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瑪曲觀黑頸鶴

賈國勇

快樂了，黑頸鶴就開始跳舞。

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是個值得快樂的地方，黑頸鶴可以沒有理由地快樂起來。比如不遠處的那只黑頸鶴，剛剛還在辛勤地筑巢，突然之間就停了下來，仰起頭環(huán)顧四周，發(fā)出了“嘎、嘎、嘎”快樂的鳴叫聲。在我的印象里，鶴的叫聲應該是洪亮的，激昂的，這只黑頸鶴的叫聲卻極度低調(diào)，情意幽婉，就像一位美麗的少女在面對情人時輕輕吟唱，訴說著思念，訴說著愛情的甜蜜。在這鮮花爛漫的春天，水草豐美的濕地，歌聲如天上的云朵悠然悠揚，如水一般輕輕地流淌。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xiàn)了，在少女黑頸鶴聲聲呼喚中，一只雄壯的黑頸鶴走了過來，高傲地仰著頭，像一位高貴的王子，伸頸向上，利喙指向天空，邊走邊發(fā)出響徹天空的叫聲，“嘎嘎、嘎嘎、嘎嘎……”

悠閑自在的云朵飄浮在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天空，腳步是那樣從容。中原地帶的云朵腳步總是匆匆忙忙的，高高地懸掛在天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更可怕的是那些厚厚的烏云，帶來駭人的雷電，猝不及防，把人淋得濕透。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云朵非常低，閉上眼睛似乎可以感覺到云朵拂面，是那樣輕柔，那樣清爽。遠處的雪山出奇地寧靜，一只蒼鷹在湛藍的天空盤旋，陽光透過云朵灑出了一道道金色的光線，為雪山披上了金色的鎧甲。蒼鷹在這些金色的光線之間穿梭著，或自在盤旋，或奮力爬升，或疾速俯沖，或悠閑地滑翔。一陣陣悠長的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帶來了慈悲清涼；在管、笛、笙、鑼的烘托下，低沉、蒼涼、悠揚的銅欽聲穿透天地而來，沉浸于清凈安寧、莊嚴肅穆的光明祥瑞，體驗著“山含瑞氣，水帶恩光”的美妙境界，收攝浮躁渙散的心神，怎能不讓人心生快樂？

看到王子黑頸鶴到來，少女黑頸鶴非常高興，迎著王子黑頸鶴走了過去，其步態(tài)輕盈，欣喜若狂溢于言表。王子黑頸鶴圍著少女黑頸鶴翩翩起舞，剛剛開始的時候，少女黑頸鶴似乎并不在意王子黑頸鶴殷勤的舞姿，它高高地仰起頭顱，如故鄉(xiāng)俗語所說“不拿正眼瞧上一眼”。面對少女黑頸鶴的矜持，王子黑頸鶴明白獲得愛情必須付出努力的道理，更加賣力地跳起舞來。它邊跳邊向少女黑頸鶴靠近，時不時地用頭顱在少女黑頸鶴的脖頸上摩擦，希望引起少女黑頸鶴的注意，似乎在說：“你看我跳得可以嗎？”這個時候的鶴舞是粗獷的，王子黑頸鶴根本不會在意腳下的泥沼，深一腳淺一腳，腳步踉蹌，張開翅膀拼命地舞動著，拿出了全部的力氣，唯恐失去少女黑頸鶴的愛情。或許受王子黑頸鶴的感染，幾只成年鶴也慢慢地圍了上來，每當王子黑頸鶴舞動雙翅時，它們都會齊聲發(fā)出鳴叫，為王子黑頸鶴叫好。一只正在尋找食物的黑鸛停下了腳步，呆呆地看著這群黑頸鶴，莫名其妙，它怎么知道這里在講述著愛情故事？大腹便便的斑頭雁趁熱鬧似的想走近黑頸鶴群，看了好半天，突然張開了長長的嘴巴，“呱呱、呱呱”地叫了起來，給人的感覺極度聒噪。一只壯碩的黑頸鶴虎視眈眈地走了過去，煩躁地拍打著翅膀，表示驅(qū)趕之意，斑頭雁就拍著翅膀飛走了。

王子黑頸鶴的真誠打動了少女黑頸鶴的芳心，終于接受了它的求愛。兩只黑頸鶴開始跳起“雙鶴舞”，它們先是邊走邊鳴叫著，聲音高低起伏，琴瑟和諧，鸞鳳和鳴。隨著它們的距離越來越近，翅膀就慢慢地糾葛在一起，腳下好似踩著探戈的曲子，同進同舞，配合默契，足可以稱之為天衣無縫。它們時而雙頸交纏，時而展翅偎依，時而引吭高歌，其修長的鶴腿，柔順的羽毛，還有頭頂紅色的寶石冠，儼然是盛裝出席舞會的伴侶，張開翅膀似舞裙衣帶飄飄，旋轉(zhuǎn)飛舞顯風流倜儻，怎么不讓人心生羨慕？這場鶴舞也就是十幾秒二十秒的時間，由于其舞姿優(yōu)美竟然讓我看得傻傻的，猶如觀看了一場盛大而漫長的舞會。翩翩起舞中的少女黑頸鶴突然彎下了腰，兩只翅膀抖動著發(fā)出了“哆哆，哆哆”的叫聲。王子黑頸鶴非常高興，抖動著翅膀“哆哆、哆哆”地回應著，同時從后面跳上了少女黑頸鶴的脊背，不停地扇動翅膀保持平衡。在眾黑頸鶴的祝福鳴唱中，享受了“巫山云雨”之歡的年輕黑頸鶴夫妻雙雙飛起，在天空翱翔，或伸長脖頸平行而飛，盡顯情侶同心協(xié)力；或一前一后你追我趕，盡顯情侶恩愛無比。最后，是少女黑頸鶴在中心位置，王子黑頸鶴圍繞少女黑頸鶴上下翻飛，可見其獲得愛情后的喜悅之情。兩只情侶黑頸鶴在飛行時你呼我喚，讓人不由得心中贊嘆，真的是神仙伴侶！

這是第一次見到黑頸鶴，不僅被它的美麗所傾倒，還有它們愛意綿綿的舞蹈，讓我深深地陶醉其中。時間是2012年5月。那個時候，還不叫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被稱作黃河第一彎景區(qū)。這年春節(jié)前，我剛剛從首都北京回到河南省的省會鄭州市，在一家民營企業(yè)擔任總經(jīng)理。因為企業(yè)在甘南藏族自治州建設了兩個水電站，我每年都要到這些水電站開展工作。在土門關(guān)水電站，辦公室主任道寶對我說，到了甘南藏族自治州，如果不去瑪曲游覽黃河第一彎景區(qū)，會給人留下永遠的遺憾。道寶是出生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瑪曲縣的藏族同胞，到水電站工作前，在一家文藝團體工作，性格豪爽，還會跳熱情奔放的藏族舞蹈。剛到土門關(guān)水電站的晚上，大家圍篝火而坐，邊吃用篝火燒烤的羊肉，邊觀看道寶的舞蹈，在我喝得非常興奮的時候，道寶如黑頸鶴一樣張開雙臂，圍著我旋轉(zhuǎn)跳舞，邊跳邊學著黑頸鶴的鳴叫。他還動情地唱起了倉央嘉措所寫的情歌：“美麗的仙鶴啊，請把雙翅借給我，不用飛得太遠，轉(zhuǎn)到理塘就回……”

瑪曲，黑頸鶴，格薩爾王，倉央嘉措，一系列的詞匯在我的腦海中集中，形成了一幅神秘的圖畫，我恨不得像黑頸鶴一樣飛到瑪曲，飛到黃河第一彎景區(qū)。

被稱之為鶴的鳥兒有很多種，黑頸鶴和丹頂鶴的外形和習性都十分相似，頭頂部都有一塊裸露的紅色皮膚，丹頂鶴名稱中的“丹”即來自此皮膚。不同的是，丹頂鶴的喉部和頸部為黑色，頭部的耳至頭枕為白色；黑頸鶴的頭部除眼后和眼下方有一小白色或灰白色斑外，頭部的其余部分和頸的上部約2/3為黑色。這就是因頸黑而稱之為黑頸鶴的原因。和丹頂鶴不同的是，黑頸鶴的愛情故事一直被人們稱頌：若夫妻一方死亡，另一方會選擇絕食自殺。即使沒有自殺成功，也會選擇孤獨一生，不會組成新的家庭。每年清明過后，冬天遷徙到亞熱帶高原的小黑頸鶴會回到自己的繁衍地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在這里尋找自己的“鶴生”伴侶。雌性黑頸鶴會擔當起孵化黑頸鶴寶寶的任務，雄性黑頸鶴不僅要為孵化期的雌黑頸鶴提供食物，還要承擔保護整個家庭的責任。我曾經(jīng)見過一只狐貍因為靠近了黑頸鶴的巢穴被雄黑頸鶴頻頻攻擊的情景：臥在巢穴中的雌黑頸鶴緊緊地護著腹下的鳥蛋不愿意起身，發(fā)出尖利的叫聲；天上的雄黑頸鶴不顧危險不停地向狐貍俯沖。曲高和寡稍不留意就有可能被狐貍擊中，但是，只要危險不解除，雄黑頸鶴就不停地發(fā)起對狐貍的攻擊，直至狐貍悻悻地離開為止。

因為身形美麗，因為對愛情的忠貞不渝，黑頸鶴在藏族文化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據(jù)藏族長篇史詩《格薩爾王傳》記載，王妃珠茉被巴扎那保國的霍爾王族黃帳王俘虜后，三只黑頸鶴帶著王妃珠茉的求救信，突破黃帳王的層層封鎖找到了格薩爾王，才有格薩爾王打敗黃帳王救出了王妃珠茉的故事；黑頸鶴還是格薩爾王的牧馬神，每當格薩爾王出征的時候，黑頸鶴就會發(fā)出銳利的叫聲，呼喚百里之外的神馬回到格薩爾王身邊。因此，除了“忠貞之鳥”的美譽外，藏族同胞還稱黑頸鶴為“高原仙子”“高原神鳥”。

喜愛瑪曲，喜愛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也喜愛黑頸鶴，從2012年到如今，已經(jīng)有十多年的時間，每年的春天我都會在道寶的陪同下來到瑪曲，來到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和黑頸鶴相會。我不僅僅見證了黃河第一彎景區(qū)向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華麗轉(zhuǎn)變，還親眼看著這里的湖泊濕地保護、草原生態(tài)保護與修復、防洪治理等生態(tài)治理項目一個個落地建設，生態(tài)環(huán)境得到明顯的改善，成為雪豹、猞猁、水獺、豺等野生動物頻頻出沒，黑頸鶴、灰鶴、天鵝、雪雞、藍馬雞、胡兀鷲、白尾海雕等野生鳥類自由翱翔的“世外桃源”。如今，每一次到瑪曲，我都會在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感受瑪曲草原的遼闊溫婉，欣賞湛藍的天空下，成群的牛羊自由奔跑，還有鑲嵌在草原上的湖泊清澈透亮……

一位朋友問我，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內(nèi)有這么多野生動物和野生鳥類，他們是怎么相處的？“想到這個地方每天都會發(fā)生血腥的屠戮，讓人不寒而栗！”這是一種誤解。按照標準的說法，自然保護區(qū)是指對有代表性的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珍稀瀕危野生動植物物種的天然集中分布、有特殊意義的自然遺跡等保護對象所在的陸地、陸地水域或海域，依法劃出一定面積予以特殊保護和管理的區(qū)域。在這里，對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保護是首要的，人們會采取相應的手段來保護珍稀瀕危野生動植物。從野生動物的習性來講，它們是不可能和野生鳥類和平共處的，弱肉強食的生存規(guī)則注定這里會發(fā)生血腥的屠戮。這正是自然保護區(qū)之美，我們因此可以感受到在自然界生態(tài)系統(tǒng)食物鏈的延續(xù)和更迭，為自然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科學地輸入能量而充滿勃勃生機。這里不需要人類過多的干涉，因為在物競天擇的原則下，野生動物和野生鳥類總能在生死攸關(guān)的生存環(huán)境中找到平衡的方法。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典型的高原沼澤濕地和完美的高原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為野生動物、野生鳥類營造了適宜生存的環(huán)境，吸引著越來越多的野生動物、野生鳥類來到保護區(qū)生活。十多年過去，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內(nèi)的生物鏈變得更加科學，野生動物種類越來越多，野生鳥類也變得愈加豐富。其獨特的自然條件，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豐富的食物資源，也為黑頸鶴遷徙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我第一次來到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時，這里的黑頸鶴還是寥寥數(shù)只，后來的數(shù)量都是每年成倍地遞增，越來越多的黑頸鶴選擇在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安家落戶或作為遷徙途中的中轉(zhuǎn)地，說明這里各項生態(tài)指標良好，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工作取得了實效。

進入9月末，中原的氣候還是悶熱難耐，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氣溫開始降至零下，保護區(qū)的濕地邊緣結(jié)上了薄冰，濃重的晨霜撲上各種各樣的植物凝聚成冰，大地就變成了晶瑩剔透的白色世界。往日里漫山遍野的格?；ㄒ呀?jīng)不見了蹤影，唯有俯下身來才能看到那些凋零的花朵，以及枯竭的草棵。在山坡上散步的時候，道寶辨認出冬蟲夏草隱藏在雜亂無章的荒草中。這是一種神秘的生命，銀灰色的頭部，金黃色的身子，如一只胖胖的蠶蛹，直挺挺地從土中鉆了出來，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道寶虔誠地念誦著，待我拍照結(jié)束后，找來了幾片干枯的草葉蓋在冬蟲夏草上面。道寶說，冬蟲夏草是藏區(qū)文化的重要部分，承載著人們對自然的敬畏和對生命的敬意。星葉草非常倔強地生長著，盡管已經(jīng)花落葉枯，卻能看到有嫩嫩的芽葉從枝腋中生出。黃芪已經(jīng)到了豐收的季節(jié)，一條條豐滿的莢果如同袒腹的孕婦，里面是一粒粒褐色的種子。平日里愛撒歡的旱獺也變得極度懶惰，盡管太陽出來已經(jīng)好久了，它才從草叢中鉆出來，還沒有待我舉起照相機，它又隱入草叢不見了。

黑頸鶴也要踏上飛往他鄉(xiāng)的遷徙之路了。在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兩只成年黑頸鶴領(lǐng)著幼鶴學習飛行。在父母的示范下，兩只幼鶴先是跟著父母在天空盤旋，然后又一前一后向遠處飛去，很快就隱沒在一朵朵白云之中。一群野牦牛邊走邊啃食著那些頭頂著冰花的野草，旁若無人，還時不時地打個噴嚏，非常傲慢。正在沼澤中尋找食物的黑頸鶴夫妻抬起頭來，望著這群慢吞吞行走的野牦牛，傻傻的樣子，似乎看得著了迷。一群白鷺鷥飛了過來，遠遠地跟著野牦牛，不停地用尖尖的喙攪翻著牛糞，似乎要從里面尋找出什么食物來。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從沼澤邊跑過，踩著水，水花四濺，試圖向站在沼澤邊緣的黑頸鶴夫妻靠近?？吹叫●R駒有挑釁的意思后，黑頸鶴夫妻非常不滿，它們雙雙飛了起來，在小馬駒的上空盤旋，發(fā)出尖銳的叫聲，還不時地做出俯沖的姿勢，顯然是準備對小馬駒展開攻擊。剛開始的時候，小馬駒不停地甩動著前蹄，顯得非常興奮，做好了跟黑頸鶴“玩一玩”的準備。隨著黑頸鶴夫妻的叫聲越來越嚴厲，攻擊的姿勢越來越明顯，小馬駒退縮了，“咴、咴、咴”地叫了幾聲撒著歡兒跑了。

把小馬駒趕走后，黑頸鶴夫妻非常高興，它們驕傲地揚起了頭顱，手舞足蹈，引吭高歌。兩只年輕的黑頸鶴也從遠處飛了回來，一家人興高采烈地跳起了舞蹈，可以看出它們是多么快樂，多么幸福。就在這個時候，一群黑頸鶴翻過雪山飛了過來，一陣陣鶴鳴聲振九天。正在舞蹈的黑頸鶴家庭開始起飛，它們在甘肅黃河首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天空盤旋飛翔，飛來又飛去，可以感受到它們“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式的眷戀之情。待天上的鶴群飛過后，黑頸鶴家庭展翅高飛，追隨著鶴群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