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建新
(余姚市東海城市文化研究院,浙江 余姚 315400)
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保護和利用問題,是陽明學(陽明文化)研究與傳播的基礎性工作,也是衡量陽明學(陽明文化)研究、傳播是否具有問題意識、理論性、科學性、系統(tǒng)性、前瞻性和務實性的重要觀察點,正因如此,受到陽明學界和政府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然而,隨著陽明學(陽明文化)研究、傳播的深入推進,在現(xiàn)實中對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保護和利用存在的各種問題也日益凸顯,倘若對問題缺乏科學的認識,在實踐中有可能會走偏方向。因此,重新認識、評價這一問題的重要性,應成為深入研究這一領域的前沿性問題。
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具有歷時性、地域性和相關遺跡遺存分布共存性的特質。所謂歷時性,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與王陽明生命軌跡和陽明心學的傳播、影響具有內在的關聯(lián)性,在每個時間段都能展現(xiàn)出其所處時代的某些特征。所謂地域性,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存現(xiàn)總是在一定的空間中呈現(xiàn),盡管某些遺存具有流動性的狀態(tài),但仍能反映出其空間變化的某種文化意義。所謂相關遺跡遺存分布的共存性,意為陽明文化遺跡遺存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它與其產(chǎn)生的具體環(huán)境及與之相關的人事、物態(tài)的空間分布聯(lián)系起來,方能展現(xiàn)出“活力”,才有文化的厚度和縱深感。正因為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是具有活力的存在,上述三方面的特性便構成了遺跡遺存的生命氣韻,能使古物與現(xiàn)代聲息相通、以古鑒今。自明中期500多年以來,王陽明生平行跡之處所留遺跡遺存歷經(jīng)風雨滄桑,因自然力、社會及人為因素的影響,能留下來的已顯得彌足珍貴。然而,遠去的歷史場景難免被塵埃所遮蔽、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便是有幸遺留下來的,對其中一些遺跡遺存之真實性的認識、確定因種種原因仍然是比較困難的問題。
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生命力及其存在價值,一言以蔽之即為“真實性”,即具有無可置疑的排他性存在。所謂陽明文化的遺跡遺存,只有經(jīng)得起真實性的檢驗,對其保護和利用在邏輯上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根據(jù)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自然屬性和文化屬性,大致可分為不可移動和可移動的文化遺跡遺存兩類:
所謂“不可移動”之陽明文化遺跡遺存,是相對于可流動物而言,諸如一些建筑物等。不可移動的遺跡在時空場景及相關的標識物之間關聯(lián)性強,可識別度高,相對而言對其真實性的確認比較容易。就某些建筑物而言,凡保持了原始的基本面貌、結構規(guī)制、以及物理性肌理,其真實性應該可以得到確認。假如說,原建筑物已不復存在、或僅為部分存在、或僅為殘存,那么只能根據(jù)其具體的存在狀態(tài)作出判斷,以認定其真實性的程度。那種在原址基礎上加以重建的所謂陽明文化遺跡遺存,應該通過客觀地描述其前后變化過程,給出描述性的介紹,以確定其遺址位置的真實性。就余姚來說,位于余姚北城區(qū)龍泉山北側之“瑞云樓”是王陽明的出生處,是其成長之地,更是王陽明歷次返姚必到之處,為其情感寄托之地。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瑞云樓”對于研究王陽明的生命軌跡及陽明文化的流脈都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是“陽明故里”歷史存在的重要依據(jù)。然而,由于歷史的變遷,王陽明生活過的“瑞云樓”其后基本面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據(jù)清光緒《余姚縣志·古跡·瑞云樓》條載:“瑞云樓在龍泉山北,王文成所生處也。父華未第時,嘗居是樓。一夕,夢云中鼓樂幢蓋,送一小兒來,遂誕公,因名其行曰‘云一’。其樓曰‘瑞云’,湛文簡若水為之記?!?1)《余姚縣志·古跡》(卷十四),光緒二十五年(1899)刻本。王陽明同邑高足弟子錢德洪撰有《瑞云樓記》[1]、王陽明私淑弟子羅洪先撰有《瑞云樓遺址記》,[2]對“瑞云樓”的變化情況有詳細而明確的記載。錢德洪在《瑞云樓記》一文中認為“瑞云樓”之名,是王陽明中進士后,為鄉(xiāng)人所指稱而名世;而今之“王陽明故居”為重建之建筑物。根據(jù)真實性原則,有關職能部門在介紹 “瑞云樓”時應對其歷史變遷作一客觀、真實的說明,對其中所蘊含的豐富歷史文化內涵也應做明確的介紹,以說清楚“瑞云樓”的前世今生,這不僅是對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尊重,也是文化自信的一種表現(xiàn)。認識這一點,對保護、利用陽明文化遺跡遺存具有很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只有真實性的呈現(xiàn)、說明,才能揭示文物古跡形而外的氣脈所在,也能反映出世人正確的歷史觀和人文情懷。
所謂“可移動”的陽明文化遺存,意為其物理屬性在空間上無須固定位置而能獨立存在且可流動之物,諸如家書、書法作品等。由于可移動的文化遺存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多是經(jīng)過諸人轉手而遺留下來,在流轉過程中原物會發(fā)生某些改變,這就為鑒定其真實性帶來某種困難。因此,對“可移動”的陽明文化遺存而言,需要經(jīng)過專家嚴謹、科學的鑒定,包括相關文獻互證等方能確定其真實性。例如,余姚市文物保護管理部門收藏的王陽明《寓贛州上海日翁手札卷》,經(jīng)各方面專家嚴格鑒定其真實性是毋容置疑的。但有的所謂王陽明書法作品遺存其原始性、真實性則值得推敲。例如,王陽明的書法作品《客座私?!穬皂?冊頁中的每個字都帶有明顯的外框線條,這明顯不符合書法行文的方式,從外表上看就顯得不合事理,不可能是王陽明手書時的真實面貌。僅憑冊頁中文字帶有線條框這一點看,就可以認定此件并非原作品的真實面貌。[3]因此,對陽明先生書法作品原件真實性的認定首先應經(jīng)過邏輯判斷,對在常識上、邏輯上不合理據(jù)的所謂王陽明書法作品不應認定為原始面貌或真跡。
“真實性”是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本質屬性,這是由其客觀性決定的。同時,也決定了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品位和價值,且對研究陽明學、陽明文化具有證據(jù)性的意義。如果研究對象的真實性存在問題,那么何以能得出客觀、可信的研究結論呢?因此,凡對王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真實性明顯存有疑問的,或者原物已被替代的,有關單位、有關人員在保護、利用中不應作為原貌或真品介紹、利用。
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在時空物理上有一個獨特性問題,即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這對還原歷史真相、見證歷史文化流脈,具有權威性、標志性和詮釋性意義,對于此類陽明文化的遺跡遺存世人應以敬畏的態(tài)度認真做好保護工作,并正確地解讀其存在意義。以余姚陽明文化紀念性的遺跡為例,在今之余姚龍泉山南山腰立有“明先賢王陽明故里”碑亭,據(jù)碑文顯示為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小春月吉旦,知余姚縣事李化楠所立。李化楠(1713—1769),四川羅江人,進士,乾隆十七年(1752年)任余姚知縣,任職四年。立碑時,離陽明先生去世已225年。今之余姚城區(qū)龍泉山南所立“四先賢故里碑”,于1981年被當時的余姚縣人民政府公布為文物保護單位(現(xiàn)為余姚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余姚“四先賢”是指東漢時期的嚴子陵、明代的王陽明和明末清初的朱舜水、黃宗羲。關于“四先賢故里碑”立碑時間:嚴子陵、王陽明兩故里碑立于乾隆十九年(1754年);朱舜水、黃梨洲兩故里碑立于清末。王陽明故里碑后因風化,于道光十二年(1832年)重建,嚴子陵故里碑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重立?!八南荣t故里碑”原立于北城西姚江邊上的“接官亭”處,“抗日戰(zhàn)爭”時期移至舊縣衙內的荷花池畔,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移至龍泉寺山門東側,后再移至龍泉山南坡?!拔幕蟾锩背跗诒粴?。1981年,按原狀復建?!懊飨荣t王陽明故里”碑的存在,說明作為清代中期的地方官員對余姚作為“王陽明故里”的敬重,立碑以示范后人?!掇o?!分袑Α肮世铩币辉~釋義為:“故土、故鄉(xiāng)、故園、家園?!?2)見《辭海》詞語分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351頁。很明顯,“故里”是一個歷史時空概念,涉及本人出生、父輩、祖輩、世居地、祖墓,及“民籍”等諸多社會關系要素?!肮世铩迸c“故居”的關系:“故里”一般包含“故居”的遺跡遺存;但“故居”并非必然是“故里”。某人的遷居地也并非等同于“故里”。 一個歷史文化名人的“故居”可能有多個。故不能認為某歷史文化名人凡有“故居”之地即認為是“故里”。因此,“明先賢王陽明故里”碑具有獨特的文物證據(jù)力、說服力,亦詮釋了前人對王陽明故里的認識,它承載著歷史名人及其家族厚重的文化內涵和社會影響力,是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的,具有豐富的文化意義。
從對王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獨特性看,還有一類情況比較獨特。那些明顯屬于王陽明的書法遺跡,但世人對其原委并不清楚,此類遺跡遺存本身具有較高的文物價值,除應認真保護外,對實際情況亦應說明。如余姚市梁弄鎮(zhèn)五桂村五桂弄有一被稱為“視斯堂”(俗稱“五房堂前”)之黃氏建筑遺存,其墻門門額鑲嵌磚雕“家傳詞翰”四字,落款為“陽明書”,此為迄今至少在浙江省范圍內于建筑物上留存的唯一王陽明書法磚雕遺跡,彌足珍貴;但遺憾的是對這一磚雕遺跡的原委至今未能得到較客觀、有說服力的解釋,只有一些似是而非沒有充分說服力的解釋。王陽明“家傳詞翰”的題字為磚雕題刻真跡,這沒什么可質疑的;但因黃氏“五房堂前”墻門遺存現(xiàn)尚不能確定此建筑物建造的具體年代,目前只能推定是四明黃氏洞門支后人將王陽明題字鐫刻在門樓上的可能性最大。有論者以王陽明與余姚梁弄人黃肅曾同朝為官且交誼之深(3)黃肅,字敬夫,號靜安,余姚梁弄人,明成化十四年(1478)中進士。王陽明與其為忘年之交。其生平事跡詳見[清]《余姚縣志·黃肅傳》(卷二十三),光緒二十五年(1899)刻本。、及黃肅仲子黃驥為王陽明晚年及門弟子為由,(4)黃驥,字德良。明嘉靖十七年(1538)被朝廷表彰為“孝子”,故有“黃孝子”之稱,從學于王陽明,其生平事跡詳見[清]《余姚縣志·黃肅傳》(卷二十三),光緒二十五年(1899)刻本。推定題字是王陽明為黃肅、黃驥父子所寫,黃氏后人將“家傳詞翰”四字題刻于黃氏墻門上,應該說是缺乏確鑿證據(jù)的。這種說法并不能解釋清楚現(xiàn)存“家傳詞翰”墻門建筑物何為明代黃肅、黃驥之故居。因黃肅、黃驥的故居位置并不在今之五桂村而在梁馮村,且兩村相間有里許。目前,尚無史料能直接證明此題字必定是王陽明寫給黃肅、黃驥父子的。還有論者認為,此題字的時間為明正德八年(1513年)王陽明偕道友、弟子從上虞進入四明山區(qū)時,曾在其梁弄弟子黃驥家中歇腳時題寫了“家傳詞翰”四字;但據(jù)與王陽明共游四明山的弟子徐愛在《游雪竇因得龍溪諸山記》一文中的詳細記載,[4]當年王陽明一行并沒有進入梁弄集鎮(zhèn)內,可見借宿黃驥家當然無從談起。迄今,在尚不能對王陽明“家傳詞翰”題字的真實情況作出合乎史實的解釋下,則不應以推測性的判斷作為結論來說明題字的原委。必須通過深入地研究,實事求是地表述,講清楚此類具有獨特性的遺跡遺存的背景性問題,以便探究真相,這才是尊重歷史的科學態(tài)度。
在陽明文化遺跡遺存保護、利用中,對于那些具有獨特文化品質、能夠直接證明為王陽明文化遺跡遺存,但目前尚未能說清楚其原委的,除了要妥善保護外,一定要客觀地說明白其存在的問題,以免貽誤后人。
在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保護利用上,有可能會存在孤立地看問題的思維傾向,在解釋上也有可能存在諸多的誤區(qū),這對歷史地、客觀地解釋陽明心學的發(fā)展歷程不僅起不到應有的作用、而且還有可能誤導世人。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的保護、利用固然要凸顯陽明文化這條主線,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定要排斥程朱理學及其他學術名人文化影響力之存在。恰恰相反,要圓通包容多元思想資源在內的文化精華及歷史原生態(tài)存在,以顯示陽明心學發(fā)展過程中與其他學術思想之間的互動與張力,力求避免將豐富的、多元的文化資源濃縮為單一的存在,從而導致世人對陽明文化認識的片面性和對圣賢人物成長過程中所承載的豐富而多元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缺乏整體性的明辨力。
從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角度看,王陽明在青少年時期除了深受佛道的影響之外,尤其受到程朱理學思想的浸染,這在《陽明先生年譜》等相關文獻中有諸多記載。有一種說法:王陽明歸余姚時,曾為其父輩的余姚名儒陸恒故居題過“理學舊居”的匾額,因此匾沒有落款,很難界定即為王陽明手跡;但這從側面說明,明代中期理學之風在余姚學人中具有很大的影響力。需要指出的是,即便以后有證據(jù)確定陸恒故居的門匾“理學舊居”為王陽明所題,也不能自然得出陸恒便是王陽明蒙師之結論,要證明這一點仍需要有直接的證據(jù),不能將臆測作為結論。據(jù)清光緒《余姚縣志·陸恒傳》記載:陽明之父王華曾與邑人謝遷、黃珣、陸恒等結“文社”,陸恒被推為社長,[5]可見四人為志同道合的摯友,均為飽學四書五經(jīng)之士。其后,在科舉道路上謝遷、王華、黃珣均進士及第。謝遷為明成化十一年(1475年)狀元,王華、黃珣則分別為成化十七年(1481年)狀元、榜眼。時年,王華、黃珣分別摘取狀元、榜眼桂冠,且均為余姚籍人,一時名震天下,成為美談。從科舉的角度說,王陽明是在程朱理學的學術氛圍中成長起來的,現(xiàn)保存在余姚市文保所的“理學舊居”匾,即可視為今人溯及王陽明父輩交誼圈的重要證據(jù),亦證明余姚一地亦為程朱理學的浸染之地,這也說明陽明心學在發(fā)展、流播過程中,曾處于程朱理學為主導的學術大背景之下的。因此,在呈現(xiàn)和揭示陽明文化的歷史流脈時,應將那些相關的能從某一側面反映王陽明成長過程、特別是與其心學思想形成有關聯(lián)的涉及程朱理學、乃至佛道文化的遺跡遺存亦應得到保護和展示,方能使后人全面、完整、深刻地認識陽明文化形成、發(fā)展的深厚歷史文化底蘊。
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保護利用的整體性還體現(xiàn)在與相關名人遺跡的關聯(lián)上。王陽明出生于姚城龍泉山北側的瑞云樓,從瑞云樓所處空間方位及少年王陽明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看,與周圍民居是相協(xié)調的?!叭鹪茦恰焙笱貒鷫δ_下原有一條小河,瀕河北岸一帶則是倪氏家族的世居地,倪氏亦為余姚望族。王陽明道友倪宗正所居的“清暉樓”與“瑞云樓”隔河并峙,為前后鄰居。倪宗正,字本端,號小野,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進士,官至廣東南雄知府。[6]倪宗正長王陽明一歲,二人為志趣相投的發(fā)小。二人成年后通過科舉相繼出仕,為姚城俊杰。王陽明曾寫過一首七律《題倪小野清暉樓》,詩句中有“三十年來同出處,清暉樓對瑞云樓”之語,(5)[清]倪繼宗:《倪小野集》,康熙四十九年(1710)清暉樓刻本。此詩句有力地佐證了瑞云樓的方位,也體現(xiàn)了王陽明與倪宗正之間生死不渝的友情。因此,保護好現(xiàn)存的倪宗正故居遺址(現(xiàn)存建筑為倪宗正七世孫倪繼宗重建)是十分重要的,以豐富陽明故里歷史風貌的內涵。同時,見證王陽明成長的鄰里環(huán)境及少年伙伴對其的影響,亦是街坊文化的展現(xiàn),不可或缺。
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的保護、利用是一個整體性概念,是一種邏輯性的貫通,視野不能僅僅局限于某個遺跡遺存的存在上。孤立地看某一遺跡遺存,與整體性地考量陽明的文化遺跡遺存的價值與意義,在解釋學層面上得出的結論并不會完全相同。就余姚來說,如果我們把目光僅僅聚焦在孤立的“王陽明故居”上,如對其他與陽明文化遺跡遺存有關的人與事,包括一些建筑物等不做整體性的考察,就不可能很好地解釋諸如為什么王陽明的祖父要租賃莫氏房子等問題。要解釋這一問題,就要聯(lián)系姚江秘圖山王氏世居地的問題,才可能得出比較合理的解釋。姚江秘圖山王氏自始遷祖王季于南宋末期從上虞縣南達溪遷余姚北城秘圖山麓,至王陽明已十世。期間,歷經(jīng)了宋元明數(shù)代的嬗變。姚江秘圖山王氏在余姚北城依秘圖山風水寶地生息繁衍數(shù)百年,其世居地大體在秘圖山北一帶。東鄰葉氏“抑抑堂”舊居地,“抑抑堂”為明末清初大儒黃宗羲岳父著名雜劇家、名宦葉憲祖及祖上故居。當年,王陽明曾題過“抑抑堂”匾額(此匾現(xiàn)被慈溪市一私人收藏)。余姚市文物保護管理所收藏姚江秘圖山王氏《遷姚四世祖王綱公迄王文成公七代遺像》一幀(僅存照片),(6)計文淵:《王陽明七代遺像及相關世系考述》[C] //余姚市歷史文化名城研究會:《紀念王陽明誕辰五百五十周年學術論文集》,2022年第5頁。遺像上自明至民國有多位名人題字,占滿該畫像上下左右空白處。由此可知,及至王華一代,姚江秘圖山王氏已人丁興旺,家族成員原先居住的空間難以滿足人丁增加的需要。當王華要結婚時,限于現(xiàn)有的居住條件王倫只能租他人房子就可理解了,當然這并不能由此推出王倫家沒有房子。故王陽明去世后九年,時任巡按浙江監(jiān)察御史、陽明弟子周汝員,以及紹興知府湯紹恩、余姚知縣顧承芳等地方官員所立的“新建伯”牌坊,為何立于秘圖山之北的王氏世居地,而不立在“瑞云樓”之前,原因就在這里。如果我們對上述陽明文化遺跡作整體性考察,就能更清楚地認識“陽明故里”的空間位置和深厚的文化內涵。因秘圖山原貌已遭受嚴重的破壞,秘圖山王氏的世居地遺跡亦難尋痕跡,原所立的“新建伯”牌坊位置已移建到今之王陽明故居廣場,只有“新建伯”石匾為原牌坊構件遺存。因此,很有必要在余姚市區(qū)陽明東路今之石油公司位置立碑說明秘圖山王氏的源流,還歷史以真相,以免以訛傳訛;或者在今之“新建伯”牌坊附近立碑作一說明,否則就可能對不明事理者造成誤導。
保護王陽明遺跡遺存要充分考慮整體性問題,包括那些殘存的遺跡,假如有的遺跡空間位置發(fā)生了變化,應作必要的說明,如此才能更好地展示陽明遺跡遺存在空間上的縱深感和文化內涵的廣度,以呈現(xiàn)整體性的文化效應。
任何名人故居及其生活環(huán)境只有在具體的自然空間中得到定位才可能顯示出背景性的文化價值,以及名人成長與具體地域環(huán)境之間的聯(lián)系。王陽明故居位于被稱為“余姚文化山”的龍泉山北側。龍泉山是余姚名勝,風景秀麗,歷代遺存古跡較多,亦是少年王陽明的游玩樂園、青年王陽明結“詩社”的才藝展示之地。[7]龍泉山南麓有浙東千年古剎龍泉寺,建于東晉咸康二年(336年),晨鐘暮鼓、香火梵音的佛教氛圍,亦成為少年王陽明佛教情結最初的淵源。王陽明出仕后,有詩句憶龍泉山云:“我愛龍泉山,寺僧頗疏野。盡日坐井欄,有時臥松下?!?7)[明]王守仁:《王文成公全書·外集一》( 卷十九),上海涵芬樓影印明隆慶六年(1572) 刻本??梢哉f,王陽明與禪宗的因緣始于少年時代。以上所述,構成了少年王陽明成長的環(huán)境,當然還有家風、家傳的浸染,成為滋養(yǎng)王陽明日后成圣賢的土壤。龍泉山與瑞云樓故居之間的聯(lián)系自然成為其生命歷程最初的場景。
由于歷史造成的種種原因,在余姚龍泉山上有一些分量很重的陽明文化遺跡現(xiàn)已無存,僅存遺址。諸如,龍泉山山巔原有一凸兀的巨石,氣勢壯觀。明正統(tǒng)年間,宦官王振專權,翰林侍講劉球因言觸犯王振被殺。余姚人成器是劉球寓居余姚時的至交,其邀集同志,割雞陳酒,以絕頂臺石為祭桌,與太傅胡伯常一起含淚遙祭忠臣劉球。王陽明感其事,親書“祭忠臺”三字抒懷,刻于石,題刻高二尺八寸,廣一尺,字徑九寸,以勵后人。[1]從字體看為楷書,筆力遒勁。遺憾的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初,刻有“祭忠臺”三字的巨石被炸毀,及至20世紀80年代方在其遺址上建“陽明亭”,以紀念陽明先生。像這類被徹底破壞的陽明文化遺跡,應該在原址醒目處立碑詳細記其事,讓世人記住這一歷史真相,使這些已不存在的陽明遺跡亦能發(fā)揮其應有的認識、教育作用。
余姚的陽明文化遺跡遺存除“王陽明故居”外,分量較重的應為“中天閣陽明先生講學處”。王陽明晚年居越期間,來往于紹興與余姚兩地之間,中天閣講會成為其傳播心學的重要道場,培養(yǎng)了一大批姚籍王學人才。據(jù)《陽明先生年譜》記載:明正德十六年,王陽明歸余姚故里省祖墳,訪瑞云樓,日與宗族親友宴游,隨地指示良知。姚籍學子錢德洪曾聞王陽明講學江西,久有拜師之意。因而,其抓住王陽明歸省之機,力排眾議,率先拜王陽明為師。[8]錢德洪不僅自己從師,還將兒子、侄子及七十多位姚籍學子引入王門,迎王陽明至中天閣,拜陽明為師,此事是史籍中明確記載王陽明集體接納弟子最多的一次。王陽明在中天閣所接納的姚籍弟子其后大多成為浙中王門的中堅,這是余姚成為陽明心學傳播重鎮(zhèn)的重要支撐。“中天閣”在龍泉山南坡山腰處,原為龍泉寺建筑群的組成部分,其閣名出自唐代詩人方干《登龍山絕頂》詩句“中天氣爽星河近”詩句。[1]明嘉靖四年(1525年)九月,王陽明歸姚省墓。期間,定講會于中天閣,規(guī)定每月的初一、初八、十五、廿三日為會講之日。王陽明還為學子訂立學規(guī),撰寫《中天閣勉諸生》一文,親書于壁。中天閣題壁文,不僅是對余姚學子的告誡,而且是對弟子們?yōu)閷W“成圣賢”的一種勉勵。據(jù)明萬歷《紹興府志·古跡志一》記載:“白石灰壁上公自書,筆法甚清勁。(8)[明]《紹興府志·古跡志一》(卷九),萬歷十五年(1587)刻本?!泵骷尉噶?1527年)九月,王陽明奉命出征廣西后,中天閣講會在應元等人的主持下講會一直堅持,成為傳播陽明心學的基地。中天閣講學最后堅持到何時,由于史料的匱乏,很難下定論。清代,“中天閣”原址演變?yōu)椤褒埳綍骸眲t是有文獻明確記載的。
龍山書院的創(chuàng)辦,是地方衙門奉清王朝旨意建書院以贍養(yǎng)士子之命而建。清乾隆九年(1744年),知縣蔣允焄改劍江庵為“信成書院”,始在余姚興辦官學性質的書院。因信成書院所處地勢低洼,水澇為患,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知縣劉長城選擇了“高明爽塏”“曩日弦誦勝壤”的龍泉山中天閣,興建“龍山書院”。劉長城拆除信成書院,將材料移作建龍山書院之用。龍山書院初建時,對中天閣拆屋重建,并鑿山擴大地基,占地兩畝左右,比原址擴大了一倍。時至清同治元年(1862年)書院毀于太平天國兵燹。清光緒五年(1879年),知縣高桐重建書院,建有樓房五間及左右兩翼,樓上供文成(王陽明謚號)神位,樓下為講堂,西邊三間平屋為劉公祠,東邊五間為膳房。[1]高桐在《重建龍山書院碑記》文末說道:“諸生心文成之心,學文成之學,則文成之德之功亦將復見于今日,當不徒以文章鳴成而已也。(9)[清]《余姚縣志·學校》(卷十),光緒二十五年(1899)刻本?!庇纱丝梢?龍山書院是以崇尚陽明心學為辦學宗旨的。清末,書院教育已不能適應社會發(fā)展的需要,開始向近代教育轉變,龍山書院也完成了歷史使命。從“中天閣陽明先生講學處”到“龍山書院”的演變,見證了王陽明及姚籍學子在傳播陽明心學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和成就。從陽明文化遺跡的角度說,現(xiàn)存之“中天閣”建筑僅僅是保留了歷史上龍泉寺殿閣之名稱,實則為清光緒初期余姚知縣高桐所重建的“龍山書院”之建筑物?!褒埳綍骸笔墙ㄔ诋斈甑摹瓣柮飨壬刑扉w講學處”之遺址上。因此,應將這一演變過程立碑記其事,這才是對龍泉山陽明文化遺跡的真實詮釋,方能使現(xiàn)存的文物古跡發(fā)揮見證陽明文化延續(xù)的歷史過程。
陽明文化是具有連續(xù)性的,現(xiàn)存的遺跡往往能起到前后呼應的作用。以余姚龍泉山上王陽明后裔九世孫王篪所題刻的《龍泉銘》為例,可起到歷史回音的效應。龍泉山之于王陽明是其精神家園的棲居地,其所寫的《憶龍泉山》一詩即可證。其九世孫王篪所寫的《龍泉銘》題刻于龍泉井之巖壁上,其銘曰:
峩峩靈緒,祖祠在巔。崇階碧蘚,下有圓川。或稱海眼,實維龍泉。仰止之所,靜深之淵。
比如良知,心體本然。取之各足,用之無偏。猗歟泉源,潏潏涓涓。奉為清滌,記厥千年。
此銘文,抒發(fā)了王陽明后人對祖上的崇敬之情以及傳承家學的心跡,具有很高的文物價值。此銘還點明了龍泉山上建有紀念其先祖王華、王陽明的祀祠。龍泉山“二王祠”,是為祭祀王陽明和其父王華而建?!瓣柮黛簟笔冀ㄓ诿骷尉改觊g,位于中天閣之后,祭忠臺之下。規(guī)模不大,各有神龕,塑像兩座。陽明先生祠初擬建于龍泉山,至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浙江提學徐階提議利用中天閣建陽明先生祠,并以陽明弟子徐愛和錢德洪配享。[9]嘉靖十七年(1538年),巡按浙江監(jiān)察御史傅鳳翔建陽明祠于龍泉山中天閣上方。[9]“海日祠”(祀陽明父王華)建造時間晚于“陽明祠”,[9]具體建造年份不詳。王華祠位于“陽明祠”之左,其后歷經(jīng)修葺。至清咸豐十一年(1861年),“二王祠”毀于太平天國兵燹。清同治三年(1864年)初,由龍山書院籌資重建。[10]253時至民國十六(1927年)年后,曾先后兩任余姚縣長的紹興人堵福詵,于1930年其提議以明代所建的陽明、海日兩祠為基礎,合建為“二王祠”,并加建平屋一間,合成七間,四周筑圍墻,南辟正門,由著名學者馬一浮題寫門額“二王祠”,省長張難先題柱聯(lián)。[10]253時至民國三十年(1941年),余姚被日寇所占,龍泉山眾多歷史名人祭祀性建筑被破壞,“二王祠”也難逃厄運,最后蕩為平地。
綜上所述,從保護、利用余姚“王陽明故居”文化的角度來說,必須將龍泉山的自然、人文資源與王陽明故居在文化空間構建上打通,整體上做到融會一體,氣脈貫通。如此,才能成為詮釋王陽明生命歷程的空間背景、揭示其深厚的文化內涵,更好地言說陽明文化故事。
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保護、利用必須堅持歷史的真實性、獨特性、整體性和協(xié)調性的原則,在條件許可的前提下還須原汁原味地加以保護,絕不能想當然、任意地改變原物的真實存在狀態(tài)。由于歷史的原因,很多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本來面貌已發(fā)生了較大變化、有的甚至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對客觀地展現(xiàn)歷史面貌、詮釋王陽明“圣賢”人格的形成、陽明心學的歷史發(fā)展和陽明文化的延續(xù),或多或少存在某種缺陷及影響。那么,如何克服或者解決由于歷史原因所造成的真相被遮掩被埋沒的現(xiàn)狀,一定程度上可借助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手段,重現(xiàn)陽明文化遺跡遺存歷史發(fā)展的軌跡,展示歷史事件和相關載體之間關系的細節(jié)。
一是以相關歷史文獻和實物為依據(jù),在研究的基礎上,可通過影視圖像等手段還原某一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歷史演變過程,以彌補對有關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解釋不足、缺位、甚至胡編亂造、移花接木等問題。二是通過制作模型等手段,演示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場景性狀態(tài),給人以直觀的視覺形象沖擊。三是通過考古手段,深入挖掘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空間存在,以解決那些懸而未決、推測性的結論,還史實以真相。四是通過網(wǎng)絡建立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保護數(shù)據(jù)庫,對某些需要深入考證的研究對象,進行綜合性研究,檢驗以往結論的正確性及唯一性。五是通過編寫當?shù)仃柮魑幕z跡遺存資源的腳本,通過高清晰的設備拍攝成紀錄片,用“長鏡頭”的敘事理論深度解讀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來龍去脈,回應世人所關注的重大問題。六是制作電子地圖,對王陽明一生行跡做全方位的動態(tài)展示,并標出其重要的活動場所。七是用現(xiàn)代技術手段建造集展覽、研學、考據(jù)、文創(chuàng)和文獻查閱等為一體的“王陽明紀念館”,全面、系統(tǒng)、完整和動態(tài)地展示王陽明波瀾壯闊的一生,以及現(xiàn)當代學者對王陽明研究的成果。八是利用微信等傳播手段,有關研究者可自愿建立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保護的專業(yè)性研究群,經(jīng)常性地就某些問題及時展開討論,理清思路,回應學界和社會所關注的問題。就余姚來說,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主要分布在城區(qū)秘圖山北、武勝門路歷史街區(qū)、龍泉山,以及余姚市梁弄鎮(zhèn)的五桂村、梁馮村和汪巷村等。因此,在余姚正在建設的“陽明故里”相關項目中,只有將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保護利用放在現(xiàn)代性的視野上觀照,才能生發(fā)出高品位、高質量、可持續(xù),具有歷史文化內涵、審美藝術美感的陽明文化研究、文創(chuàng)及高質量呈現(xiàn)等成果。通過現(xiàn)代技術手段詮釋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的文化內涵,激活古跡的文化功能,并轉化成為時代精神的一部分,提煉成為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保護、利用的全新理念。
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的保護利用問題,既是一個理念的問題,也是一個實踐性很強的問題,可以說是一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偉大事業(yè),將隨著時代發(fā)展而日久彌新。從真實性、獨特性、整體性、協(xié)調性和現(xiàn)代性五個方面進行整體觀照和探索任重而道遠,五者之間是相輔相成、互相貫通的系統(tǒng)工程,前提是“求真”?!罢妗笔顷柮魑幕z跡遺存保護、利用的靈魂和文化價值的基礎,只有建立在真實基礎上的陽明文化遺跡遺存保護、利用才是有意義的,其他四方面的特質才能得到充分地展現(xiàn),否則就難以落到實處。對此問題探索的意義至少有以下幾方面:首先,有助于提高人們對保護、利用陽明文化遺跡遺存的認識價值,明晰其時代價值和歷史文化意義。正確認識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的保護利用問題,對于系統(tǒng)全面地把握陽明學和陽明文化的全貌和歷史發(fā)展過程具有基石性的作用。如果離開了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陽明學(陽明文化)的研究就成了空中樓閣、無源之水。其次,對于深入研究陽明學具有較強的學術價值。利用陽明文化遺跡遺存可用來檢驗歷史文獻的真?zhèn)?以及澄清一些似是而非的說法,給研究者提供一個較為直觀、較接近原貌的場景性描述和提供判斷依據(jù),少走彎路。再次,具有加強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保護的教育價值。有助于防范因遭受人為因素被破壞篡改而失去回應歷史追問的客觀依據(jù)。要讓陽明文化遺跡遺存活起來,必須增強全社會公眾的保護意識,這對激發(fā)崇敬先賢的情感,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第四,賦能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文化價值。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的保護和利用,對于傳承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具有深遠的意義,它可成為中國歷史文化發(fā)展坐標體系中的某個經(jīng)絡穴位,為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提供精神動能和文化支撐。就余姚來說,通過對陽明文化遺跡遺存資源的保護利用,充分揭示余姚作為“陽明故里”“王學重鎮(zhèn)”和“姚江學派源頭”相互之間學理上的內在邏輯聯(lián)系,講好陽明故事,更好地彰顯陽明文化的精神內涵,展示陽明故里人的文明素養(yǎng)和時代風貌,傳承文脈,堅守文化高地,開拓創(chuàng)新,守護精神家園,造福世人,無疑具有深遠的歷史文化意義和當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