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壽江
前些日子,收拾衣柜,我發(fā)現(xiàn)了一雙黑色圓口布鞋靜靜地臥在衣柜的抽屜一角,時光雖遠,但鞋子的顏色依舊鮮艷,那沿條上的一針針,依然骨落分明。鞋底更是,星星點點有序地凸起,一目了然。
幾十年的時光流逝,侵蝕和淹沒了多少記憶,但這雙鞋的來歷我記得十分清楚。
十八歲那年,我離開老家外出工作,臨行前的晚上母親悄悄地把這雙布鞋放到了我的布袋里。之后,我工作四十余年,調(diào)動數(shù)次,搬家數(shù)次,這雙鞋雖然一次沒穿過,但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把它帶上,當作傳家寶留存下來。
白駒過隙,歲月有痕。當我拿起這雙鞋仔細端詳撫摸時,我所觸摸的是這些漫長日子的擱淺。我任由思緒在漸行漸遠的時光里穿梭和翻騰。無情的病痛折磨使母親的生命耗盡,臨終前,她那消瘦的額頭和那悲慘的場景,仍歷歷在目。
關于鞋的記憶,仿佛比這雙鞋久遠了許多。此時,也唯有母親、油燈、鞋子,是清晰的。母親做的布鞋,伴著我走過童年,躍過青春。曾經(jīng)青澀的年華里,黑色的圓口鞋、布涼鞋,還有冬季時,一腳蹬的兩片瓦蚌殼棉鞋,像一道忽隱忽現(xiàn)的影子,一下子在腦海里全涌了出來。
兒時,穿雙新鞋需等到過年。過年的那身行頭,是一年中最美、最風光、最得意的裝扮,也是唯一可以肆無忌憚地去眾人面前炫耀的資本。所以,進入冬季,我便會迫切期盼時間過得更快些。每逢過年,母親都會給全家人縫新衣,做新鞋,我們兄弟姐妹五人每人一雙。做布鞋是件很復雜的事。母親常從鞋底所需的東西開始準備。記得,母親春天就開始拆舊衣服、破床單,將邊邊角角,磨得不耐實的都剪掉,或是拆掉不需要剪的地方的線頭,然后把相對結(jié)實的布塊洗凈,晾干,整平,摞起高高的一摞。
裱袼褙,母親選擇在大晴天進行,烈日炎炎,把兩扇大門拆下來,放在飯桌上,刷第一層漿糊,然后開始貼布塊,刷一層貼一層,最多四五層布,母親總會用力地上下左右抹過來,抹過去,直到整塊光滑平整。抹好的袼褙會拿到外面放在大板凳上暴曬,一天曬干最好。每每這時,她總會絮叨我們,說裱袼褙要在三伏天,這樣的袼褙做鞋底,納起來不費力。進入冬季,特別是數(shù)九后的天氣,冷得讓人不想出門,母親便開始做鞋。
納鞋底要用的麻線,也需要母親親手制作,母親管這個過程叫打麻線。打麻線,就是把縷細的黃麻絲在麻錘子上通過旋轉(zhuǎn)上勁,之后由單股合為雙股,麻線納鞋底結(jié)實。在打麻線時,母親手下和腿上的松散的麻絲就像一個個有生命的精靈一樣,翻滾著,轉(zhuǎn)動著,神奇地變成了一條條很有力道的麻線。
針線笸籮是每個家庭的標配。有的是編織得很精致的小笸籮,有的是用紙殼做成的堅固的盒子,里面針頭線腦、剪子、錐子,一應俱全。那時,縫縫補補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對一個家庭主婦來講,這里裝著的是全家人的衣物和鞋子的根本。我家里有一個黑色硬殼的記賬本,里面夾著各種各樣紙質(zhì)的鞋樣子,有白紙的、牛皮紙的,還有報紙裁剪出來大大小小的鞋幫和鞋底的圖樣。這些都是做鞋所必需的,都是按照每個人腳的大小描畫出來的,隨著孩子年齡增長,腳的尺寸也不斷變化著。
鄉(xiāng)村的夜晚很靜,母親在煤油燈下納鞋底,我窩在被窩兒里,只能看到母親的側(cè)影,她盤坐的位置,正好遮住那微弱的光。燈光下,母親一伸一縮的胳膊,正好映在床頭的墻壁上,恰如一幅皮影畫。
我喜歡看母親納鞋,看母親一絲不茍的模樣。所以常探出腦袋,伸長脖子看。只見母親先用環(huán)錐扎三排小窟窿,上下錯落有致,穿針的時候很用力,針針都會發(fā)出聲響,母親時不時拿針在頭發(fā)里劃那么幾下,說是針尖鈍了。偶爾,也會把麻繩在唇間抿一抿。每一針落下,母親都會把麻繩繞在手掌,使勁兒拉,松了麻繩,手上便是那深深的勒痕。干了一天活兒的母親,夜晚極易犯困,稍不留意,針就會扎上母親的手,輕則疼痛,重則流血,所以我們那時穿的鞋上,經(jīng)常有母親的血跡斑點。
母親到中年后,由于常年勞累,眼睛昏花,有時穿針引線不利索,我在旁邊看著著急,不屑一顧地說:“這有什么穿的,瞧我的。”說罷,拿起針線,很快就穿上線了。母親嘆口氣說:“老了,眼睛開始不好使了,你小鼻子大眼睛,到了一定的年齡就知道了?!蔽议_始不以為然,現(xiàn)在才真正體會到母親那句話的含義。
鞋底納好后,就做鞋幫。鞋幫的做法相對省事,布料都是新扯的,燈芯絨布料用得最多,耐穿,不易磨損。鞋幫只需依鞋樣裁出一層布殼加一層條絨布,兩層對齊縫合,鞋幫和鞋底連接的那一圈用白布條包邊縫一周,鞋口處縫上松緊帶,使鞋面更加貼腳。再把鞋幫牢固地縫在鞋底上,這樣一雙鞋就完成了。鞋幫的針腳與鞋底有天壤之別,是小針密線。母親性格急躁,也很倔強,針線活兒一做,便是大半夜。我總是在頂針的聲響中迷迷糊糊地入睡,睡夢中,母親會給我掖好被子,把棉衣搭在被子上。
還沒到過年,母親就把我們的新鞋都做好了,我總想先穿上到外面顯擺下,可母親總是強行脫下。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教:“鞋是過大年穿的,不然,過年時,人家穿新的,你穿舊鞋。”瞬間,我委屈落淚,母親全然不理會,只顧做著她的事。那時我才七八歲,不太懂事,時常和母親淘氣。
新做的鞋,剛上腳,硬硬的,洗過兩次后,走起路來很合腳。我喜歡穿母親做的鞋子,是那樣軟和、舒適。
十六歲,我上高中,還是穿著母親做的圓口布鞋,看到同學們穿著白色運動鞋活躍在籃球場上,令我羨慕,覺得自己的穿戴特別土氣。高二上學期,我大哥從部隊寄回一套軍裝和一雙解放鞋。我如獲至寶,整天穿著,舍不得脫下?,F(xiàn)在想想舊時的往事,覺得好笑。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一晃,半個世紀過去,母親也離開我們十年了,而我對母親的思念卻越來越強烈。不知何時,眼睛濕濕的。
許多事塵封許久,可打開了,便如洪水般泛濫。我不敢去深究細想,那年,那月,那些事,值得珍藏,裹挾著滿滿的愛。然而,那一切只留在記憶里,唯有母親留下的這雙布鞋,更顯得珍貴。于是,我在抽屜里找了很精美的鞋盒,把鞋放進去,收好。十年,二十年,或許會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