是有人給他們透了信?西子心中一凜。
安德拉什她見過一兩次。時逢中秋節(jié),西子在中餐館請客,讓門小綿帶上男友一起去。門小綿點了安德拉什最愛吃的烤鴨、松鼠鱖魚、東坡扣肉,安德拉什吃得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連說太棒了!西子說,小綿很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啊。安德拉什信誓旦旦:一定一定,必須的。
西子清楚,一旦安德拉什知道自己認出了他,她便有生命危險。淳于為了自己的安全,應(yīng)該沒有報警。即使報警了,警察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這里。眼下,只有自救了。
午飯后,克里斯蒂娜去簽訂租酒吧的意向書,囑咐安德拉什,一定要看好這個女人,千萬不能出意外。
西子聽到那個女人走了,剩一個人,這也許是唯一的機會。她說,我要上衛(wèi)生間。安德拉什說,你等等吧,一會兒她就回來了。西子說,不行,我等不及了,必須馬上去。安德拉什把西子手和腳的繩子解開,拉著她進衛(wèi)生間。西子說,你出去!安德拉什猶豫一下,關(guān)上門說,快點,不許?;ㄕ?。
西子把蒙眼布弄掉,衛(wèi)生間僅三四平米,有個又小又高的方形窗,從窗戶鉆出去是不可能了。她站到馬桶蓋上看,窗戶正對著鄰居的鐵絲圍欄。西子撕下廁紙,咬破食指,寫上Segítség(匈語:救命)!揉成團,正要往外扔,感覺紙團太輕,把左手無名指的戒指摘掉,用廁紙裹住。覺得還輕,又把馬桶邊的潔廁劑蓋子擰掉,把戒指放進瓶蓋。又怕紙團散開,捋下黑色發(fā)圈,用發(fā)圈繞幾道纏住紙團,跳上馬桶蓋,用力向鄰居院子扔去。看著紙團落進鄰居院子,才松了口氣。
安德拉什玩手機游戲,克里斯蒂娜打來電話:意向書剛簽完,下一步就等拿到錢簽合同了,我馬上回家。你把那個女人看緊了,千萬別出事。安德拉什說,我一直盯著呢,她現(xiàn)在衛(wèi)生間里??死锼沟倌日f,她自己?男人說是??死锼沟倌然鹆耍耗阍趺茨茏屗粋€人在里面?快進去看看!
安德拉什撂下手機,猛地拉開衛(wèi)生間門,西子正從馬桶蓋上往下跳。他大叫一聲:你干什么?兩人四眼相對。西子意識到,自己暴露了。她打開窗,用匈語大聲喊“Segítség!Segítség!”安德拉什跑過去拉下西子,把她拖進臥室,摔在床上。西子越發(fā)拼命地喊救命。男人拽過被子,按在西子頭上,急促地說,讓你喊讓你喊!西子用腳極力地掙扎,安德拉什一百多斤重重地壓在西子身上,雙手死死按緊被子。漸漸地,西子的聲音越來越弱,手腳不動了,男人松了口氣。他大口喘著氣,掀開被子,西子閉著眼,張著嘴,一動不動。他慌了,用手貼到西子鼻孔,壞了!她死了?死了!
克里斯蒂娜回來,看到西子僵硬的身體,摸了摸西子的手腕,嚇得連說,壞了壞了!安德拉什,她、她她……她死了!你、你怎么這么蠢!
安德拉什倒在沙發(fā)上,半天不動彈,說:她認出我了,她呼救了,我沒辦法。
女人急吼吼地叫:她死了,我們找誰要錢???你個笨蛋!你說,我們該怎么辦?
安德拉什沒了主意,給門小綿打電話。
十六
門小綿到外面接電話,回來臉變得煞白:蕙姐,我有事先走了。你陪淳于哥吧。
她聽聲音就感覺不對頭,安德拉什從來沒有如此驚慌過,像是魂都沒有了。一定是出大事了!莫非是西子……門小綿不敢往下想。
從做出決定的那一刻,她的心就一直糾結(jié)、撕裂著。她不敢直視淳于和蕙姐的眼睛。
十六區(qū)很遠,門小綿打了車過去。
安德拉什開了門,從他的眼神就看出發(fā)生了大事。門小綿第一次見克里斯蒂娜,恨不得立刻撕了這個禍害精??吹酱采衔髯酉灠椎哪樅椭蓖νΦ纳碥|,她的腦袋“嗡”地一下,最可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她狠命地拍打著男人:告訴我,怎么回事?你們答應(yīng)過我的,不要傷害她。為什么要害死她?為什么呀!
安德拉什解釋: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要逃跑,我只是不想讓她出聲……
克里斯蒂娜說,小綿,這是個意外。我們也不想這樣。
聽到“我們”,門小綿受了劇烈刺激,像頭瘋狂的母狼地撲向克里斯蒂娜,嚎叫著:你們?你還有臉說你們?安德拉什是我的男人!我們都要有孩子了。你個壞女人!要不是你,安德拉什怎么會干這事?
克里斯蒂娜一把揪住門小綿的馬尾巴,狠狠地說,都怪你!你個不知趣的家伙!你要不與我搶男人,也不會鬧到這種地步。
兩個女人扭成一團,廝打起來。
安德拉什一旁急得直跳腳:別打了!別打了!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在鬧騰!快想想辦法吧,現(xiàn)在怎么辦?
你們干的好事,你們自己解決!我不管!門小綿的臉扭曲得變了形,“砰”的一聲,摔門而去。
半夜,安德拉什與克里斯蒂娜把車開往多瑙河。霎時,灰暗的夜空像被打開了開關(guān),天地間變得通亮通亮。雷聲滾滾,狂風怒吼。所有的樹都大幅度地東搖西擺?!斑青辍币宦暰揄?,路邊一棵旱柳被攔腰折斷,斷臂殘肢橫擋住道路。兩人只好下車,費盡力氣,才把旱柳的斷肢抬走。
天空像是被戳了個大洞,暴雨劈里啪啦地往下倒。瞬間大水淹沒了路,他們的車艱難地向前移動著。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多瑙河邊。兩人把大黑塑料袋拖出來,推進河。
剛往回走,轟地一下,一聲炸雷,驚天動地,差一點把克里斯蒂娜的心臟震了出來。她怕極了,緊貼著安德拉什。雷聲似天鼓,震得安德拉什心驚肉跳。兩人如同僵尸,一動不動。
片晌,安德拉什驚惶地拉著女人,把她拖進車里。
回到克里斯蒂娜家,安德拉什說,完了,全完了!
克里斯蒂娜點了煙,冷靜地說,沒有完。除了我倆和門小綿,沒人知道西子死了。我們?nèi)匀豢梢砸X。
那個男人要見西子怎么辦?
克里斯蒂娜說,盡量穩(wěn)住他。
她打開錄音,是西子的聲音。上次與淳于通話,克里斯蒂娜留了一手,給西子錄了音。
這個女人到底老道,安德拉什不得不服。
十七
半夜,剛剛迷糊的淳于被轟隆隆的雷聲震醒,隨著一陣陣閃電,啪的一道刺眼的白光,屋子霎時通亮,他看見西子渾身水淋淋地喊,淳于!淳于!
淳于剛要說話,西子倏地不見了。他大聲喊,西子,西子,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一大早,門小綿給蕙姐打電話說生病了,最近不去西子家了。她的聲音像蚊子哼哼。蕙姐說要緊嗎,我抽空去看你吧?門小綿說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吧。
蕙姐到了西子家。錢湊得差不多了,淳于心急火燎地等電話。上午十點,電話終于響了,蕙姐幫他按下錄音鍵,粗嗓子說,錢都準備好了嗎?淳于大聲說,準備好了。我要和西子說話,必須的!
他聽到西子微弱的聲音:淳于,你、你快來呀,我難受……快來救我……
淳于表情變得溫柔,聲音有些低沉:西子,別害怕!我一定……
粗嗓子打斷了淳于:你報警了嗎?淳于說沒有沒有。粗嗓子放慢了語速:你聽好了,今天晚上九點,你把錢袋子放在你家附近的小湖左進口的第三棵樹下面,然后你會在回家路上看見你的妻子。
淳于吼道:不不!不行!你搞錯了,我必須看到我的妻子,才會給錢!
電話斷了。淳于差一點把手機摔了:我操!拿我當三歲小孩耍了?見不到西子,我絕不交錢!
蕙姐覺得不對勁:不對啊淳于,今天和昨天的電話,西子說得一字不差。
淳于的臉霎地變了,心猛地抽了一下。一種可怕的預感緊緊攫住他,不敢往下想。
蕙姐說,看看今天晚上吧,不行就報警。
八點半,淳于把錢裝進旅行袋,拿出槍,裝上子彈。蕙姐要一同去。淳于說,放心吧,我可以應(yīng)付。你給西子做點飯吧。蕙姐想,也是,西子幾天沒有好好吃飯了。
小湖離淳于家不遠,出門拐幾個彎就到了。他早早把車開到湖邊。打開車門,屏住呼吸,等待著。
黑暗中的小湖變得詭異、陰森,死一般的寂靜。隱約傳來了歐斑鳩的叫聲,“嗚嗚——嗚,嗚嗚——嗚”,兩聲短一聲長,聽著凄惶,像哭聲。
九點,對方?jīng)]來。十點,依舊沒動靜。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把無形的刀子剜著淳于的心。整整兩個小時,他撐不住了。他們不會來了。
聽見腳步聲,蕙姐端著稀飯出來,只見淳于一人回來,心里一顫,問:怎么回事?淳于兩眼噴著火:狗日的,沒來!蕙姐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稀飯灑了一地。
十八
兩個警察去西子家的時候,蕙姐也在。警察邊聽邊記錄。問淳于,有誰知道你去送貨的具體時間?淳于說,要說知情人,當然是斯洛伐克那邊的客戶,我出發(fā)前還打了電話。警察問,他們有問題嗎?淳于搖頭:都是老朋友了,他們沒有問題。
警察又問,你身邊的人還有誰知道?淳于說,知道我每周三、四送貨的,還有我的雇員門小綿。蕙姐說,門小綿這幾天沒上班,在家休息。警察問,這個人有嫌疑嗎?淳于與蕙姐幾乎同時回答:沒有。
警察接著問淳于,你們有什么仇人嗎?淳于搖頭。
警察之前接觸的幾起犯罪案子,大都與錢有關(guān)。他們說,你再想想,最近一段時間,與別人有什么糾紛嗎?尤其是錢財方面的。
淳于想都沒想:沒有,肯定沒有。
兩個警察去了公司,又沿街走訪住戶,尋找目擊者。還真有人在當天下午看見一輛轎車停附近的荒地邊,不過,沒看清車牌。
警察走進荒地仔細查看。已過了幾天,有孩子常來玩,雜草叢生,腳印雜亂、不清晰。細心的警察找到了一個深棕色水滴發(fā)卡,發(fā)卡上有幾根頭發(fā)。
兩人把發(fā)卡拿給淳于辨認。淳于看了,有些激動:是西子的。經(jīng)過DNA檢驗,頭發(fā)是西子的。
案情開始清晰,應(yīng)該是西子走向汽車的時候,被等候在此的歹徒騙到荒地綁架。警察開始海量排查。跑得身心疲累,卻無收獲。
蕙姐陪淳于來到警署,拿出手機,向警察說出錄音的疑點。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手機里西子的聲音是放的錄音。
淳于不由脊背發(fā)涼,心縮成了一團冰。
案件在華人圈傳開,許多人惴惴不安。有的人雇了保鏢,有的不管多忙,都要成雙成對地出入。匈牙利幾家報紙刊登了西子失蹤的消息。反對黨借此攻擊政府無能,只會亂花納稅人的錢。
上司責令警察重新排查,以免漏掉重要線索。兩個警察上門詢問門小綿。以為警察是來抓捕自己的,她嚇得兩腿直哆嗦,緩過神來,才搞清警察是例行調(diào)查。
警察走后,門小綿再也坐不住了,把安德拉什叫來,說:警察已經(jīng)找來了,我心里怕得很,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來抓我們了。咱們一起逃吧。我想了想,逃回中國最安全。中國那么大,隨便哪里都能躲一陣子。
安德拉什當然想跑。昨晚,克里斯蒂娜與他就謀劃此事。他不想與門小綿再有瓜葛,目前必須穩(wěn)住這個女人。他說,OK,都聽你的。你計劃一下吧。
十九
就在偵破工作進人死胡同時,案情有了轉(zhuǎn)機。一個匈牙利女人打電話給警局,說她媽媽收到了鄰居拋來的求救紙團。
兩個警察正為西子的綁架案搞得焦頭爛額,他們立即去16區(qū)提供線索的女人家里。
開門的是打電話的中年女子,沙發(fā)上坐著一位滿臉核桃紋的老太太。中年女人說,平時媽媽一人住,周末她送來一些食品與生活必需品,也陪媽媽聊聊天。兩人聊起當前被炒得沸沸揚揚的中國女人失蹤案,老太太說,幾天前,好像從隔壁隱隱約約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呼喊聲。老太太有間歇性耳聾,一陣風把女人的呼救聲刮過來:Segítség!Segítség!聽得真真的。她豎起耳朵再聽,只有風吹樹葉子的嘩嘩聲。老太太平時就迷迷糊糊的,以為自己聽錯了,也沒在意。不知什么時候,家里的小狗叼來一個紙團,老太太打開一看,一個閃閃發(fā)光的戒指,還有一個藍色的瓶蓋,紙團上寫著Segítség!
警察湊近老太太,輕聲問,您還記得聽到呼救聲大概是哪一天嗎?是幾點?老太太搖搖頭,記不清了。
老太太說,鄰家院子的彼得太太半年前去意大利的女兒家了,她侄女有時候過來住。
她侄女叫什么名字?您知道嗎?見過她嗎?
見過,還打過招呼呢。她叫克里斯蒂娜。
兩個警察馬上按彼得太太家門鈴,無人。
警察請淳于來警署一趟。蕙姐一起去了,她的匈語更好一些。警察拿出了戒指。淳于看了,心里咯噔一下,說,這是我妻子的。他捋下左手的戒指,與西子的戒指放一起,是一雙K金加碎鉆對戒。
淳于問警察,你們從哪兒找到的?
警察卻問,你們認識一個叫克里斯蒂娜的女人嗎?
蕙姐想起了那個“雞頭”。她說,我知道一個叫克里斯蒂娜的女人。警察讓她看電腦里查出的照片,蕙姐說就是她。
蕙姐說,克里斯蒂娜與一個叫安德拉什的男人關(guān)系不一般。安德拉什是淳于的雇員門小綿的男友。
淳于一下子反應(yīng)不過來,險些站不住,蕙姐扶他坐椅子上。
警察搜查了克里斯蒂娜的姑媽家,床上發(fā)現(xiàn)幾根黑色長發(fā),經(jīng)檢測是西子的??梢源_定,關(guān)押受害人西子的現(xiàn)場在彼得太太家里。警署決定立即拘捕克里斯蒂娜。他們找到她在八區(qū)的住處,鄰居說,好些天不見克里斯蒂娜的人影了。
二十
門小綿每晚都被噩夢纏繞。一閉上眼,西子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她跟前,面目模糊,身上的水一直往下滴。她怕極了,哆嗦著說,西子,別找我,我并不想害死你。西子不說話,不依不饒地天天夜里光顧她。像有人拿著大錘子用力敲打她的心臟,門小綿快承受不住了,趕緊逃吧,逃得遠遠的,西子就追不上自己了。
訂機票的時候,門小綿給安德拉什打電話要護照號,關(guān)機。給克里斯蒂娜打,還是關(guān)機。
安德拉什在最關(guān)鍵時刻撇下自己跑了!與那個賤女人一起跑了!這么多天來,門小綿的全部付出都化為泡影。她的心被掏空了。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失去了知覺。不知過了多久,門小綿醒來,腿下濕漉漉的一片血。她兩手抓起地上的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眼淚與血混在一起,淡紅色的液體從她的指縫中一滴一滴地流出,最后的希望破滅了。
蕙姐領(lǐng)警察到門小綿家,連敲三次,警察破門而入。門小綿躺在床上,戴著母親留下的金耳環(huán)。床頭柜上放著被撕破的安眠藥盒,地上還有幾粒散落的白藥片。
桌上放著一張紙,寫著幾行中文。
蕙姐翻譯給警察:
是克里斯蒂娜干的
安德拉什也有份
西子在多瑙河里
安德拉什跑了
我的孩子也沒了
一切都完了
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可留戀的
我也該走了
淳于哥,原諒我
警方終于在斯洛文尼亞的一個偏遠小鎮(zhèn)抓住了安德拉什與克里斯蒂娜。他們不敢回羅馬尼亞老家,躲在小鎮(zhèn)上安德拉什的表姐家。兩人去超市購物,因慌張開車超了速,被小鎮(zhèn)警察叫住停車。查看證件,對方神色緊張,具有高度警惕性的警察想起歐盟警察網(wǎng)上的通緝令,眼前二人的信息與逃犯相符,警察立即將他們拘禁,迅速聯(lián)系了匈牙利國家警察總署,把他們押送到布達佩斯。
安德拉什帶警察到多瑙河邊拋尸處,有關(guān)人員打撈了五天,才找到西子的遺體。淳于和蕙姐來到殯儀館。殮妝師為逝者整了容,淳于看了,瞬間五臟六腑炸裂,痛不欲生,大叫一聲——西子,昏厥過去。蕙姐始終不敢看西子的臉,鼻子發(fā)酸,失聲痛哭。
二十一
淳于一遍又一遍地對蕙姐說,為什么?她怎么能這樣對西子?是我們對她不好嗎?西子哪一點對不起她了?為什么???我想不通。
蕙姐說,我也想不通。門小綿臨死寫了紙條,請你原諒她。
淳于說,不原諒!永遠不原諒!
西子家門口的小花壇及周圍擺滿了朋友和鄰居送的鮮花、蠟燭、花環(huán),附近的樹上掛了悼念的飄帶。夜晚,燭光閃爍,飄帶搖曳,透著陣陣凄涼。
多家華人報紙發(fā)了訃告。周六下午,許多華商收攤關(guān)店,來到布達佩斯八區(qū)凱雷佩斯公墓。為西子送行的還有華婦會及其他社團的成員、西子的朋友、客戶、鄰居等等。
極寒的天,墓園處處是晶瑩剔透的樹掛。玉樹瓊花,美得叫人心痛。蕙姐記不清是第幾次來凱雷佩斯公墓了。這傷魂斷腸之地,她曾送走了幾位客死他鄉(xiāng)的同胞。
蕙姐主持了追悼會,哀樂凄愴低沉,眾人悲痛不已,哭聲一片。淳于含淚給大家深深地鞠了躬,感謝大家送西子最后一程。
判決下來了。安德拉什被判終身監(jiān)禁,不得保釋。這是匈牙利最重的刑罰??死锼沟倌扰辛硕迥辍?/p>
幾個月后,淳于回國把女兒皎皎接來了。西子的事,為安撫家人,說是因病去世。皎皎一人躲進房間,哭到淚干聲啞。親愛的媽媽不在了,她的心永遠缺了一大塊。
皎皎說,爸爸,我想看看多瑙河的日落。
還真是的,淳于自打出國,布達佩斯即是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場,終日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從無閑心留意過多瑙河的日落。
仲夏,夕陽斜下,淳于帶著皎皎,來到了多瑙河的塞切尼橋旁。自西子出事,淳于再也不去多瑙河畔散步。即使開車過橋,也是匆匆而過。提起多瑙河,就想起西子,那是他的傷心地。
父女倆坐在寬寬的河堤上,拿著相機,一動不動地望著斜暉,等待那一刻。
多瑙河的天空瞬息萬變。片刻,藍天白云成了灰天烏云。頭頂上一片巨大的烏云像一只禿鷹,瞪著眼睛,扎煞著翅膀,俯沖下來,撲向多瑙河。忽而,禿鷹變成了惡狼,張著血盆大口,追趕一只小羊。徐徐地,烏云被風驅(qū)散了,天暗了下來。
即將落山的夕陽變成一團金色的光暈,不,不是純金色,是紅、黃、白三色光環(huán)。太陽緩緩地落下去,剩半個圓的時候,居然射出強烈的七彩光,如展翅的錦雞,絢爛無比。
皎皎說,多美的晚霞!要是媽媽在,該多好啊。
一句話捅到淳于的心窩子,他抱緊女兒,哽咽起來:媽媽在,永遠在。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