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昌
老屋正門東邊的磚墻上,有好多黑墨圈。這些黑墨圈在我的腦海里越來越清晰了。
還是六七歲時,我聽說小孩子會得一種病,叫痄腮。由于受涼,耳朵下面,腮邊腫起來了,紅紅的,手指一按,很疼,還傳染。小孩子哭鬧不止,大人急得團團轉(zhuǎn)。也不知父親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本事,竟然會治痄腮,而村里的醫(yī)生卻一籌莫展。
秋涼了。一天傍晚,一個大人抱著他的孩子急急忙忙地來了。我父親讓那大人坐在小木凳上,朝著亮光。父親瞇著眼睛,看了看那孩子的腮幫,問大人:“幾天了?”那大人如實回答:“有兩天多了吧。”
父親有點兒責(zé)怪地說:“怎么不早點兒來?”
“唉!他媽媽帶他到診所去看過一次,打了一針,一點兒用處也沒有。”那大人如實說道。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小時候我還給你看過痄腮的。你應(yīng)該送到我這里來?!备赣H有點兒埋怨他。
“唉,開始我還不知道孩子得病。太忙了!也不知道忙什么,窮忙!”那大人有點兒后悔。
父親安慰他,說道:“不慌,不慌!會很快好的?!?/p>
父親匆匆拿出銅硯臺,再拔出毛筆。
孩子有點兒害怕,不知道端著銅硯臺,蘸了墨汁的父親到底要做什么,竟然哇哇哭了起來。這時,父親就語氣很柔和地說:“寶寶,別怕!不疼,不疼,也就是墨汁,涂上去有點兒涼。這可是好東西。我這墨汁,不是一般的墨汁,是每年端午節(jié)正午時癩蛤蟆銜過的?!备赣H既哄著孩子,也安慰著大人。
這時,我自然想起父親讓癩蛤蟆銜墨汁的事。在端午節(jié)前幾天,父親帶著我到田野去找癩蛤蟆。我怕拿癩蛤蟆,因為它長得不好看,身上有疙瘩,而且據(jù)說那疙瘩一旦弄破了,有漿濺出,濺到身上會長疙瘩,很難看。我只是跟在父親后面,拎著小籃子。父親捉到癩蛤蟆了,放在籃子里,我就急忙用一塊舊頭巾蓋著,還用細繩扎住籃子口,生怕癩蛤蟆跳出來。河邊,溝渠,雖然轉(zhuǎn)悠了一個上午,父親還是很開心,總算捉到五六只了?;丶液蟾赣H將它們放在水盆里養(yǎng)著,用的是淘米水,說有營養(yǎng)。到端午節(jié)正午時,陽光下,父親捉住癩蛤蟆,扒開它們的嘴,放進墨膏。癩蛤蟆不解其意,兩只鼓鼓的眼睛張望著,顯得很難受,但也無可奈何。過了正午時,父親取出墨膏,黏黏的,又在太陽底下曬曬,然后,當(dāng)著寶貝似的放進銅硯臺?,F(xiàn)在終于派上用場了。
父親寫得一手好字。他在治療痄腮時,在孩子的腮幫上竟然也寫字。我好納悶兒。到底寫了什么呢?遺憾的是我當(dāng)時沒有問,反正看到他在圈圈畫畫,還寫著什么。更為奇怪的是,父親嘴里還叨咕著什么,是在祈禱嗎?是在祈求神靈保佑嗎?這會不會有點兒迷信呢?我在懷疑,就這樣治療,痄腮會好嗎?
一會兒,父親告訴那個大人,回家讓孩子好好睡一覺,如果明天退熱了,就好了;如果還沒有退熱,明天再來一次,應(yīng)該就好了。說完,父親會在正門東墻上用毛筆畫個圈,畫圈時嘴里竟然念念有詞。這又在祈求嗎?
我看著孩子耳朵下面被父親涂黑了的一大片,我納悶兒:就這樣,痄腮,真的會好嗎?
第二天早上,那個大人急匆匆地來到我家,激動地說:“二爺,寶寶痄腮好了!消腫了,也不發(fā)燒了。難為你了!晚上到我家喝酒,好嗎?”
父親似乎更高興:“好了就好,酒就不喝了?!备赣H臉上笑出了好多折痕。
“這怎么行?晚上罱泥回家,肯定有小魚小蝦,一起喝兩盅,一定!一定!”
父親也就不再拒絕了,連連說:“也好,也好!我還要再給他圈幾圈?!?/p>
父親健在時,村里的孩子們有了痄腮,他總能手到病除。每每看到村里那些腮幫上涂了墨汁的孩子,又活蹦亂跳有說有笑的樣子,我都會覺得父親真的很神。
清明節(jié)又要到了,回家祭祖時,我要找找正門東墻上父親畫的那些黑墨圈。不過,父親去世已經(jīng)三十七年了,那些黑墨圈還看到嗎?幾十年的風(fēng)霜雨雪,會讓那些黑墨圈消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