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六十年前,有很多激情昂揚的年輕人離開城市,唱著歌踏上伊犁無人開墾的荒野,為了守衛(wèi)邊境停留下來。這一停駐,就是一生。
那時,人們在塔克爾·穆庫爾沙漠腹地,在荒草叢生、鼠洞遍布的沙土地上,像穴居的野兔一樣,定居在簡陋的地窩子里。他們說著天南海北的方言,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將這片沙漠化嚴重的地方命名為“幸福農(nóng)場”。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以嚴苛的自然法則考驗著幸福農(nóng)場的人們。有時,人們在睡夢中,就會被席卷而來的風沙埋葬,如果不被及時發(fā)現(xiàn),就會長眠在沙漠中。那而今已經(jīng)粗壯挺拔的白楊、紅柳和法桐,是懷著一腔熱血的父輩一棵一棵種下的?!安粖^斗,哪里會有幸?!?,而今已是九十多歲的老人們,這樣向兒孫們感慨。一座又一座水庫的修建,一片又一片防護林的栽種,終于讓這片干旱少雨的土地成為沙漠中的明珠。
在艱苦的歲月里,因為生活的貧困,心懷信仰的人們對于環(huán)境的忍耐,要比而今的年輕人更為持久。人們在荒蕪的土地上播下希望的種子,栽下阻擋風沙的樹木,但風暴很快襲來,將它們一一毀滅,人們就像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抖落滿身的風塵,在新的春天里繼續(xù)播下新的種子,植下新的樹苗。
可是,而今在前輩植下的濃密樹蔭里,吃著蜜甜西瓜長大的一代人,被熱鬧喧嘩的城市生活裹挾著,當他們站在寂寞的邊境線上,用什么來抵御獵獵大風吹來的無盡孤獨?
當我注視著一河之隔的哈薩克斯坦,邊境線上威嚴聳立的界碑,以及可克達拉十多個團場可歌可泣的三代人以絢爛的畫筆在大地上涂抹的色澤,就仿佛看到歷史的車輪正轟隆轟隆地駛過。這聲響既殘酷又悲壯,包含了人類與自然不息的抗爭,精神與肉體永恒的搏斗。
想起在格登山下,我看到一只來自哈薩克斯坦的野兔,它穿過邊境線的鐵絲網(wǎng),站在中國茂密的野草叢里,好奇地注視著途經(jīng)此處的人們。在夏日的風里,它的毛發(fā)猶如黃褐色的汪洋。這是一只沒有國籍的野兔,自由穿梭在水草豐美的大地上,每日傾聽著哈薩克斯坦的小村莊里雞鳴狗叫的聲音,也傾聽著中國小小的庭院里一對守邊夫婦的日常絮語。游客的突然到來讓它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一時間忘記了鮮美的苜蓿,直起身來,瞪著清澈的眸子,好奇地與人們對視。就在它的上空,無數(shù)只飛鳥拍打著翅膀,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快樂地翱翔。蝴蝶、蜜蜂和蜻蜓則在飛鳥的腳下日日歌唱,仿佛這片土地與任何一個繁花似錦的角落有著相似的榮光。
來去匆匆的旅者,遠沒有野兔或者飛鳥熱愛山腳下的守邊夫婦。風一樣途經(jīng)此地的人們,只是感慨這對守邊夫婦忍受孤獨的毅力,并對他們簡樸到除了有一輛巡邏車之外,便空空蕩蕩的庭院,給予長久的注視,仿佛那里儲存著大海星辰。有誰會坐下來,安靜地傾聽一對守邊夫婦的故事呢?那些故事里有四季的風雨,以及邊境線上的一草一木。他們用一生將這些草木逐一丈量,他們也將一生奉獻給了這片人煙稀少的土地。他們聽著幾百米外的一只小狗,在哈薩克斯坦空曠的街道上,發(fā)出一連串寂寥的叫聲。在巡邏車里,他們看到對面國家的炊煙正裊裊升起,知道又到了晚餐的時間,于是收起視線,對著秋天的芒草道一聲晚安,便將巡邏車慢慢開回家去。在他們的頭頂上,夕陽正將最后一抹熱烈的光照亮每一寸中國的土地。
就在那樣寂靜的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一個守護邊境的來自貴州的年輕士兵。在大學畢業(yè)后,他選擇了一條背離大多數(shù)同齡人的道路。在這條道路上,沒有高樓大廈,沒有閃爍霓虹,甚至愛情也離他千里迢迢。他在清晨聽到鷹隼穿過云朵發(fā)出激越的鳴叫,在夜晚看到漫天的繁星將漆黑的叢林照亮,在春天里學會識別空氣中每一縷花香,在冬日里被嚴寒席卷,傾聽肉體與靈魂發(fā)出的孤獨的碰撞。
這無邊無際的孤獨,讓一個士兵在曠野中發(fā)出生命的吶喊。這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蘊蓄著對孤獨的對抗和接納,也蘊蓄著在自然的洗禮中,生命瞬間閃現(xiàn)的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