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蕊
(濱州職業(yè)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濱州 256603)
客家研究應當推進,應在學術史的梳理基礎上再出發(fā)。作為客家民間文學而言,歌謠的研究成果很突出。自20世紀20年代始,客家歌謠的源流問題被眾多學者關注,觀點從源于南朝江南民歌,到根在中原,再到中原及少數(shù)民族交流的產(chǎn)物,不斷推進;客家歌謠的本體論研究以其內(nèi)容和文化意蘊見長,結(jié)合時代特征被賦予不同文化內(nèi)涵和符號;客家歌謠是客家民眾宣泄情感、抒發(fā)心聲的途徑,因而其中不乏濃厚的人文情懷,在這些研究中,客家女性的鮮明形象得以彰顯,客家民眾的日常生活也有所體現(xiàn)。然而,客家歌謠研究仍存在短板,如研究方法單一、學術爭鳴較少、鮮有學者深入客家民眾生活展開研究等。如何對客家歌謠作出學術范式的概括,少不了的關鍵詞是學術情懷與學術眼界,本文嘗試以歷史學家謝重光教授對客家歌謠的研究為個案加以總結(jié)。
謝重光1947年出身于福建武平的世代書香家庭,這樣的家庭背景讓謝重光自小便對文史有濃厚的興趣,也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治學走向。謝重光1965年進入大學,學習中文專業(yè),“十年動亂”使他真正的治學歷程從1979年考入廈門大學歷史學系攻讀碩士學位開始。1984年,謝重光考入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攻讀博士學位,后來就職于福建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一面從事中古佛教社會史的研究,一面又把精力逐漸轉(zhuǎn)移到與本省有關的區(qū)域性歷史文化研究上,也是從這時開始了客家文化的研究。
謝重光的客家文化研究,貫徹了地方特色與學術專業(yè)相結(jié)合的原則,同時又力圖做到“以小見大”。他的客家歌謠研究,貢獻十分突出,從中可以勾勒出客家民間文學研究史、學術史的典型案例。
謝重光對于客家歌謠的研究是十分透徹的,他認為,客家歌謠是客家民間文藝的重要代表,也是客家文化的基本要素,因此,研究客家歌謠對于研究客家文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然而究其學習歷程可以發(fā)現(xiàn),謝重光在客家研究領域并非是“科班出身”,他在攻讀碩、博學位期間主攻魏晉南北朝隋唐史,尤其是佛教社會史,且已取得了豐富的成果,“他認為,對魏晉隋唐史,特別是中古時期的佛教社會史,自己已有了較多的學術積累,資料熟悉,對治學方法和有關動態(tài)也熟悉,如果在這個領域繼續(xù)做下去,可以駕輕就熟,多發(fā)表一些文章,多出一些書?!盵1]但是,謝重光還是決定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把主要精力轉(zhuǎn)到客家學研究方面。
促使謝重光進行這樣一個學術轉(zhuǎn)變的直接推手,是1993年謝重光參加的一次客家研究會議。通過這次會議,謝重光對客家研究的歷史和當時的現(xiàn)狀有了初步了解。他意識到,客家研究有著十分廣闊的前景,但是這項研究在很多方面都存在著不少的問題。他認為亟待解決的問題是,羅香林奠定的客家研究路數(shù),偏重于從血統(tǒng)、種族上來解釋客家,對待族譜等民間文獻不懂加以考訂,而是選擇盲目信從,對于客家遷移史的界定和研究過于籠統(tǒng)等,謝重光認為這些都是不符合史實的,這些觀點并不能客觀地揭示客家文化的真實樣貌,但即便如此,這些觀點依然被當時的學者極力追捧。謝重光認識到這種狀況持續(xù)下去,會使客家研究固步自封,甚至誤入歧途。于是,他毅然暫時中斷了他早已熟悉的佛教社會史研究,轉(zhuǎn)身投入到客家研究中。
謝重光在《謝重光與客家文化研究》一文中曾明確表示學者們?nèi)绻鞔_要“預流”,那么進行客家學有關的研究是一個很明智的切入點。謝重光一直以自身的學術研究實踐著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提出的“學者要預流”以及“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的倡導,[2]序即每個時代都要有屬于該時代的新學問,而生活在其中的眾學者不能置身事外,應當跟上時代的步伐,去研究、鉆研這些新的學問,解決新的問題。他說:“回顧二十年來我的客家研究之路,的確是一條充滿艱辛的漫漫求索之路,真可謂甘苦寸心知。時代的召喚促使我從駕輕就熟的佛教社會史和隋唐史領域轉(zhuǎn)向客家研究,是學者的良知支撐我在重重困難面前保持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不斷突破,不斷創(chuàng)新?!盵3]憑借這一信念,謝重光以歷史學與文化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相結(jié)合的視野,文獻資料與田野調(diào)查資料并重,分階段、多角度、多層面地考察了客家歌謠的總體面貌。同時,客家研究是當時正在興起的一股重要的學術潮流,既有重大的學術意義,又能為祖國統(tǒng)一、民族團結(jié)服務,具有深遠的現(xiàn)實意義,投身于客家研究中,于他而言,正是在學術上“預流”的具體表現(xiàn)。
在此之前,謝重光認為在客家歌謠乃至客家學的理論、方法、資料的發(fā)掘和使用、研究目的和手段等諸多方面,都還存在不少問題。另外,謝重光還發(fā)現(xiàn)有不少人誤認為只有廣東梅州是客家地區(qū),不知道閩西和贛南也是客家地區(qū)。于他而言,投身于客家研究之中,發(fā)揮自己的學術專長,澄清客家研究領域中存在的種種誤區(qū),并為之開拓出新的天地,是他的使命。同時,謝重光扎實的學術基礎和學科優(yōu)勢,使其客家研究更有把握,繼續(xù)秉持實事求是、獨立思考的宗旨參與客家學研究,廓清一些混亂問題,推進客家學的研究,弘揚客家文化,亦被他認定為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
謝重光對客家人的生存狀況有所考察,他認為,“客家人的人文性格主要是由其所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決定的”,[4]有什么樣的生存環(huán)境就會有什么性格的人群,而這個群體的文化也會鮮明地打上其生存環(huán)境的烙印,貫穿始終。就客家人來說,客家基本住地多處于萬山環(huán)抱之中,山高水冷、虎狼為害、瘴癘肆虐,造就了客家人安分儉樸、堅毅果敢的性格特點。他們勞作于山壟田間,男女俱出,并無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嚴格差別。這些都與當?shù)乜图腋柚{的產(chǎn)生及其內(nèi)容相關。客家作為漢族的一個重要支系,多民族多族群共居于贛閩粵交界處,族群之間的斗爭與交融,加之尚義、重禮的禮教約束,在村落中男女授受交往受限,所以一進入山間,人們便可拋開束縛,大膽地宣泄自己的情緒,表達自身情感。謝重光的家鄉(xiāng)福建武平,是一個純客家山區(qū)小縣。在家鄉(xiāng)生活10年后,謝重光舉家遷居至其父工作的漳州市,至1993年才再次返回故鄉(xiāng)。然而,即便闊別36年之久,他仍然能說出一口地道的武平城關客家話??梢?謝重光對于自己是客家人的身份是非常認同的,他對客地的自然與人文充滿著淳樸的情感,進而希望能通過自己對客家的探索,達到對客家文化的深層認識,這是謝重光獻身歷史學術之后的愿望,也是促使他轉(zhuǎn)向客家研究的動力之一。
客家歌謠的源流問題與客家民系的源流問題總是分不開的。謝重光認為客家是漢民族中一個個性突出、系統(tǒng)分明的支系,是由歷史上自北方遷徙進入贛、閩、粵邊區(qū)的移民與當?shù)赝林嗷ト诤稀⑾嗷ネ漠a(chǎn)物。但是,以往在學術界普遍存在將客家歷史來源久遠化、將客家先民的漢族血統(tǒng)“純正化”的偏向。因而在說到客家先民的遷移活動時,很多學者常常會遠溯至近代永嘉之亂的人民南遷;在研究方法上,他們習慣于完全相信族譜關于祖宗郡望和遷移過程的記載,根據(jù)族譜資料進行綜合概括。謝重光認為這些學者的觀點及研究思路有偏頗,在他的客家文化研究中,也是從正本清源開始,利用前人有關于永嘉之亂移民的研究成果,結(jié)合贛、閩、粵邊區(qū)唐、宋以來的自然和社會條件、人口變化情況來分析,得出客家先民的源流最早只能追溯到唐朝中葉,安史之亂之后才出現(xiàn)了大批量的移民遷至贛、閩、粵邊區(qū)的情況,同時,這些移民的原住地大多是在江淮地區(qū),而不是很多學者稱道的正宗中原地區(qū)。謝重光還強調(diào),并不是江淮地區(qū)的移民在進入贛、閩、粵邊區(qū)之后就自然演變成了客家群體,而是在與當?shù)氐耐林用窠?jīng)過長期的交融和同化之后,才產(chǎn)生了客家民系。
縱觀前人的客家歌謠研究成果,在源流問題上,多半學者選擇從修辭手法和客家民系的形成等方面立論,強調(diào)客家歌謠對中原文化的繼承,忽視客地的土著居民在客家歌謠形成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另外,在客家歌謠與其他地區(qū)歌謠、文獻的關系方面,也籠統(tǒng)歸之于中原文化的影響,對于客家遷移途經(jīng)之地及客家基本住地的土著文化在客家歌謠形成過程中的作用和影響,或避而不談,或草草帶過,甚至極力否認和貶低。謝重光的研究卻在理論、方法、史料方面都獨樹一幟,因而其成果卓然不群,在客家歌謠研究乃至海內(nèi)外客家學界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對于“研究客家歌謠是研究客家民系形成及客家文化特點的重要途徑”[5]這一觀點,謝重光是十分贊同的。但是關于客家歌謠的淵源,學界長期存在爭論,所以他試圖從探討客家歌謠的源流入手,分析體現(xiàn)在客家歌謠上的民族文化融合和區(qū)域文化交流,并對客家文化的多元一體格局做出進一步的論證。他認為,客家歌謠的思想內(nèi)容、藝術風格和表現(xiàn)手法是探討客家歌謠淵源的切入點。
針對以往關于客家歌謠源流的論斷,謝重光做了簡要的回顧。首先是鐘敬文提出的客家歌謠與南北朝時南方民歌相似的相關論斷。鐘敬文通過大量的搜集和比較,認為客家歌謠具有音韻上的美感,后來他又把客家歌謠使用雙關語的情況與《樂府詩集》所載六朝江南歌謠中常用的雙關語進行比較,進一步肯定了客家山歌可以溯源于南朝江南民歌。[6]其次是羅香林提出的“客家歌謠根在中原”[7]的論調(diào)。他認為客家人是晉代以來中原移民的后裔,直接把客家歌謠的文化淵源追溯到中原的觀點勃興,以此為前提,也引發(fā)出許多延伸性的思考。朱希祖首倡客家歌謠繼承于中原論,并從內(nèi)容和風格上將《詩經(jīng)》與客家山歌作比較;[8]王耀華則以此為基探尋客家歌謠音調(diào)的源流,并將之追溯到河南、山西等地;[9]胡希張更進一步,認為客家歌謠中的賦、比、興等藝術手法在《詩經(jīng)》中早有所運用,因為客家先民大多是書香門第、官宦世家,才形成了客家這個文化層次高的民系。[10]再者,隨著客家研究的深入發(fā)展,“客家人是晉代以來中原移民的后裔”的觀點得以修正,學者們開始關注客家先民在遷移過程中與其他民族之間的融合對客家歌謠的影響,如羅可群在強調(diào)客家歌謠上承《詩經(jīng)》的同時,也吸納了楚辭、漢樂府及江南吳歌的文化傳統(tǒng);[11]同時,江西客籍學者鐘俊昆也認為客家山歌除受《詩經(jīng)》等中國傳統(tǒng)文學影響之外,在其自身的發(fā)展過程中也不斷地吸收著吳楚文化及南方畬瑤等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12]
對于上述觀點,謝重光否認被大部分學者認可的“客家歌謠根在中原”的看法,他認為客家歌謠是生于客地,長于客地,又成于客地的。其源頭雖可追溯到《詩經(jīng)·國風》及荊楚民歌、南朝吳歌的傳統(tǒng),但后期的特征變化卻主要來自畬、瑤等南方少數(shù)民族音樂文化。
首先,謝重光翻閱古籍,發(fā)現(xiàn)早在清朝就有不少學者討論客家歌謠的淵源,其觀點與“根在中原論”大異其趣。如黃遵憲也認為客家山歌與樂府中的《子夜》《讀取》等吳歌相近,且繼承了獠、疍遺俗。[13]黃遵憲多次表達類似意見,曾自注曰“土人舊有山歌,多男女相思之辭,當系獠、疍遺俗?!盵13]并在他收錄的山歌小序中說“土俗好為歌,男女贈答,頗有《子夜》、《讀取》遺意?!庇纱?在謝重光看來,清末民初的一批學人已認識到湘楚歌謠、吳歌和南方少數(shù)民族歌謠等是客家歌謠的重要文化淵源,再結(jié)合客家先民的遷徙活動,南遷的漢人、南遷的盤瓠蠻和百越土著,其中有不少移民經(jīng)過了吳越地區(qū)。因此,荊湘歌謠和吳歌與客家歌謠發(fā)生深厚的淵源關系,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其次,謝重光又從客家歌謠的內(nèi)容風格及音樂形式的角度出發(fā),對客家歌謠的文化淵源進行探討。從歌謠的內(nèi)容和風格特點來看,情歌在客家歌謠中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其內(nèi)容大多是表達男歡女愛,演唱的基本形式也是男女雙方隔著溪頭或山梁即興對唱,“客家山歌的這些基本特征,與后世士大夫眼中《詩經(jīng)》專講溫柔敦厚的詩教之旨大相徑庭,卻與受禮教束縛較少的少數(shù)民族山歌有許多相似之處?!盵14]在這種情況下,有些學者將客家歌謠的淵源追溯到《詩經(jīng)》的觀點就不攻自破了。其形式與風格可追溯到《詩經(jīng)》,曲調(diào)部分較復雜,至于客家歌謠的音樂形式,謝重光認為客家歌謠與畬族歌謠的互相融合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對此,他十分贊成藍雪霏的實證觀點,藍雪霏指出客家山歌中有些基本音調(diào)與畬族歌謠是有關聯(lián)的,“畬族閩、浙調(diào)‘do、la、sol、mi、re’與客家兩個主要音調(diào)之一‘高音re、do、中音la、sol’本身就存在重合的條件,由于民族不同,故在音樂上各自表現(xiàn)?!盵15]在此基礎上,謝重光又從歷史維度對其觀點進行了補充,稱閩、浙畬族和粵北客家是傳唱畬族最具代表性的五聲商調(diào)的地區(qū),其局部地區(qū)受畬民的音樂傳統(tǒng)影響較大,加上地域相連,人們在音樂上也互相接受,互通有無。
綜上,謝重光從學理和實證兩方面論證了客家歌謠根在客地的觀點,至于客家先民文化素養(yǎng)高,諳熟詩詞歌賦的觀點,在謝重光看來也不過是作者的主觀臆斷,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
在謝重光看來,客家歌謠是客家人生活的一面鏡子,客家人的勞動生活、婚姻愛情、人生遭際、戲謔娛樂、革命造反等都在客家歌謠中有所反映。因此,謝重光在研究客家歌謠的過程中不僅有歷史關懷,還有著濃厚的人文關懷。
情歌的本質(zhì)特征是鄉(xiāng)民原始的生命力緊緊擁抱生活本身,那些膾炙人口的客家歌謠名篇,基本上都是歌唱愛情的,至于歌者,大多也都是目不識丁的農(nóng)家男女,在艱苦勞作之余,借山歌抒發(fā)心中情愛。
從內(nèi)容來看,謝重光以閩西地區(qū)的客家歌謠為主,按照男女戀愛的各個階段對情歌進行分類,并以情歌敘事,把閩西姑娘小伙的愛情故事講得惟妙惟肖,并對歌謠歌詞中的意象進行了推敲。如有兩首山歌表達客家男女對愛情至死不渝的追求“郎有情來妹有情,兩人有情真有情;兩人好到九十九,麻衣掛壁不丟情。”“生也魂來死也魂,死哩兩人共墓墳;周年百日共碗酒,紙錢燒落兩人分。”謝重光先生將這兩首歌謠進行分解,麻衣掛壁、掃墓時燒紙錢、設酒祭奠等都是閩西客家的民俗,歌中吸收這些民俗事象,巧妙地運用“九十九”“麻衣掛壁”“共碗酒”“兩人分”等在民間象征永恒的詞匯,雖然露骨,但卻是客家下層群眾生活的真實反映。
從文藝學的角度出發(fā),謝重光十分注重客家歌謠的語言風格,他認為客家歌謠使用的語言通俗、形象,且常以俗語入歌,多來自下層民眾的口頭用語,扎根于泥土之中。在章句結(jié)構(gòu)上多自由的七言四句,可以靈活變通,有的更是夾雜著各種句式,如“深山竹子黑烏烏,唔曾嫁到好丈夫。唔曾共桌食過飯,唔曾意愿睡一鋪。莫思想,思想蘿卜根又長,蘿卜根哩食瘦地,思想好郎命唔長?!?/p>
另外,在謝重光看來,運用豐富的比興和雙關語手法也是客家歌謠的一大特色。為了更加貼切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客家歌謠采用多種修辭手法,這種比興和雙關語,是文藝表現(xiàn)上一種富于意味,而且很有價值的東西。如“山歌好唱口難開,林禽好吃樹難栽,哥哥住得這樣遠,天遠迢迢難得來?!备柚幸浴傲智芎贸詷潆y栽”來比方難以開口唱出這首歌謠,豐富多彩的比喻使歌謠生動活潑。諧音雙關的運用則為歌謠平添了一絲婉轉(zhuǎn)和幽默,如“竹子曬衫葉要除,爛張紙牌唔相糊;米升穿底量唔得,總想留郎同間屋?!毕鄠饔腥~、張、梁、劉四位男子向一姑娘求婚,姑娘便借助諧音、雙關與編唱這首山歌,“葉要除”“爛張紙牌”“量唔得”分別是婉拒葉、張、梁的雙關句,而“留郎同間屋”則含蓄地表達出應允劉姓男子的求婚。由此,謝重光提出諧音雙關手法的運用,往往是為了表達想說而難于直言的內(nèi)容。
“客家歌謠一貫的傳統(tǒng)就在于以鄉(xiāng)民原始的生命力緊緊擁抱生活本身的過程,并由此迸發(fā)出對生活的愛和憎,對人生欲望的追求,這是道德無法規(guī)范的,法律無法約束的,甚至連文明、進步、美這樣一些抽象的概念也無法涵蓋的生命的沖擊?!盵16]謝重光知道,在一個以宗族勢力為主導的地區(qū),個體的生命欲求是受到抑制的,因此,個體只能通過審美的方式來滿足自身的欲望。就此而論,客家情歌的內(nèi)在精神特征就是吟唱情愛,調(diào)情幾乎是它的本質(zhì)特點。對愛情的鼓吹,色情的露骨描寫,在欲望得不到正當滿足的情況下,愛情作為一種民間傳統(tǒng)藏匿于山歌之中,借助歌謠之手對封建秩序和道德進行抗議和挑戰(zhàn)?!吧礁枋强图胰藟阂植蛔〉纳鸬拈W耀,是客家人對情愛等人的內(nèi)在欲望熱烈而不懈的追求。”[17]這是客家歌謠的精華,亦是客家文化的精華。
謝重光提出“客家婦女人文性格”的概念是對婦女人文關懷的理論體現(xiàn),其意蘊深廣,融攝積極進取和消極忍受的雙重性之全息,較之“美德”的說法,對客家婦女的關注不但全面而且貼近客家婦女的生活。在謝重光看來,勤勞儉樸、賢淑善良、剛健果決、崇尚貞節(jié)是客家婦女人文性格最基本的特征。由于客家歌謠的作者多為女性,在歌詞中常有抒發(fā)女性情感及女性社會地位的詞句出現(xiàn),他說:“客家婦女與山歌的關系更加密不可分,有道是,‘客家山歌最有名,首首山歌有妹名。首首山歌有妹份,一首有妹唱唔成’。”[18]因此在研究客家女性的人文性格時,謝重光多借助客家歌謠進行考量。
“十五唔敢看月光,過年唔敢著新裝。心中有話無人講,一生孤枕守空房。緊想緊真緊難捱,想來想去到雞啼。怕聽人家奶喊婦,怕看當前祖公牌。”這是一首反映寡婦生活的客家歌謠,在封建禮教的桎梏下,客家婦女守寡后即便有許多不同的出路可走,但她們往往會任由宗族擺布,在封建禮教的軟刀子下過著悲涼、凄苦生活的非人境遇,作者憤怒和同情難抑:“這是一顆顆破碎的心靈,在封建禮教的禁錮和重壓下發(fā)出的絕望呻吟。這些不幸的婦女,被人們視為不祥之物。而自己也覺得低人一等,自慚形穢,只有在溪頭岡尾大山幽谷間用歌聲一吐心中的酸楚?!盵2]161其真情也如此,令人動容。
在客家歌謠中,也不乏剛健果決、有膽有識的客家婦女形象。謝重光認為客家妹子追求愛情時熱烈率真,在一些反映客家婦女沖破封建宗法制度的羅網(wǎng),追求純真愛情、自主婚姻的客家歌謠中,客家婦女的果敢豪情表現(xiàn)得更為淋漓盡致。傳說民國初年,在廣東興寧縣有位很會唱山歌的寡婦,被區(qū)長以“通奸”案捉走,這寡婦就用山歌進行了拼死的抗爭,演出了“山歌鬧公堂”的故事:“唔怕死來唔怕生,唔怕血水流腳跟,唔怕頭顱跌落地,兩人有命就要行?!睂τ谶@種沖破禮教,敢于同封建勢力做斗爭的果敢,謝重光是十分贊賞的,他認為在這樣的女中豪杰面前,那平時作威作福頤指氣使的男人們,也只有自慚形穢了。
另外,客家歌謠反映了客家婦女的經(jīng)濟生活。如前所引的歌謠中,客家婦女的經(jīng)濟生活包括各種家務勞動,還有許多農(nóng)耕任務。在一首《績苴歌》中就記述了客家婦女以績苴織布為中心,一年到頭的主要經(jīng)濟活動?!八齻冊诩依镉媚局频哪_踏織布機織布。歌里的叔婆,還要赴墟貿(mào)易,操持全家的穿衣吃飯、過年過節(jié)、子弟讀書等一應家務事,這樣的叔婆,正是充當一家主心骨的客家婦女的典型形象?!盵19]謝重光認為,有許多人說客家婦女收入可觀、毫無怨言,都有隔靴搔癢之嫌,她們有苦難言,只能借山歌吐露心中苦水。
總之,謝重光對客家姐妹的感情真摯、赤誠,他借助歌謠向世人吶喊著他的情感,告訴人們客家姐妹的生活是艱苦的,為生活為社會的付出是巨大的,但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充實的。
在這里還引申出謝重光認定的客家歌謠之河中的“兩座波峰”的觀點。謝重光先生根據(jù)客家歌謠與時代風云的配合來看,發(fā)現(xiàn)太平天國歌謠和20世紀30年代贛閩粵邊蘇區(qū)革命歌謠是客家歌謠之河中涌起的兩朵巨浪。 謝重光發(fā)現(xiàn),在太平天國歌謠中,由于太平天國的將士大多是客家人,在運動的進程中,革命領袖往往用大家喜聞樂見的歌謠形式發(fā)布政令,這些歌謠用客家方言表達,體現(xiàn)出了客家人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反映出客家人的樸實情感,如《醒世歌》中用通俗比喻表明燒香拜佛無出路,參加太平軍造反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體現(xiàn)了“客家人帶淚的幽默”。來自客家民眾的《長毛歌》則取材于太平天國后期太平軍余部轉(zhuǎn)戰(zhàn)閩西、粵東、贛南,英勇抗擊清軍圍堵,全軍覆沒的事跡,反映出客家民眾對太平軍的同情、支持和歌頌,對清政府的批判和揭露。在他看來,“太平天國歌謠是太平軍用自己的血液寫就的,為傳統(tǒng)的客家山歌注入了新的內(nèi)涵?!彼詰烟教靽柚{看作是客家山歌的支流,“它是與客家山歌一脈相傳而又有所發(fā)展的”。[20]
從形式上來說,傳統(tǒng)的客家歌謠有節(jié)奏激昂、語言鏗鏘的特點,具有這種特征的客家歌謠,在蘇區(qū)時期根據(jù)權(quán)利的政治需要,被合理地改造為革命歌謠,擔負起革命宣傳的任務。蘇區(qū)歌謠運動中,通常是選擇某些傳統(tǒng)客家歌謠,變換歌詞,保留原有的曲調(diào)、節(jié)奏和旋律,轉(zhuǎn)換成革命歌謠。例如,一首表現(xiàn)一部分山區(qū)客家婦女粗獷、敢作敢當?shù)目图仪楦琛稓㈩^好比風吹帽》,把歌詞稍作變換,就成了一首革命山歌。這樣的轉(zhuǎn)換或改編做得自然,改編后的革命歌謠表達出人民群眾的覺悟和革命意愿,所起的作用也是巨大的。也有一些新創(chuàng)作的歌謠反映了蘇區(qū)民眾的婚姻、愛情生活和新時尚新風俗,為客家山歌中的情歌注入了新的活力;還有一些反映新風尚的歌謠,與婚姻愛情的主題無關,卻是蘇區(qū)新的社會生活的寫照。
在這兩個時期,客家歌謠的內(nèi)容得到廣泛的開拓,歌謠與民眾之間的關系更加密切,這在客家歌謠的發(fā)展史上是空前的,所以謝重光先生會說太平天國歌謠和20世紀30年代贛閩粵邊蘇區(qū)革命歌謠是客家山歌之河中涌起的兩朵最耀眼的浪花。
誠然,在謝重光先生的客家歌謠研究中也存在些許不足,比如他并未發(fā)現(xiàn)不同地域的客家歌謠的獨特之處,而是將客家歌謠混為一談進行研究,這或許是研究角度上的缺失,但即便如此,謝重光先生對客家歌謠的研究仍是突破且超越的。謝重光從歷史、文藝、民俗甚至音樂等多個角度,揭示客家歌謠的文化淵源,形成與發(fā)展以及歌謠在客家族群中的生活功能及藝術特色。具體說就是既關注客家歌謠本體的特點、內(nèi)涵的現(xiàn)實傾向性、表現(xiàn)手法的獨特個性等,又不是單純地就某一學科進行審視,而是把歌謠置于客家人寬廣的社會生活中,對客家歌謠在當?shù)厣鐣钪幸约霸趯W術界的作用及文化地位進行認定,并盡其所能為歌謠正聲。
他突破了前人先賢的觀點,不隨大流,不媚俗套,而是認真審讀和思考,提出客家歌謠根在客地的看法;對于客家歌謠研究,他堅持真理,實事求是地秉筆直書。他突破了既有文獻資料的束縛,通過閱讀大量的史料加以說明,極大增強了其觀點論證力和說服力,使其歌謠研究精微、透徹。同時他還實現(xiàn)了客家歌謠研究方法、觀點和人文情懷的超越,一則通過多學科之間的交叉互動,通過比較研究,多方面、多角度地去考察、分析,為客家歌謠尋根溯源;二則利用生活便利深入客家民眾之間,以更加深入又真切的人文視角體味客家民眾在歌謠中抒發(fā)的真情實感。
謝重光說,耐得住長期的寂寞是他治學之路中最大的成績。在學術研究上一定要有學術的良心和勇氣,譬如客家人來研究客家學,最容易出現(xiàn)的問題就是夸大客家的優(yōu)點,諱言客家的短處,這是曲學阿世。頂住壓力,不為利益所動搖,實事求是地研究客家問題,這就是學術的良心。沒有學術的勇氣和良心,是做不好學問的。
客家研究屬于區(qū)域研究的范疇,而區(qū)域研究往往與區(qū)域內(nèi)某一部分人群的利害產(chǎn)生某種糾葛,因而在研究的過程中可能就會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阻力。謝重光對這一點威脅十分清楚。對待阻力和壓力,謝重光始終堅持兩點:一是中國史學的執(zhí)筆傳統(tǒng),以春秋時期的董狐、南史氏為榜樣;二是遵循陳寅恪倡導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以之自律。謝重光一直以此為標榜來進行自己的客家歌謠學術研究,這也是其學術研究理性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