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雋
(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092)
對于理解現(xiàn)代中國的整體歷史發(fā)展進程而言,清民之際無疑是最為關鍵的轉(zhuǎn)折時刻(1)關于“清民之際”的概念包含了“晚清民國”的內(nèi)容,但又不僅于此,參考:葉雋.民國學術叢刊·總序,收錄于顧維鈞著:《外人在華之地位》,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版,第1頁。,我曾指出:“清民之際不僅是一個歷史進程中的大時代,更是一個大轉(zhuǎn)型時代,可以命名為‘清民轉(zhuǎn)型’?!盵1]3這不僅意味著現(xiàn)代中國的興起,而且象征著全球化時代的中國在場乃題中必有之義。晚近以來,各類近現(xiàn)代人物日記被整理出版,成為理解和研究那個時代的重要資料來源之一,但如何充分和有效地利用這批史料則是擺在研究者面前的一個大問題。就此而言,田正平的《世態(tài)與心態(tài)——晚清、民國士人日記閱讀札記》不僅是一部值得重視的好書,而且給我們提供了解讀清民之際士人日記材料的一扇精致之窗。作為教育史研究領域的資深學者,田正平撰作的《留學生與中國教育近代化》,主持的《中外教育交流史》《世紀之理想——中國近代義務教育研究》等都是頗有分量的學術著作(2)參見:田正平著:《留學生與中國教育近代化》,廣東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田正平、陳勝著:《中國教育早期現(xiàn)代化問題研究——以清末民初鄉(xiāng)村教育沖突考察為中心》,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田正平、肖朗主編:《世紀之理想——中國近代義務教育研究》,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田正平主編:《中外教育交流史》,廣東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田正平、商麗浩主編:《中國高等教育百年史論——制度變遷、財政運作與教師流動》,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這當然是與其長期致力于中國近代教育史研究密不可分。對于清民之際的重要性,作者顯然很有體認:“晚清和民國時期是中國社會發(fā)生重大轉(zhuǎn)折的時期,亦是傳統(tǒng)教育向現(xiàn)代教育轉(zhuǎn)型的重要時期。有日記存世者,大多是時代舞臺上的要角,或者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強者,最不濟者亦需識文斷句,上過幾天學堂或私塾,能提筆記下自己的所見所想,否則,何來日記傳世?換句話說,這些人都受過不同程度的教育,無論是私塾教育還是高等教育,無論是在國內(nèi)的學堂讀書,還是到國外的名校留學,因此,在日記中大多會留下自己對彼時彼地教育改革的記載,抒發(fā)他們由這種變革而引發(fā)的感慨。古人講‘知人論世’,即是說明理解個人和認識時代的辯證關系。”[2]10這段話不僅交待了作者對日記體裁的理解,而且更點明了所關注的重心問題,即作為一個資深的教育學者,其所念茲在茲的仍然是現(xiàn)代中國大轉(zhuǎn)型時代的“教育變革”,而這種變革是涉及多層面、多方位的,既有國內(nèi)的機構變化,也有海外的知識遷徙。
作者采用的是一種扎實的讀書札記寫作方法,即一部部閱讀日記,每年讀1—2部日記并作下閱讀札記,而且有浸入式的評析。設想對于一位年逾古稀、接近耄耋的老人來說,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精神力量,才能完成如此的閱讀和書寫量?所以,這部容量并不算得豐盛的集子,其分量卻并不輕。全書涉及曾國藩、惲毓鼎、朱峙三、劉大鵬、黃炎培、胡適、竺可楨七人,人數(shù)雖少,但有一定的歷史跨度,曾國藩基本算是晚清人物,胡適、竺可楨則主要活動在民國時代。
曾國藩大致相當于德國的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馬克思(Karl Marx)那代人,當“德國天才”在或致力于民族國家統(tǒng)一與建構,或創(chuàng)發(fā)世界性的“共產(chǎn)主義理論”的時候,以曾國藩為代表的中國精英則汲汲于“平定洪楊”“挽狂瀾于既倒”的工作。這樣一比較我們就可以看出世界歷史進程的跨度,以及中國精英的世界意義。不僅跨文化比較可以進行,即便同為時代的本土精英人物,可能在大變局到來時的應對方式也各有選擇,這反映出歷史演進過程的“吊詭”之處,我們此處選擇三個個案來做一些深度解讀,即劉大鵬、胡適、竺可楨。
劉大鵬(1857—1942)的《退想齋日記》可以說引發(fā)了一個學術熱點,對其有相當數(shù)量的研究,其中也包括外國學者的專著。(3)參見賴媚苑:《〈退想齋日記〉研究綜述》,載《山西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第74-78頁;沈艾娣著,趙妍杰譯:《夢醒子——一位華北鄉(xiāng)居者的人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羅志田、關曉紅、劉云杉等都有頗為敏銳的發(fā)見(4)參見劉云杉:帝國權力實踐下的教師生命形態(tài):一個私塾教師的生活史研究,收錄于丁鋼主編:《中國教育:研究與評論(第3輯)》,教育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此書也論及了,而且將其與朱峙三(1886—1967)進行比較,作者選擇的入手點頗為巧妙,題為《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鄉(xiāng)村士子心中的清末教育變革圖景》,將兩部日記對照閱讀,很見匠心。
其中對兩人因年齡不同(相差29歲,超出一代人)而導致對教育變革的態(tài)度迥異有很好的解釋,“當鄉(xiāng)村教育變革開始時,劉大鵬已過不惑之年,思想早已定型,他不愿意也難以接受外界的新思想、新思潮。而朱峙三恰值青春年少,有很強的求知欲,青春期所特有的叛逆心理使得他對‘汩沒人性靈’的舊教育非常反感。此時進行的教育變革恰好可以滿足朱峙三這種求新求變的心理。隨著教育變革的深入進行,這種情緒就轉(zhuǎn)化為對新式教育的期待與歡迎態(tài)度?!盵2]150應該說,這段分析是頗為準確地把握到當事人在那種特殊歷史語境下的不同心理和應對情緒的。由此,作者引申出心態(tài)史研究的問題:“清末教育大變革使傳統(tǒng)士子階層發(fā)生了重要變化,這種變化不僅表現(xiàn)在經(jīng)濟、政治、職業(yè)等方面,也表現(xiàn)在士子的心態(tài)上。不同的心態(tài)不僅影響著他們對這場變革的認識、體驗,而且也影響到他們實際的教育活動?!盵2]157并進而指出:“士子心態(tài)不僅能夠為中國近代教育史研究提供一個有益的視角,它自身也應成為中國近代教育史研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盵2]158這種從具體的個案研究上升到學術領域的開拓思路值得嘉許,實際上“心態(tài)史研究”早已是西方學界的顯學,法國學者菲利普·阿里埃斯(Philippe Ariès)開辟了心態(tài)史的研究,而將心理學與歷史學聯(lián)系起來的是年鑒學派的學者,杜比(Georges Duby)強調(diào)對費弗爾(Lucien Febvre)的繼承,并提出了心態(tài)層面自身的時間性概念(5)參見: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魯瓦、弗朗索瓦·多斯、帕特里克·加西亞著,顧航,等譯:《19—20世紀法國史學思潮》,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353-356頁。關于西方心理史學的介紹,參見:張廣智著:《西方史學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74-376頁。。按照勒高夫(Jacques Le Goff,1924-2014)的看法:“心態(tài)史研究日常的自動行為。心態(tài)史研究的對象是歷史的個人沒有意識到的東西,因為心態(tài)史所揭示的是他們思想中非個人的內(nèi)容:這內(nèi)容是愷撒及其古羅馬軍團中最低一等的成員所共有的,是圣路易及其土地上的農(nóng)民所共有的,是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及其手下的水手所共有的”(6)轉(zhuǎn)引自周兵著:《新文化史:歷史學的“文化轉(zhuǎn)向”》,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38頁。。而國內(nèi)對心態(tài)史的著述也并不少見。(7)理論方面如:彭衛(wèi)著:《歷史的心境——心態(tài)史學》,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張立群著:《心態(tài)史的研究與進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實踐方面如:陸震著:《中國傳統(tǒng)社會心態(tài)》,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楊守森主編:《二十世紀中國作家心態(tài)史》,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
劉大鵬雖然偏居鄉(xiāng)里,其實很有見地:“近年來為學之人,競分兩途,一曰守舊,一曰維新。守舊者惟恃孔孟之道,維新者獨求西洋之法。守舊則違于時而為時人所惡,維新則合于時而為時人所喜,所以維新者日益多,守舊者日漸少也。人心風俗將有不堪設想者矣?!盵3]143譬如他對留學生的仕途優(yōu)勢也不以為然:“現(xiàn)在出洋游學者紛紛,畢業(yè)而歸即授職為官,其學孔孟之道并一切詞章家,俱指為頑固黨,屏之黜之,近又停止鄉(xiāng)、會、小考等試,世道亦可見矣。”[3]145其實表現(xiàn)出的,或許更是對“廢科舉”的憂慮,傳統(tǒng)考試制度的廢棄更意味著儒家學統(tǒng)的斷裂,此事牽連極廣。所以,劉大鵬對西學成為一種標簽式的東西是很不以為然的:“見有一從西學者,自以為維新,一講西學則手舞足蹈,其實飾庸俗之耳目,究未曉西學之所以然也,而于骨肉之間,乖外實甚,其人之不賢不肖亦可見矣?!盵3]145這種思路雖然有其傳統(tǒng)的保守主義立場,但卻是不無價值的,如果我們聯(lián)系到下面將會談到的胡適-吳宓的同源卻不同路的思想進程可能會看得更清楚,所以如果僅是說:“盡管已經(jīng)意識到社會風氣和教育上的這些變化,劉大鵬卻沒有接受這些建議,主動對個人的發(fā)展方向和心理進行調(diào)整,從而錯失了跟上時代前進步伐的時機。面對清末十年間的教育上發(fā)生的種種巨變,他只是在日記中一次又一次地對這種變革進行謾罵和攻擊,徒勞地發(fā)泄自己的不滿?!盵2]136似乎多少缺了些對歷史當事者的“同情之理解”,而過于將后世的立場強加于前賢,我們不可能要求每一個歷史中人都如先知般的洞察大勢、順潮流而動,因為每個個體在滾滾向前的歷史潮流中其實都微若草芥,但卻可以保持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尊嚴,所以即便守舊,也不失為一種態(tài)度鮮明的文化立場,更何況劉大鵬對西學并非沒有自己的認知。而像辜鴻銘這樣的人物,通曉多種西文,卻堅持中國文化本位,甚至始終拖著那根“殘菊猶有傲霜枝”的辮子,誰又能否認其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無法繞過的巨大身影呢?這或許與作者學術觀形成時期的那套“現(xiàn)代化”理論有關系(8)譬如作者就表達過,“用現(xiàn)代化理論研究近代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變遷,從本世紀60年代以來逐漸成為國際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的一個重大新課題”,并引用了羅榮渠、章開沅的相關論述,參見:田正平:中國教育近代化叢書·總前言,收錄于田正平:《留學生與中國教育近代化》,廣東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頁。,但隨著學術的發(fā)展,這種單線演進的現(xiàn)代化范式或思路顯然已經(jīng)受到巨大的挑戰(zhàn)。如何更合理與客觀地復原歷史現(xiàn)場,借鑒更有效的理論資源,悉心體會當事者的心態(tài)、思想和語境,或許是更值得探索的問題。
像胡適這樣的人物,因留存史料甚多、牽涉極廣,僅僅從日記的這個維度頗難完全對其做全面之把握,可以將其與《吳宓日記》對照閱讀,或可有不同之發(fā)見。因為胡適、吳宓二人不僅是現(xiàn)代中國文化史上各領風騷自不同的代表人物,而且恰是新文化派和學衡派這南北兩大對峙學派的領軍人物,透過他們正可以見出其時場域的脈絡流向;而且留美時代也是如此,兩者都是清華出身,前后同學;更巧的是,兩者都有大部頭日記留存,是研究二人最好的入手史料,且留學時代也都有日記,如《胡適留學日記》,吳宓的留美生活記錄集中于《吳宓日記》第2冊,都留下很多有意思的材料,且可相互印證。譬如1919年時,吳宓曾記下波城(康橋附近)留美女生的逸事:“此間之女留學生,相聚而月旦人物,則嘗以男留學生,劃分上、中、下三等。其人物漂亮,才貌雙全,衣飾華麗,名譽遠播,善交際,工應酬,多自命政治家,奔走活潑,而尤喜與女學生周旋者,為上等。其學問淵博,成績優(yōu)美,然衣飾樸素,相貌丑老,不事修飾,亦不善交際,安靜自守,終日苦讀,終其身只可為學者、文士;然喜言道德,性情兀傲,見女學生,尤冷如冰雪,不假詞色,如是者為下等。而其介于二者之間,學問、相貌、交際、能力、儀容,舉止,均非甚優(yōu),亦非甚劣,一切皆在平均之數(shù),謂之庸庸碌碌固可,謂之行事適中,合乎人情,亦可。其于女學生,則不即不離,雖不常往來,而間亦同跳舞看戲,和藹可親,此則為中等?!盵4]64這段描述似乎正可以為胡適做注腳,唐德剛就將留美時代的胡適稱為“花叢少年”:“胡適之這種風流年少,他在哥大一共只讀了21個月的書,就談了兩整年的戀愛!他向韋蓮司(Miss Edith Clifford Williams)女士寫了一百多封情書。同時又與另一位洋婆子瘦琴女士(Nellie B.Sergent)通信,其數(shù)目僅次于韋女士。在博士論文最后口試前五個月,又與莎菲通信達四十余件!”[5]196-197這里說的三位胡適留美時關系頗密的三位女性,即韋蓮司、瘦琴、莎菲,前兩者是美國人,后者為陳衡哲。田正平也關注到了這種交往,但更注意其對胡適思想的影響,譬如引胡適日記:“吾自識吾友韋女士以來,生平對于女子之見解為之大變,對于男女交際之關系亦為之大變?!盵6]299這里說的應是和韋蓮司的關系。
當然,這些顯然不是作者關注的重點,田氏更將胡適視為為國族尋求出路的精英,所以命題用胡適的詩句“救國千萬事,造人為最要”,給我們展現(xiàn)出一個豪情激越的留美青年胡適之,不乏“但得百十人,故國可重造”的壯志![2]193而且,田氏也是并不缺乏比較意識的,譬如他在討論胡適改換專業(yè)時就將魯迅取來做比,“‘學以濟時艱,要與時相應。’胡適和魯迅一樣,作為20世紀初負笈海外的留學生,面對‘風雨如磐’的故國,專業(yè)上的最終選擇,都把改變國人的精神面貌、改變國人的思想品格放在了首位,表現(xiàn)出如此驚人的相似,這是一個十分耐人尋味的歷史話題。后來的事實證明,胡適和魯迅重新選擇專業(yè)雖然可能使近代中國少了一位農(nóng)學家和一位醫(yī)學專家,卻由此產(chǎn)生了兩位在一定程度上改寫了中國近代思想史、文學史和文化史的啟蒙大師、文化巨匠。一個世紀后的今天,閱讀胡適的《留學日記》,我們在為他的改變專業(yè)而慶幸的同時,更多的是感動!它告訴我們:一個19歲的青年,在經(jīng)歷社會大變革和人生大轉(zhuǎn)折的關頭,是如何因應時代需要,把專業(yè)選擇、個人興趣和報國志向結(jié)合在一起的?!盵2]205-206
此處對胡適留學日記的解讀可能和田氏對胡適的基本定位有關,他所關注的是:“綜觀胡適回國后在教育界的所作所為,在中國教育早期現(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中,他確實無愧于‘先鋒旗’的稱號。閱讀其《留學日記》,比照其歸國后有關教育的種種言行,是我們了解其教育思想形成、發(fā)展脈絡,全面評價這位教育家歷史貢獻的一個很好的視角?!盵2]235-236即作者始終是以教育學的角度來考察胡適,將其定位在教育家的位置上。但像胡適這樣的人物,其所涉獵領域遠非區(qū)區(qū)教育一科可以囊括,舉凡中文、英文、歷史、哲學、教育等幾乎無所不論,而其當大使、論政治、任院長,更是有深度的現(xiàn)實介入。如果我們所做的,只是以后世的學科劃分將其割裂之,則是很難真正進入歷史人物的客觀世界的,所以對研究者而言,不可無學科的訓練,但卻一定要有超越學科的眼光和意識,如此庶幾能稍近于研究對象的歷史語境。
可能是同為浙大人的緣故,作者對竺可楨有特殊的感情,而一時間又難以讀完其煌煌1300多萬字的日記,就選擇其在浙大期間的日記先讀,寫出了一篇《理念 境界 情操——〈竺可楨日記(1936—1946)〉閱讀札記》,總結(jié)了三點,即“大學使命:追求真理、培育英才、轉(zhuǎn)移風氣、報效國家”[2]243、“精神境界:只問是非、不計利害”[2]261、“道德情操:克己奉公、清正廉潔、襟懷廣闊、平易近人”[2]293。應該說,這種提法是有相當概括性的,也很好地體現(xiàn)出竺可楨作為一代大學領袖的高尚品格與精神向度。
當然若說比照,竺可楨同樣可以陳寅恪來參考,因兩者不但曾同樣留美在哈佛求學,也是早年在復旦公學的同學(10)參見:張榮明著:《竺可楨與陳寅恪——科學巨擘與史學大師的交往》,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當然不同的是,陳寅恪早年留日,后來又數(shù)度留學歐洲,不以求學位為鵠的,最終成為中國現(xiàn)代學人的標志性象征;而竺可楨則在氣象學領域披荊斬棘,開拓一方,成為著名的科學家,并長期出任浙江大學校長,將其建設成了“東方劍橋”(11)關于此期的浙大背景,可參考何方昱著:《訓導與抗衡——黨派、學人與浙江大學1936—1949》,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
按照竺可楨自己的說法:“哈佛的校訓是‘真理’Veritas,無論在哈佛???或是波斯登城的日刊上,常把哈佛校訓相鼓吹。我不知不覺便成為這種資本主義文化的俘虜。我認哈佛為我的母校,我回國以后在大學里教書或是辦行政,在研究院辦研究所,常把哈佛大學做我的標準。哈佛大學便成了我的偶像?!业秸愦蠛?不但把美國哈佛大學所提倡的學術自由和‘為學問而學問’這套資本主義國家文化遺毒加以宣揚,而且把過去東大反動守舊的傳統(tǒng)也帶到了浙大?!盵7]89-93這是在那個特殊年代下的思想?yún)R報,但也可以窺見竺可楨大學理念形成的一般軌跡,即“哈佛影響”和“東大傳統(tǒng)”。哈佛的這套大學理念其實是從德國來的,即“為學術而學術”(Wissenschaft um Wissenschaft)的這種純粹學術傳統(tǒng),要知道,在19世紀美國人眼中德國大學可是被頂禮膜拜的。詩人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就說:“試問迄今為止我們美國的大學為何物?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兩三所磚瓦建筑和一座小教堂,再加上一位在內(nèi)祈禱的校長?!毕啾戎?德國大學卻是“教授云集之處,他們極其富有思想和聲望……與之相比,我們差得實在是太遠”[8]4。 所以,“到1900年為止,橫渡大西洋到歐洲偉大的學術研究中心,主要是德國的大學留學的差不多1萬名美國學者,堅定地服膺于學術研究和以科研為基礎的教學和學習的思想回到美國?!盵9]3這其中就包括了在哈佛大學實施改革的原校長艾略特(Charles Eliot,1834—1926)。而從另一個方面看,則“東大傳統(tǒng)”也值得關注,也就是說,雖然處于中國現(xiàn)代大學的建立期,但經(jīng)過一批篳路藍縷者持之以恒的工作,尤其是郭秉文、劉伯明等的努力,東南大學已經(jīng)在短時期內(nèi)構建起了屬于自身的學術傳統(tǒng),而且開花結(jié)果,四方延伸,譬如吳宓北上清華,其實也帶去了東大傳統(tǒng);竺可楨到浙大后的管理方式,也有東大的印跡。所以,誠如我所言,中國現(xiàn)代大學和學術體系的形成是一個多重復雜僑易的過程,也有一個“南北二元”互動的基本結(jié)構。
可能是也曾擔任過教育行政工作的緣故,作者對竺可楨作為大學領袖的進退取舍之難有很好的體會:“盡管在《日記》中,我們看到竺可楨幾乎一有機會就向各方面表示自己辭去校長一職的愿望和決心,但是,一回到學校,他就把自己的種種想法和不快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全力以赴投入工作?!盵2]300確實如此,作為一個學者,去承擔行政事務,在某種意義上是對自己學術生命的犧牲,這是需要有很大的學術倫理自覺和學術共同體意識的。當初中央研究院院長朱家驊擬設立民族學研究所,托傅斯年商請李方桂任所長,李方桂稱:“我認為,研究人員是一等人才,教學人員是二等人才,當所長做官的是三等人才?!?12)轉(zhuǎn)引自胡文輝:《現(xiàn)代學林點將錄》,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94頁。這當然也是學人專注于學術道路的一種自覺選擇,但相較而言,竺可楨這樣本身有杰出學術成就的學者去當校長,且長期堅持之,也確實是一種奉獻,因為優(yōu)秀的學術領袖的價值是怎樣高估也不過分的,所以作者總結(jié)竺可楨的經(jīng)驗認為:“這些基于一所大學的發(fā)展所提煉出來的理念、境界和情操,折射出現(xiàn)代大學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成長、發(fā)展所應遵循的基本規(guī)律和她的主持者所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zhì),對于正在致力于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中國高等教育而言,可以提供諸多方面的啟示和借鑒?!盵2]314-315像蔡元培、梅貽琦、張伯苓、竺可楨、李登輝等這樣一些中國現(xiàn)代大學建立期的領袖人物,他們確實具有某種程度的范式意義,是后來者難以望其項背的,作者的關注點有很敏銳的地方。但也需要注意的一個事實是,這代知識精英都是在那樣一個中西文化激蕩、碰撞與交融的語境中被培養(yǎng)出來的,他們的成就并非完全不可復制,但首先需要理解他們所成長和養(yǎng)成的那種具體語境,當然還有這里所凸顯的個體的人格、意志和精神。
竺可楨的一生由于長期居于中國現(xiàn)代大學與學術場域的高位,所以有機會結(jié)交各類學人,包括海外學者如李約瑟(Joseph Needham)、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魏特夫(Karl August Wittfogel)等,譬如他就曾記錄下與費正清的交往:“上午閱費正清《美國和中國》(1948年出版)一書。其中論及人口問題時關于18世紀自康熙迄嘉慶一百年間中中國人口增三倍一節(jié),謂系此時適在包谷、紅薯等自美洲傳入。余憶兩年前余在劍橋,至費正清家茶點時,曾以此意告之,不度竟亦將此意載入書中也。余有此意曾于民卅一二年與張蔭麟談及,渠深以為然。后再《讀書通訊》中見書評,提及某書中已述及此,現(xiàn)已忘在何書矣?!盵10]215-216如果我們看一看費正清這部大名鼎鼎的《美國與中國》的話,他在分析清代中期人口增長時,在和平環(huán)境之外,強調(diào)了糧食增加的因素:“糧食供應的這種增加,可能一半是由于耕地面積的增多,特別是由于有很多人移居到中部和西部各省,一半是由于生產(chǎn)率提高,農(nóng)民能在單位面積的土地上種出更多的莊稼。這一技術上的進展采取了多種形式:最重要的是不斷從南方引進早熟稻種,使雙季收獲成為可能。此外從南北美洲也引進了新的作物,如玉米、甜薯以及花生和煙草……”[11]160。這確實是一個饒有趣味的學術史現(xiàn)象,值得進一步考證之,這意味著跨學科、跨文化的學者交流確實可能對學人思想觀念發(fā)生較大的刺激和作用。從另一個方面來看,我們會意識到,竺可楨的學術史意義也絕對不可小覷,他的大學領袖地位是建立在其深厚的學養(yǎng)和學術地位基礎上的,此點不可不察。
日記作為一種特殊的歷史材料,它典型地反映出作者的心路歷程,是后來者探究個案、追索其精神軌跡的最佳史料之一,當然其中也可能存在陷阱,史家需要冷靜對待、客觀處理,這就要求我們能將個案放置在歷史語境之中進行還原,參證以各類材料,庶幾可以更近原相。譬如人文學界對劉大鵬日記關注頗多,或?qū)⑵渲糜卩l(xiāng)村社會史語境,或凸顯個體災害史的線索,甚至更另辟蹊徑,將文學與歷史視域相融合,從“鄉(xiāng)村演劇”角度考察“社會變遷”與“民間傳統(tǒng)”的關系,均頗有發(fā)現(xiàn)(13)王先明:《“非農(nóng)化”趨向與鄉(xiāng)村危機的另一面相——基于《退想齋日記》(稿本)的一個學術思考》,載《史學月刊》2020年第7期,第78-86頁;行龍:《個體災害史:中國災害史研究中的重要視角——從劉大鵬〈退想齋日記〉說起》,載《河北學刊》2020年第5期,第9-14頁;韓曉莉:《社會變動下的鄉(xiāng)村傳統(tǒng)——〈退想齋日記〉所見清末民國年間太原地區(qū)的鄉(xiāng)村演劇》,載《史學月刊》2012年第4期,第92-98頁。;胡適雖是名人,但對其日記研究反而不算很多,馬兵考察胡適留美日記中的“文學生活”,歐陽哲生則從版本史角度切入,揭示其作為五四新文化的文獻史意義,甚至從日常生活史角度進行整體考察,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14)馬兵:《1910—1917:胡適留學日記中的文學生活》,載《東岳論叢》2017年第10期,第147-151頁;歐陽哲生:《一部新文化的珍貴文獻——〈胡適留學日記〉版本源流及其文獻價值考》,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第98-104頁。另參考:歐陽哲生著:《胡適的北京情緣——一個新文化人的日常生活史》,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21年版。。從以上例證來看,引入跨學科視角自然可以呈現(xiàn)新的問題關注點,尤其是學者能立足自身所長,同時兼顧研究對象的主要面相,則往往可以別出手眼;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分析教育史視角也同樣可以對文史學界的日記研究有補充糾偏之功用,因為作為社會分層和個體學養(yǎng)形成過程中具有樞紐性意義的教育環(huán)節(jié),確實具有重要的規(guī)訓作用,也是文明史進程里不可忽略的核心要素。當然如何才能貢獻出更有學術分量和啟發(fā)意義的研究成果,仍是考驗學者的難題。
總體而言,作為一部閱讀札記,此書以教育史為切入點,始終把握“教育”的核心要義,爬梳材料、理解對象、弘揚精神,無疑是一部開卷有益的精品。它尤其滲透著作者本身的閱讀體驗,也有助于引導我們進入那個時代的“日記世界”。就學術研究而言,這部札記則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進入更為廣闊的“歷史語境”的一扇小門,可以循此而入,但廣闊的大千世界則仍需來者自由探索。我們必須要追問的,則是那代知識精英在內(nèi)憂外患的時代語境之中究竟要回答什么樣的問題,又在多大程度上完成了歷史使命?而在西方現(xiàn)代性舶來的過程中,東方現(xiàn)代性又在何種程度上借助這些精英人物得以形成?或許,我們始終還是在行程之中,那代人只是因云際會,掀起了現(xiàn)代中國的“啟蒙運動”,而真正的“文藝復興”(胡適稱“五四”為中國的文藝復興,不確),乃至全球化時代的“人類大同”,仍在歷史前方等待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