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優(yōu)秀的小說都是設計出來的,越是在外表上看起來天衣無縫、水到渠成的小說,在設計上用功尤深,只是創(chuàng)作者會同時致力于掩蓋設計痕跡,仿若并不著力。“天然”或“渾然天成”的效果是大多數作家的追求,這需要經歷不斷揣摩、掂對和精巧設計才能達到。
“深刻的思想不過是一腔廢話,而風格和結構才是小說的精華”——被譽為“當代小說之王”的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斷語雖不乏片面,但我們或許不應因此舍棄它本有的深刻:它強調了藝術性的重要,強調了在文學中藝術的苛刻,它甚至部分地“大過了思想”。當我們在閱讀中甚至是閱讀之前就已大致知道了歌德、魯迅或陀思妥耶夫的思想,為什么還會對即將展開的“這一本”興致勃勃,甚至愿意再次閱讀?吸引我們的,肯定不只是小說呈現的深刻思想,還有風格和結構這種“藝術性”的呈現?!霸O計”故事、會講故事是作家的能力。優(yōu)秀的作家會讓它與自己的心性更匹配,更有個人面貌。
“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因為講故事我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莫言站在瑞典學院演講廳講臺上,發(fā)表了他的獲獎演說。故事,是構成“小說”這一文本的首要要素之一,有些對故事性完全放棄的小說(或戲?。?,在當時可能紅極一時,但在歷史中略遠一點兒觀看,會發(fā)現當它的開創(chuàng)性思想被其他新文本吸收之后,它的矚目感便慢慢喪失,變得干癟。
《賣火柴的小女孩》講述的故事,吸引我們不斷地替主人公操心:這個小女孩出現在冬夜,丟失了鞋子,沒賣出一根火柴,家里和外面一樣冷,父親是個暴君,疼愛過自己的人早已離世;母親消失,故事的光投在小女孩一人身上。作家為大地涂上了一層厚厚的雪,花被奪走了,塞進女孩手里的替代物是火柴,讓她和她的死亡承擔故事線的基本走向。
故事的高潮是女孩一無所有地死去,是她的外婆用親情的幻影將她帶走——這個情節(jié)有了,故事的基本面貌就有了。作家這樣設計:一無所有的小女孩,在這個人世間的“需要”有哪些?她有多少“需要”就可以劃亮多少根火柴。她需要溫飽,渴望友情,有一個脆弱而可憐的“公主夢”,希望有人愛……我們想想,小女孩劃亮過多少根火柴?第一次看到的是什么,第二次、第三次又看到什么?更換一下順序是否可以?譬如,第一根火柴劃亮看到的是圣誕樹,第二根火柴劃亮看到的是燒鵝,帶給我們的感受如何?假如,我們讓她第一根火柴劃亮就見到外婆呢?既然她冷,為什么沒有讓她多劃幾根火柴,依次看到圍巾、棉鞋、大衣,篝火、火爐……
我曾反復地、以游戲的方式掂對,發(fā)現作品中的火柴劃亮是有順序的,是不能輕易移位的:第一根火柴就得“見到”蠟燭和火爐,小女孩希望有溫暖的存在;第二根火柴就得“看到”塞滿水果的燒鵝,它不能和第一根火柴的“看見”互換,因為溫和飽之間也有層次,而一般來說一旦解決了飽的問題,人就會對溫度的感覺變得不那么敏感,尤其是寒冷;第三根,圣誕樹,它出現在第一根或者第二根的前面是不合適的,因為人的需求層次問題,沒有誰會在溫飽得不到的時候有強烈的“別的念想”,因此它出現于第三根火柴劃亮時最合適;第四根,親情,是小女孩最強烈的情感需求,如果它出現在前面任何一處,都會造成后面一根火柴劃亮后的“看見”失去效果,會把剛剛提至高點的閱讀情緒拉下來,從而有種塌陷感。
假如我們用同樣的拆解游戲,來拆解《老人與?!贰缎℃?zhèn)來了馬戲團》《追風箏的人》乃至一些古老的神話故事《荷馬史詩》等,會發(fā)現它們或多或少是“遵循”這一規(guī)律的,盡管各自做出了種種變化。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所謂規(guī)律性,恰恰是因為閱讀者的審美期待和閱讀心理的“規(guī)約”在起作用。增一寸太長,減一寸太短……小說的閱讀要體味情節(jié)的巧妙。在火柴的亮光中,看見情節(jié)“設計”之美,讀出故事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