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和小黑狗

敏奇才

奶奶在世時常講一些動物與人之間親近友善的故事；也講一些動物與動物之間親近友愛的故事。

奶奶講的故事里的那些動物主要是一些野生的。它們都和人一樣有著一顆善良的心，尤其是講到一只野狐住在我家堆放雜物的窯洞里，喂養(yǎng)大了一窩狗崽的故事，讓人感動不已。其實(shí)，有時候人還做不到那一點(diǎn)，但一只野狐卻恰恰做到了。

小時候聽到這樣的故事時，常常感動得流淚不止。聽完后問奶奶那些讓人喜愛讓人感動的野狐去了哪兒時，奶奶卻沉睡在了她的夢鄉(xiāng)里，讓人浮想聯(lián)翩。翌日便和聽了故事的人一道到那深山或是山崖下面的窯洞里去尋覓，或是在那山林里去偶遇。

她講得最多的是一個狐母的故事，常常講常常讓人感動，我懷疑奶奶講的這個故事跟我家那條看家護(hù)院的狗故事是一樣的，但當(dāng)我后來向奶奶求證這個問題的很多細(xì)節(jié)時，奶奶早已離開我們沉睡在了地下，把思謀的無限空間留給了無限遐想的我們。

狐母生養(yǎng)

奶奶說，狐母是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春夜里生養(yǎng)的，我家的那條母狗也是在一個春夜里生養(yǎng)的。

奶奶說那窩野狐就出生在我家屋后那段白土陡崖下西頭的窯洞里。恰巧，那段白土陡崖下的東頭拴著我家那條母狗，崖畔下掏著狗洞。母狗是懷了狗崽的，隨時有可能在狗洞里下崽?？稍趺淳陀幸昂诖讼箩棠?。確實(shí)令人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但奶奶說，野狐就是在那里下崽的。

屋子后墻上裝著一個很小的偏門，只能容一個人進(jìn)出，出了偏門，走過一段菜地間留出來的小路，就到了崖下。崖上長著稠密的白刺，白刺叢里盤住著幾窩紅雀。在春天的早上，紅雀放開嗓子像唱歌一樣清凌凌地唱著“西湖水鏡”，把人從清晨的睡夢中叫醒。崖頭的白刺叢里也住了幾窩鈴鐺雀，公雀一天到晚清脆地唱著歌兒，母雀靜靜地趴在窩里孕育著小鈴鐺，見了人不驚也不飛，像只死雀，有時候吹過一陣猛烈的大風(fēng)，雀窩隨著刺枝搖晃，它像蕩在搖籃里，更不驚不飛。就這白刺上的紅雀也曾有人打過它們的主意，一只叫聲優(yōu)美的紅雀能賣好幾千元呢。所以在崖畔下用粗鐵絲扯了一條長長的浪繩，拴著我家的那條母狗，以此來驚嚇打那幾窩紅雀主意的閑人。

在那陡崖下西頭，奶奶還掏了一個能躬身進(jìn)入的窯洞，是堆放雜物的，距離狗窩不是太遠(yuǎn)。

在那個空蕩蕩的窯洞里，奶奶堆放著一些不太需要的東西，用勚后卸掉的圓頭鏵片，磨成新月樣的彎鐮，吃土吃成彎月似的鐵锨，刨土刨成禿刃的镢頭，像彈弓杈樣的枯杈，飽經(jīng)滄桑布滿裂紋的榔頭，裂了筋骨的擔(dān)子，禿骨爪樣無梢葉的掃帚和用爛的背篼之類的農(nóng)具，她舍不得將這些東西扔掉或是燒火，放在那里完全是為了一種久遠(yuǎn)的念想。

其實(shí)那些廢物放在那里是很擋路的。

但這些東西畢竟是她用順手了的，過段時間，她都要過去看一眼。從那些舊物上思謀過往的日子，思謀酸甜苦辣。

一天早上她過去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窯洞里那個破舊的爛背篼跑到了窯洞外面。奶奶很是奇怪，難道背篼長了腿會跑路。奶奶決定過去看個究竟。

奶奶穿過菜地到崖畔西頭一把提起了那個破舊的背篼，見只狗樣的東西跑了出來，火紅的尾巴長長地掃在地上，忽地竄出了菜園子，像道火光翻過園子墻一閃就不見了蹤影。

奶奶發(fā)現(xiàn)扣背篼的地方，有堆零零碎碎的毛發(fā)，像狗毛又不像狗毛。

幾只紅雀叫得很歡，聲音清脆而空靈地在崖畔上蕩漾，聽著讓人身心愉悅，心情舒暢。

奶奶看著堆在地上的毛發(fā)就想是誰家的狗可能要在我家的崖畔下下崽?？赡棠桃幌氩粚?，誰家的母狗下崽，除非是野狗，要不然它是不會跑到別人家去下崽的。

奶奶決定在第二天清晨過去再看個究竟。

第二天清晨，奶奶背著背篼到屋后去抱燒水做早飯的干草。突然記起了昨天看到的那條拖著長尾巴的狗的事。當(dāng)時奶奶就想，昨天的時候，那地方扣著背篼呢，那今兒個沒有扣背篼看它到哪兒叨毛盤窩呢。奶奶找了一圈，發(fā)現(xiàn)那長著紅毛的長尾巴狗竟然跑到那個堆雜物的窯洞里盤了窩。一夜之間，那長尾巴狗不知是從哪兒叼來的毛發(fā)，竟然粗糙地在窯洞的墻角盤了一個窩，周圍用尾巴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像掃帚掃了似的。

奶奶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一會兒，就不敢靠前了。她知道動物都是有靈性的，也是和人類有距離的，如果有人動了它的窩或是動了它的崽，留下了人的氣息，它們就會棄窩或丟下幼崽另覓新窩而去。這是一個殘酷的選擇，也是一個無可奈何的抉擇。

有天清晨，奶奶又去抱燒火的柴草時，那只狗樣的東西像團(tuán)火球竄出了窯洞，依然拖著長長的大尾巴。奶奶終于看清是一只野狐，靈巧地躍過墻頭，像陣風(fēng)火紅火紅地刮過了崖畔，鉆進(jìn)不遠(yuǎn)處的樹林里不見了蹤影。

野狐在崖畔下窯洞里盤了窩是準(zhǔn)備下崽呢。那些年社會上還沒有禁絕槍械，獵人們時常早出晚歸，背一桿老土炮或鋼砂槍，追兔攆雞，獵狐打狼，用野生珍貴的皮肉來換取生活的必需品。在村莊附近沒有野雞、野兔之類野生活動的蹤跡，更沒有野狐野狼之類的大個頭野生的活動軌跡。野生都被獵人追攆到了無人煙的林子里去了。其實(shí)，就是沒有人追攆，它們也會逃之夭夭，因?yàn)檗r(nóng)人要耕作，就養(yǎng)了牛馬驢騾；因?yàn)橐獢€糞，所以家家都養(yǎng)有一群羊。每家一頭?；蛞黄ヱR或一頭驢子，每天放過來踏過去，山上的野草都來不及長，就被牛羊等家畜挨著地皮吃光了。不像現(xiàn)在，牛羊不養(yǎng)了，山上的草長成了林，就連無人住的人家的門洞里都長了草，草根都長到了堅(jiān)硬的路基下面，有種吃透路基的架勢。

草木一茂盛，那些遠(yuǎn)行的野生又都回到了昔日的故土，膽大的野生還進(jìn)門竄戶在無人的空地上筑巢盤窩，與人和諧共處了。草木長起來的同時，國家也全面禁絕了槍械，斷了人類謀取野生皮肉的念頭。

奶奶見到的這只野狐是在村莊的植被恢復(fù)之后才進(jìn)入村莊的。也許在莊外的崖畔下下崽哺育后代對野狐來說有著無法預(yù)料的危險。晝夜亂竄的野狼野狗會時刻惦念它的幼崽，讓它無法安心養(yǎng)育后代。所以它選擇了我家崖畔下現(xiàn)有的窯洞，而且不遠(yuǎn)處還有那條兇惡的母狗在看家護(hù)院，其他野生是不敢來的。野狐也許正是看中了這點(diǎn)。

奶奶不敢打擾野狐，不敢前去查看，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幾眼就抱著柴草回到了灶房。

其實(shí)，那只野狐是一只雌狐，瞅準(zhǔn)了我家窯洞的安全而產(chǎn)崽的。

不幾日，奶奶再去抱柴草時，聽到了窯洞里狐崽兒嗷嗷待哺的叫聲。

奶奶老遠(yuǎn)看了一眼，一窩七只狐崽擠在一起，瞇著眼像我家那年春頭上生下的幾只狗崽一樣，麻乎乎的，聽見人的動靜就互相擁擠著叫了起來?？磥硎丘I了，母狐一定是外出覓食去了。這時候的母狐一定是最辛苦的了，它得晝夜不停地出外覓食，將有限的能量轉(zhuǎn)化為充盈的奶水喂給嗷嗷待哺的崽兒。

我家那條拴著扯了條浪繩的母狗也是腆著肚子，撕扯著身上的毛鋪在了窩里，丟在墻角的那件破爛得不成樣子的皮褂子被它拖回了窩，它也準(zhǔn)備下崽了。

一天清晨，奶奶去崖畔下的洋芋窯里掏洋芋時，發(fā)現(xiàn)扯著浪繩的母狗靜靜地臥在窩里，長長的浪繩上沒有了鐵環(huán)的摩擦聲。奶奶心想，這狗兒也有安靜的時候。見奶奶走近時它齜牙咧嘴地好像有些許的不情愿。

奶奶看見了它空癟的肚子，于是笑著說，我家的狗兒坐月子了。奶奶轉(zhuǎn)身走進(jìn)灶房，給坐月子的母狗端了一大碗熱食。見奶奶端來了熱氣騰騰的熱食，母狗才收起了它齜牙咧嘴的樣子。

奶奶趁空瞅了一眼，五只小狗肉唧唧地擠堆在一起，也都瞇著眼。母狗邊吃邊回轉(zhuǎn)身看它的狗崽，滿眼的愜意，像生了孩子的年輕媳婦們充盈著滿滿的幸福感。

狗崽狐母

在狗崽還沒有睜眼觀望這個世界的時候，不知是誰家不堪老鼠的襲擾放了老鼠藥，吃了老鼠藥的老鼠越過了我家的院墻和場墻，慌不擇路跑到了崖畔下，被母狗逮住了好幾只。母狗正是需要營養(yǎng)的時候，逮一只吃一只，連續(xù)吃了三四只，吃了被老鼠藥鬧糊涂的老鼠后母狗終于把自己也鬧糊涂鬧傻了，最后寸腸俱斷，死于非命。

母狗死時，鼓著眼盯著窩里的狗崽叫聲凄絕慘厲。絕望至極地在狗窩里用前爪刨了個大坑，最后口吐白沫，蜷著死在了那些狗崽面前。

母狗死后，嗷嗷待哺的五只小狗崽就成了沒娘娃，餓得東倒西歪，蜷縮著擠在一起嘰嘰地叫著。還沒有睜眼看到這個世界的美好，也沒有正眼瞧過它們的狗母，卻和它們的狗母陰陽兩隔，成了斷了狗奶的幾只孤狗。它們的叫聲弱弱地穿行在崖畔下的園子里，讓人憐憫，也讓人心疼。

奶奶試著用喂嬰兒的奶瓶裝了羊奶去喂幾只嗷嗷待哺的狗崽?？伤鼈儏s簇?fù)碇怀匝蚰蹋屇唐恐械蜗聛淼难蚰倘我鉃⑻?，也不咽一口?/p>

奶奶實(shí)在是沒有辦法了，央人把它們抱養(yǎng)走。可誰會抱養(yǎng)一只連奶都不會吃的狗崽呢？沒有人會操那個心。很多人連自己的兒女喂奶都嫌麻煩呢，誰還有那個耐心去喂養(yǎng)一只既沒有睜眼也不會吃奶的狗崽呢。

奶奶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沒有人答應(yīng)領(lǐng)養(yǎng)。奶奶在村里人前人后討了個沒趣。

要是那些狗崽再不吃奶，不是餓死也得凍死。

奶奶搬了條凳子坐在崖畔上，看著冷冷的狗窩陷入了沉思。她自從嫁到這個家里以后，還沒有讓一只羊啊雞啊餓死過凍死過。那些在臘月里下了羊羔的母羊，在開春的二月里吃了剛冒出地皮的草芽子，一時拿捏不住淌了幾天黑屎，突然臥倒在地上站不起身?？伤难蚋徇€在吃奶當(dāng)中，奶奶就當(dāng)羊羔的媽媽，嘴對嘴喂羊奶，也喂嚼碎炒熟的大豆，硬是把一只只看著活不過來的羊羔子救活了。

可現(xiàn)在這幾只狗崽不吃羊奶，面食更不吃，他還真沒有辦法喂活這幾只狗崽了。

那只野狐不時地翻過院墻跑進(jìn)來，給它的那幾只狐兒狐女喂狐奶。喂奶時幾只狐兒狐女興奮地叫著、爭著，爭先恐后地吮吸狐母的狐奶。

那幾只狗崽的叫聲越來越弱，越來越小。

奶奶看著可憐，拿了張羊皮鋪在了那幾只狗崽的身下。她想，它們已經(jīng)餓著再甭叫它們凍著。聽天由命去吧。奶奶說著離開了狗窩。

那天晚上，奶奶沒有好好地睡著，一直處在半睡眠狀態(tài)之中。

天剛亮，地上還麻乎乎的。奶奶趕緊到崖畔下的狗窩里瞅那幾只狗崽。

狗窩里的狗崽全不見了。羊皮干干凈凈地放在狗窩里。奶奶在狗窩周圍查看了一圈，還是不見那幾只狗崽。它們自己爬出了狗窩還是被什么東西吃掉了？它們自個爬出狗窩的話，肯定是爬不遠(yuǎn)的。要是被什么東西吃了，那會留下痕跡的?？涩F(xiàn)在沒有任何痕跡表明它們被什么東西吃掉了。

奶奶站在狗窩邊百思不得其解。

窯洞里野狐崽兒的叫聲吸引了奶奶的目光。決定過去瞅一眼窯洞里麻乎乎的狐崽。奶奶剛要邁步，只見下了七只狐崽的野狐，飛煙樣地鉆出了窯洞，迅疾地跨過園子墻消失在了田野里。

奶奶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看到窯洞里的狐崽竟然多出了幾只，亂亂的擠在一起，互相擠壓著。

這就奇怪了，原來的七只狐崽竟然成了十二只。奶奶再一細(xì)瞧，原是狗窩里的那五只狗崽卻跑到了狐窩里。那些肉唧唧的東西，才睜開眼，還沒有見到這個世界的美好，狗母死后又餓了一天，它們連挪一下的勁都沒有，怎么就爬到了野狐窩里呢。肯定是被野狐叼到自己窩里的。

奶奶悄悄看個究竟。

野狼是家狗的老舅，所以把小狼崽放進(jìn)狗窩吃狗奶時，狗會照看得一絲不茍。也有人見過野狼養(yǎng)大過土狗的事。但就是沒有人見過野狐會養(yǎng)狗崽，這絕對是一個奇聞。

那只火紅的野狐翻墻出去的時日久了，不知它丟下狐崽干什么去了。

吃過早飯，奶奶來到白土陡崖東面原來狗窩那兒，背了個背草的大背篼，倒扣著把自己悄然藏在了里面，坐在她給狗崽鋪過的那張羊皮上，從背篼的竹縫里看窯洞里的狐崽。

外面的太陽從背篼的竹縫里駁斑地透進(jìn)來，輕撫著奶奶的身心。

奶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窯洞門口，她想那野狐到底是怎樣喂養(yǎng)狗崽的。

奶奶知道，野狐是雜食動物，它餓急了啥都吃。不是太餓的時候，它會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掏只田鼠，叼只野雞，追只兔子，偷只家雞。偷家雞得冒一定的生命危險，要是被雞主知道了，會在它經(jīng)過的路上裝幾個夾子，放幾條絆繩，有時也會故意丟一片雞肉或一根雞腿，上面抹上老鼠藥，想方設(shè)法藥死它。說是野狐賊精，但在人類面前，它們都不是對手，難以逃脫人類的捕滅。不過這只野狐卻從來沒有叼過奶奶養(yǎng)的任何一只雞。秋冬季節(jié)，肥肥胖胖的雞們在后園子里漫步散心。在萬物生長的春季里，幾只母雞領(lǐng)著各自孵化的小雞，在后園子里的空地上捉蟲刨食啄嫩草芽吃，也沒見小雞少過。假如小雞少了，那一定是旋在虛空里的老鷹趁小雞躲藏不及而叼走了。一窩小雞要長大，讓老鷹叼走幾只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奶奶坐在大背篼里面，窺探著外面的世界，窺探著狐母和它的狐兒狐女們，還有那幾只嗷嗷待哺的狗崽。

后園子那堵墻的豁埡處一道紅光一閃，那只野狐弓著腰嗖嗖幾步就竄到窯洞里，挨個嗅了嗅它的狐兒狐女和那幾只狗崽，隨后躺倒在地上，用嘴攏用爪子刨，把狐兒狐女和狗崽都收攏在了它的身下，然后靜靜地喜看它們吃奶。這時候的野狐像喂養(yǎng)了無數(shù)個兒女的女人，用它長長的尾巴輕掃著身下的狐兒狐女和狗崽，閉了眼，沉浸在幸福當(dāng)中。在這個世界上，作為母親最幸福的事也莫過如此。

奶奶看得渾身發(fā)熱，陣陣激動，一行清淚嘩地流在了胸前。偉大的母愛，就是這個樣子的。人是這樣的，動物也是這樣的。而且眼前的這只野狐比我們?nèi)祟愡€要偉大，它竟然喂養(yǎng)了五只也許與它的家族終生為敵的狗崽。

奶奶后來常給我們講，并要求我們在今后一定要善待一切有氣之物。她說一切有氣之物都是有靈性的。

奶奶一顆緊懸的心總算放下了。

自從野狐在后園子里安了家，生養(yǎng)了狐兒狐女，一并喂養(yǎng)了狗崽后，奶奶就不讓我們到后園子里去玩了。其實(shí)，那時候我們是不知道野狐在后園子里安了家并生養(yǎng)了狐兒狐女的事。

當(dāng)那些狐兒狐女和狗崽快要喂養(yǎng)大了的時候，奶奶留下了一只黑狗崽，把其余的四只送了人。這回，奶奶抱著已睜開了眼睛，還能吃面食的狗崽送人時，再也沒有人推辭說不要了。因?yàn)楣穬阂呀?jīng)能在地上自由地跑著自己吃食了，不需要特別的照顧。用奶奶的話說是好養(yǎng)了。奶奶把這些狗崽送人的目的是讓那些狐兒狐女快點(diǎn)長大，再不然，七只小野狐加上五只狗崽，野狐的奶水已供不應(yīng)求了。野狐要有足夠的奶水，那它就得不斷地進(jìn)食，它進(jìn)不了食的時候很有可能要做偷雞摸狗的事。這是奶奶最擔(dān)心的事。野狐一旦做出了這些壞事，就會有人跟蹤它的行蹤，用人的智慧給它下絆子，置它于死地。

一些吃剩的雞腿、羊肋、干饃饃、剩飯，奶奶悄悄地端來倒在了原來的狗食槽里。在野狐出去覓食，小野狐和小狗崽饑餓的時候，小狗崽竟領(lǐng)著小野狐走到狗食槽里吃奶奶留給它們的吃食。

在小兒們爬墻的豁埡處，奶奶砍了一捆酸刺罩住，不讓那些閑得無聊的小兒們翻墻到我家后園子里來。只留了野狐進(jìn)出的那處豁埡。那處豁埡已被野狐的皮毛刷得亮亮光光的，像我們時常翻越的那堵學(xué)校墻一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時常翻越那里。

狗弟狐兄

那一窩小野狐和一只狗崽在奶奶和狐母的照看喂養(yǎng)下，長得很快。白天，天晴的時候，它們就在后園子里追逐、戲耍。

奶奶說，小野狐和狗崽出窩玩耍了幾天后，狐母不是早上叼來了一只野雞就是下午叼來了一只田鼠，扔在園子的空地上或是窯洞口，讓小野狐和小狗崽撕咬著吃。小野狐和小狗崽也不顧鼠毛和雞毛，用力撕咬，吞咽，填著肚子。

奶奶還說，小野狐和小狗自己能吃食，說明狐母要給它們斷奶了。狐母一斷奶，小野狐就得離開窯洞。這里只不過是它們臨時的生養(yǎng)之地，它們的生存之地在遠(yuǎn)方的大山里。

那只小黑狗也得留下來，它跟著野狐將是一只異類，它的命運(yùn)是終生和人生活在一起，生活在這個不大的后園子里，繼續(xù)狗母的事業(yè)，看家護(hù)院，終老一生。

奶奶悄悄把它抱到前院里，用條小繩子拴了起來。被繩子拴著的小狗不耐煩地叫了幾天，叫得讓人有點(diǎn)難過。夜晚，后園子里傳來了陣陣像嬰兒般哭叫的聲音，那是狐母的叫聲，它在尋覓，它在找尋，它在叫回小狗。可它哪里知道小狗從此將與它們天各一方，也許再也無緣相見了。

春天完了。

后園子里的蔬菜也慢慢地起身了，綠汪汪地罩住了裸露的地皮。

小黑狗已習(xí)慣了被小繩拴著，吃了睡，睡了吃，安安靜靜地在那片小天地里成長。

后園子窯洞里的小野狐長得像模像樣，把草垛下躲了多日的幾窩小老鼠被它們嗅著一個不剩地刨挖了出來，吃掉了。

奶奶后來念叨著對我們說，要是狗早就分窩了，但野狐還在我家的窯洞里住著，沒有分家的意思。弄得我家把窯洞跟前那片地空了很久。母親說要種幾壟蔥過冬時吃，奶奶不讓種，說讓它空著；父親說起種些綠頭蘿卜，秋后腌蘿卜干，奶奶還是不讓點(diǎn)。那片空地就長了些雜草，一直荒著，荒到夏天的時候。奶奶說可以在那片空地上種些東西了。父親和母親笑著說，荒著去，明年再種。今年再趕不上時候了，只能種些白菜，可白菜種得夠多的了。

奶奶笑了笑，算是默認(rèn)了。

其實(shí)，奶奶一連好幾天都沒有見到狐母和那些小野狐了。原來，它們分窩走了。小野狐一分窩，狐母有可能要孕育新的生命了。

后園子里一下子顯得空蕩蕩的，沒有奶奶的牽掛了。

奶奶只好把小黑狗牽了過來，拴在了拴它母親的那個拴狗樁上。小黑狗被牽到后園子里來的時候，那個興奮，那個愉悅，無以言表。

小黑狗被拴在拴狗樁上，直直地望著窯洞，像在召喚著與它一起喝狐奶長大的那些狐哥狐姐?？伤鼈儏s一去不復(fù)返，在大自然的深處尋找它們的幸福去了。

小黑狗就這樣望著、成長著。寂寞了的時候，它會似狗似狐狂躁地叫上幾聲，把它那奇怪的叫聲在黑夜里傳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遠(yuǎn)山里，偶爾也有野狐像嬰兒哭叫似的呼應(yīng)著。聽到野狐的呼應(yīng)，小黑狗就興奮地圍著拴狗樁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掙脫那根拴它的細(xì)繩。

日子一晃就到了秋天，萬物成熟了。

莊稼地里的莊稼沉醉在秋天的喜悅里。這時候，奶奶突然生病住進(jìn)了醫(yī)院。拴在后園子里的小黑狗一直由奶奶操心，別人也就忘記還有那么一只狗在后園子里被拴著。拴著的狗沒有人記著那是非?？膳碌囊患?。一天兩頓狗食那是按時要給的，可奶奶一住院，誰也沒有記起后園子里被拴著的小黑狗。

奶奶在醫(yī)院里的時候，還對家里說起過被拴在后園子里她的狗?？杉依锶艘贿吤χ傩哪棠蹋贿吤χ崭钋f稼，竟然把在后園子里拴著的小黑狗給忘了，忘得一干二凈。

等到奶奶住了七天醫(yī)院出院后，經(jīng)提醒，一家人才記起了被拴在后園子里的小黑狗。

父親和母親趕緊到后園子里去看。他們當(dāng)初的想法是，小黑狗肯定被餓死了，得趕緊過去解開埋掉，要不然奶奶知道后要大罵幾天的?？僧?dāng)過去看的時候，小黑狗活得好好的，沒有太挨餓。只見狗窩附近散落著一些野雞和嘎拉雞的毛。父親和母親就奇怪小黑狗被拴著怎么還就抓住野雞和嘎拉雞吃了呢。他們想肯定是哪里的野狗給小黑狗叼來的野雞和嘎拉雞。

他們決定看個究竟。

深夜里小黑狗發(fā)出了似狗似狐的叫聲，遠(yuǎn)山里傳來了野狐的回應(yīng)。

小黑狗的叫聲越來越激越，遠(yuǎn)山里野狐的回應(yīng)也越來越近。

父親拿了手電筒，站在后院的小門洞那兒，看著后園子里的動靜。時候不大，只見一只狗樣的野生嘴里叼著東西翻過后園子墻，把東西拋給了小黑狗。父親拿手電筒一照，那個狗樣的東西拖著長尾巴嗖地一下躍過墻頭，一晃就不見了。這時父親才看清楚是一只野狐叼著一只嘎拉雞喂小黑狗呢。

父親就很奇怪地回屋向奶奶說起了野狐叼著野雞和嘎拉雞喂小黑狗的事。

奶奶聽了嘿嘿地笑個不停。“我家后園子的窯洞里就住著一窩野狐呢。是這窩野狐的狐母喂養(yǎng)大了那窩死了狗母的小狗。它們是一窩吃著狐奶長大的奶親?！?/p>

父親笑著對奶奶說道：“怪不得您不叫我們在后園子窯洞前面種菜，原來是這種情況。您說那里有窩野狐住著不就得了?！?/p>

“我一說，你們這個過去瞧一眼那個過去摸一把，不就驚著野狐了。野狐本來就是小膽子野生，是驚不得的。再說人的氣味也會讓野狐棄窩遠(yuǎn)走的?！蹦棠滩[了眼笑著說。

奶奶慢慢挪下炕，拄了一根棍子，說她得看看她的小黑狗兒去。看餓瘦了沒有。

一家人跟著奶奶往后園子里走去。

后園子里黑得摸不著東西，小黑狗臥在黑洞洞的狗窩里，一對狗眼明晃晃的像兩顆天上的星星。

奶奶蹲下身，摸了摸激動著跳躍的小黑狗，壓低聲音說：“是誰喂你的？是你的狐母還是狐兄狐姐？”

“現(xiàn)在有人操心你了，你就多吃點(diǎn)東西。再不要被餓著。”奶奶撫著小黑狗的頭，像對一個吃奶的嬰兒說著話兒。

激動的小黑狗突然安靜了，遠(yuǎn)山里傳來了野狐的叫聲，忽遠(yuǎn)忽近。

小黑狗的狐兄狐姐惦念著它們的狗弟。

奶奶躺在炕上，閉上眼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個世界上人類不但有血親也有奶親，動物也有血親和奶親。我原來不相信動物之間有奶親，但我現(xiàn)在相信了，也親眼見證了。”

但誰能說清楚野狐和狗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呢？恐怕沒有人能說清楚。

只有我奶奶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