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大眾商貿(mào)城大廈最明亮的地方是天臺。姚一帆背著書包上學前都要趴在天臺的欄桿上向外看，想在六樓下面的馬路上找到他父親高大壯實的身影。天臺一分為二，一半是花園，一半是雜物間。每天吃過晚飯，姚一帆就坐在和天臺一門之隔的書房里做作業(yè)，母親在天臺上低頭侍弄廉價花卉。

母親38歲，瘦削蒼白，3月還穿著淺紫色的長絨家居服，剪著中性短發(fā)，每次養(yǎng)的花都活不到第二年的春天。

姚一帆遇到難題向母親求助，母親習慣抓住時機循循善誘。她經(jīng)常由于手機鈴聲中斷講述，電話是丈夫打來的就不由分說地拔高了音量，好像她剛才的耐心是地球爆炸前的前奏。姚一帆用瘦弱的身體緊緊抵住書桌邊緣，聽著樓下小孩子跑來跑去的聲音，聽著更下面的街道上車輛行駛的聲音，攥筆豎耳等待母親尖厲的通話聲消失，沒有發(fā)現(xiàn)筆尖在作業(yè)本上戳出了蜂窩似的小洞。

前幾天早讀時，數(shù)學課趙老師瞇著細小得像顆綠豆的眼睛，站在講臺上拍打著姚一帆的作業(yè)本，語氣嘲諷地問他：“作業(yè)是不是被雞啄過？”大家都盯著姚一帆看，看得他不好意思，臉脹得通紅，甚至燃燒起來。課間休息時，班上長得像《龍珠》里胖布歐的黃思杰走到他身邊，咧嘴一笑說：“來，拿給我看看?！薄白屛乙粋€人靜會兒?！币σ环p輕地說。黃思杰揚起蒜頭鼻“哼”了一聲，伸手去搶作業(yè)本。姚一帆十分惱怒，下意識地伸手阻止，作業(yè)本“哧哧”撕成兩半。他一拳打在黃思杰鼻子上。黃思杰瞬即頭暈?zāi)垦?，鼻血流了出來，接著手背上全是血點子。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黃思杰撲倒姚一帆，手腳并用廝打。

3年前的一天，姚一帆的父母帶著他把爺爺奶奶留在了解樂鎮(zhèn)。他爺爺是個脾氣暴躁，喜嗜煙酒，還不洗澡的臭老頭。離開后姚一帆倒沒覺得有多難過，但和奶奶分開后，他非常難過，尤其是父親出門很晚未歸的時候。

父親是一家汽車維修廠的老板。那個廠為了創(chuàng)收，趁著夜色撒釘子在方圓十里的路上，因此臭名昭著。母親是小學老師，還是班主任，姚一帆中午見不到她。父親不回家，姚一帆中午不得不在大眾商貿(mào)城對面，一個賣13元簡餐的快餐店里吃飯，運氣好的時候，還有紅燒肉和梅菜扣肉包，但他怎么也吃不出媽媽的味道，雖然他總是嫌棄母親廚藝差勁。他端著不銹鋼餐盤站在店門口吃飯，抬頭就能看見天臺上的矮棕伸出來的枝葉，父母偶爾提前回家扶著欄桿探頭尋找他的身影。

在一個陰沉的下雨的早晨，姚一帆的同學，他母親閨蜜護士的女兒，眼睛溜圓，嘴巴里總是“啪嘰”“啪嘰”嚼著口香糖的白心蕊，趁著老師低頭的瞬間，口里呵著薄荷的香氣，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從她媽媽那里聽來的閑話，是關(guān)于姚一帆的父親和母親的，那話還帶著小飯桌上的味道。

“你的父親和另一個女的，那女的肚子都大了……

這是真的嗎？”上課時，白心蕊把課本立定擋住嘴低聲問?！澳阏f‘真的是什么意思？”姚一帆也捂嘴低聲問?！澳銈儍蓚€安靜！”語文老師肖蘭打斷他們說。肖蘭模樣像初中生，說話卻兇巴巴的，臉上畫著流行的裸妝，嘴唇上方長著一顆櫻桃形的青春痘。她走起路來缺乏成熟女人的穩(wěn)重，像剛剛脫殼的小雞跟在母雞后面的樣子?，F(xiàn)在，她站在桌子旁，翻動著被數(shù)學老師說是雞啄過的作業(yè)本，過了一會兒，眼睛盯在教室后面的一張課桌上。課桌后站的是黃思杰。這情景宛若拇指姑娘瞥見一座大山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一樣。

“你說的‘看見了是什么意思？”姚一帆輕輕地又問了一遍，把靜音了的掌中寶游戲機擱在大腿上，歪頭瞪著白心蕊。白心蕊往他身邊靠靠。與此同時，板寸發(fā)型斜留著一撮頭發(fā)遮住額頭、穿著東莞代做阿迪達斯T恤的黃思杰撓著頭皮斷斷續(xù)續(xù)而又焦灼慌亂地第三遍回答老師的提問：老舍《濟南的冬天》的特點是……

“你爸媽一起去了那個地方?！卑仔娜飰旱吐曇艋卮稹?/p>

肖蘭把課本往桌上“砰”地一拍，震得一支水芯筆跳了起來，筆尖朝下直戳在水泥地面發(fā)出輕微的斷裂聲?！澳沁呍诟墒裁?？……干什么……你們兩個在竊竊私語些什么？”肖蘭光滑的果凍臉氣得通紅，“站起來，站起來……姚一帆、白心蕊……你們到底在那兒干什么？”她走上前來，一把奪過游戲機，“這么說你們在下面打游戲……坐下，坐下……玩物喪志。”肖蘭把戰(zhàn)利品放進了她的藍色手提包。

接下來，姚一帆被叫到黑板前，要他默寫一篇必背課文的第一段。他寫道：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這時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驚得姚一帆手中的粉筆掉在地上，碎成兩截。

“你在亂寫些什么呀？我講了好多遍，是‘忄字旁，不是‘氵。兩個字完全不一樣?！吆汀畷j組在一起意思是“熱和”“暖和”。‘忄同‘心，又叫豎心旁，與‘昷聯(lián)合起來表示‘心里燥熱。本義是心燥，不冷靜。引申義是含怒，生氣。你的心思全用來打游戲了，回到你的座位上去?！?/p>

“喂，那是真的嗎？”白心蕊不失時機地低聲問道。

姚一帆假裝沒有聽見，他全身發(fā)抖，無法控制。他的耳際不停地回響著那句“那個女人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毖矍俺霈F(xiàn)一個陌生女人挺著大肚子挽著父親胳膊前行的樣子。醫(yī)院里人頭攢動，父親高大壯實的身體在一群衰弱遲鈍的病人中間，就像一枚重磅炸彈。就在最近，在他背著書包上學之前，家里就有了那種玻璃割裂皮膚的爭吵聲。他的爸爸和媽媽，穿著被一夜的睡眠揉得皺皺巴巴的睡衣，頂著一頭亂發(fā)，母親尖細得像抽風的嗓音，父親粗暴的擊打聲，物品的晃動聲和碎裂聲，人類嗓子里傳出來的喘息聲和哭叫聲，母親蓬亂頭發(fā)下的臉色憔悴凌厲。

下課后，語文老師帶走了游戲機。姚一帆還坐在那里，臉色像A4打印紙那么蒼白，雙手反復(fù)開關(guān)文具盒的聲音聽起來心煩意亂。他的同學們，又同情又好奇地簇擁在他周圍，逼他講出詳情。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想從大家劈頭蓋腦的問題中有所發(fā)現(xiàn)。他能厘清的是有一位懷孕的女人，在修理廠打工的女人，老是纏著他父親。

又兩節(jié)課拖過去了，這時到了午休時間，可以在操場壩玩耍。姚一帆莫名其妙地將一把小刀塞進了褲包中。這是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在接下來的一節(jié)課上，英語老師李敏敏發(fā)火了，沖著黃思杰，他今天也不知道觸了什么霉頭。姚一帆覺得喉嚨里一陣難受，便舉手去了衛(wèi)生間，免得在人前流淚。洗手池邊孤獨地掛著一條毛巾，不知經(jīng)過多少雙濕手的匆忙揉捏，臟得不可思議，也黏得不可思議，像是一副被人遺棄的軀殼。姚一帆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睛哭紅了，臉腫得像鹵肉店里剛下鍋的豬頭。他把水龍頭開到最大，反復(fù)掬水洗臉，希望讓臉色看起來和平常一樣。

學校5點放學，他心想5點之前就回家，不過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害怕班主任趙老師詢問他早退的原因，不想讓人提及他的父母。教室里的風暴平息了。黃思杰紅著耳朵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過非常沉默，抱著胳膊，坐下來時岔開了兩條腿。

又過了一節(jié)課，放學鈴才響了。放學鈴和前面幾次下課鈴不同，響得長一點兒，聲音粗一點兒。紅黑相間的校服、白跑鞋，背著碩大沉重的雙肩書包，同學們一個個飛快地跑了出去。姚一帆跑出教室，跑下隧道一般幽暗的樓梯，擠出學校大門口黑壓壓的人群和車輛。沒有熟悉的身影，他只好雙手拽著書包肩帶，怏怏下行到學校旁邊的公交站，上了一輛公交車。公交司機矮小肥胖，略彎著背坐在四周鑲著不銹鋼欄桿的黑色靠背椅上，開車前行的姿勢非常特別，一只手像拿手杖一樣抓著檔位，間或推拉一下，好像隨時要停下來的樣子，其實車子總是準確地停在站牌那兒。這么一來，車子不時往前猛沖一下，顛得姚一帆書包里的文具盒“咔嗒”“咔嗒”地響。這一路走得又悶又難受，心里也越發(fā)著急。天空下起銀線一般的雨，一根接連一根，如同一根根閃亮的釘子，砸在公交車的鐵皮車頂上，砸在姚一帆沒有任何遮擋的頭頂、衣服、書包上。

姚一帆家里，每天下午都靜悄悄的。他打開豬肝色的防盜門，門口左側(cè)靠墻居中擺放的歐式白色餐桌上，放著一個北歐風景德鎮(zhèn)素陶，素陶里插著羊甘菊仿真花束。有一回，他小姨的孩子失手磕了個缺口后，父母吵架時都要抓在手里頓一下，實木桌子上有一些牙啃似的小凹印。姚一帆轉(zhuǎn)身把書包放在桌子上，打開小天才手表電話問母親什么時候回來。母親說放學后要開會，讓姚一帆先吃點奧利奧餅干墊墊肚子。姚一帆沒有去拿餅干，他心情極度煩悶，像是悶在爛棉絮里一般透不過氣來。他在自己的小臥室晃悠了一會兒，走到斜對面的父親臥室里偷看。父親的臥室有一股煙酒混合的濃烈臭氣，母親嫌棄搬到了次臥。電腦桌上方的帶門吊柜突然發(fā)出一聲脆響，掉落一個空的藥盒。轉(zhuǎn)角電腦桌上擺放的各種物品閃著微光：一臺顯示屏上掛著惠普電競游戲有線耳麥的臺式電腦、一臺打印機、一個鍵盤，一個鼠標。姚一帆走出父親的房間，進了母親的臥室，在飄窗前站了許久，透過裝著隱形防護網(wǎng)的窗戶往外觀瞧：天幾乎已經(jīng)全黑了，昏黃色的路燈下面雨絲飛舞，映照著公交車暗沉沉的輪廓，載著晚歸的乘客，駛過傍晚的城市，也像是凌晨時分的城市。

姚一帆走到天臺上，光線更暗了，角落傳來淡淡的茉莉花香，他感覺自己身處靜寂無人的郊野。他驚惶失措地推門走進書房，打開吸頂燈，光像水一樣驅(qū)走了黑暗，一切又變回了熟悉的模樣。他從書柜上取下厚厚的《中外電影文學故事》，坐在旁邊的靠背椅上，想讓頭腦忙碌起來：

妻子艾米麗從家鄉(xiāng)不速而至，辛德勒的情婦歌娜知趣地離開……

安托萬吃驚地看到媽媽正在林蔭下跟一個陌生男人接吻，媽媽也發(fā)現(xiàn)了安托萬，急忙轉(zhuǎn)過身。

姚一帆移動手指正要翻下一頁，一張撕成兩半的相片掉了出來，只剩姚一帆和母親的一半相片背后寫著一句話：我們仨。仨字被豎直撕成兩塊半，這是母親的筆跡，相片是一家人在海南旅游飛機上的合影。姚一帆“砰”的一聲合上了又厚又沉的書籍，僵在那里，像個大人一般兩只拳頭緊抵太陽穴。每一樣?xùn)|西都顯得可怕、寂靜，一動不動的書架，書柜旁邊散發(fā)著暗香的鴛鴦茉莉，沿著墻根擺放的多肉。他垂著頭，一陣風似的穿過昏暗的客廳、過道，又回到自己的小臥室，躺在小沙發(fā)上，一直躺到馬路對面建設(shè)銀行的紅色電子燈刺破夜色，刷亮他的房間。

客廳傳來了開門聲。姚一帆聞聲走出去，母親和父親一前一后地走了進來。父親提著工具箱，身上隱隱散發(fā)著機油味。母親柔軟的手掌散發(fā)著熟悉的香氣摸在兒子裸露的頸子上，姚一帆臉一紅，差點兒掉下淚來。這兩個人，是他在世上最親的人，就要在某個日子分開了，簡直是不能想象，無法忍受的事。他們什么時候出現(xiàn)裂痕，什么時候達成默契的？為什么不告訴他，他難道和他們不是一家人嗎？不是他們愛的結(jié)晶嗎？外人都知道了，同學都知道了，老師都知道了，遠在解樂鎮(zhèn)的爺爺奶奶也知道了，就他一個人蒙在鼓里。母親把提包放在進門鞋柜的臺面上，像往常一樣走進廚房洗手做晚飯，動作自然得像所有下班回家的妻子?？墒墙裉彀?，姚一帆高興不起來，他的臉漲得通紅，為了不讓人發(fā)覺，裝作把書放回書柜，轉(zhuǎn)身進了書房。他心里默念著“克制”“克制”的座右銘，極力壓抑心里的波瀾，不料印在落地書柜玻璃上的臉紅得更厲害了。

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頭頂著菱形吊燈的青白亮光吃母親制作的番茄火鍋，他父親眉毛一抬一抬地老看他。父親顯得從從容容，不慌不忙，邊夾邊往火鍋里添加白菜、豌豆尖、瘦肉片……擰開博古柜上的玻璃罐龍頭接了一杯褐黃色自泡藥酒，一口菜、一口酒地慢慢品嘗。母親還在一個勁兒問他學校的事。見他用筷子撥拉著碗里的米飯沉默不語，就習慣性地訓(xùn)斥了他幾句。飯后，母親按照分工讓他洗碗，他失手打爛了一個淡綠色鑲金盤子，那是前年搬家時母親專門購置的歐式骨瓷碗碟套裝中的一件。

洗完碗走出廚房，父母躺在客廳沙發(fā)上刷抖音。姚一帆神情太怪，引得父親問道：“怎么啦？你干嗎一臉不開心？”姚一帆斷然回答：“沒有，我沒有不開心?！蹦赣H讓他回屋做作業(yè)。他回屋后沒有開燈，整個人撲在床上，臉深深地埋進枕頭里：妻子艾米麗從家鄉(xiāng)不告而至，辛德勒的情婦歌娜知趣地離開……安托萬吃驚地看到媽媽正在林蔭下跟一個陌生男人接吻，媽媽也發(fā)現(xiàn)了安托萬，急忙轉(zhuǎn)過身……撕裂的相片上的母親突然開口打電話。母親和電話對面的人在講她和父親的婚姻，他們已經(jīng)簽訂了離婚協(xié)議，分割好了財產(chǎn)。明天的功課還沒有做，臥室里完全黑暗下來了，他還得早早起床，在通往學校的第一班公交車抵達樓下前。最好不要閉眼，要不然會睡過頭的。事情肯定安排在明天。唉，我要曠課，我要逃學，我要說，腦殼疼。奶奶只會在他的夢中進城。解樂鎮(zhèn)，河水清澈得可以看見水底綠藻的地方也只能在夢里出現(xiàn)。我要回到那里，不穿衣服走進河里，像3歲前那樣。

姚一帆和平時一樣6點左右醒來，聽到一陣嘩嘩的流水聲：那是趕著上早讀的母親，正在衛(wèi)生間洗漱化妝。姚一帆匆匆起床，看見父親正俯身在電腦桌抽屜里找東西，和平常的一天沒什么兩樣?！澳X殼疼？”姚一帆說完后，父親用質(zhì)疑的口氣跟著說了一遍?！皩?，像被人用鐵棒爆了頭一樣?！币σ环f道，聲音很低?！白⒁饬?，你講的是實話嗎？”姚一帆覺得再要解釋太危險：防洪的閘門眼看要被沖開了，丟人現(xiàn)眼的淚水就要洶涌而出。他默默地轉(zhuǎn)身背上書包出了門。一會兒后，他坐上了公交車，書包放在大腿上。他覺得很難受，一切太可怕，不可挽回。

他站在校門外遲遲不愿意進去，反正第一節(jié)課已經(jīng)遲到了。他在外面站了很久，在教室的玻璃窗后面高高舉起手，可是老師沒讓他進去。他在走廊里走來走去，后來一抬腿坐在走廊邊臺上，隱隱約約想著老師留的作業(yè)，不料想著想著就想起這句話來：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他開始千百次地想象父母是怎么進入民政大廳，辦理離婚證的，在冷雨閃著微光落在馬路上的時候。他該如何去發(fā)現(xiàn)約定的日期呢？他怎么才能得知詳情？就瞞著他一個人嗎？就算瞞也瞞不住啊。他早就知道了，從他們的眼神里、動作中。他真想質(zhì)問，為什么要生我？為什么不和我說？

下課鈴終于響了。走廊上擠滿了吵吵鬧鬧的人。他聽到白心蕊的聲音忽然近了：“喂，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姚一帆困惑地看著她?！皹窍掠腥苏夷?，”白心蕊興奮地說，“走吧，我們下樓去看看，你這是怎么了？我要是你……”

保安劉大爺站在大門旁正和一對男女交談。

“你爸爸媽媽來了，來接你來了?！卑仔娜镎f。

姚一帆抬頭，看見從來沒有一起出現(xiàn)在學校的爸爸媽媽竟然一起來接他了。他呆了會兒，慢慢迎著走了過去，腳步亂得像跳街舞。他覺得眼眶像被人猛地擊了一拳。父母試圖讓他冷靜下來，可他一再推開他們。他一抖一抖地抽搐著，捂著臉，喘不過氣來，從來沒流過這么多眼淚。你們不要管我，我只是感覺有點兒不舒服，受得了，接著又抽抽搭搭地哭開了。

回家后，姚一帆和父母說想造一架飛機。

姚一帆耳濡目染，從小就對機械維修、手工制造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上小學時，他就自學電路圖、焊接電路板。家里的小電器壞了，他都能修好。搬進城里的前一年，奶奶的助力車壞了，他拆下發(fā)動機和車輪，找來廢鐵管，花了半個月時間組裝成了一輛能拉柴火的新車。天臺雜物間堆放的破碎玩具就是他鼓搗的。但自己造飛機，母親覺得異想天開，父親也沉默不語。最后父母沒法拒絕姚一帆的要求，因為他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要是姚一帆在期末考試能得班級第一名，就滿足他的一個愿望，而他真的做到了。父親在網(wǎng)上買了一堆大大小小的零件，不懂機械的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一堆飛機零件。

“材料已經(jīng)買來了?！蓖盹垥r爸爸宣布，“想要變成飛機得靠姚一帆自己。”

姚一帆開始在網(wǎng)上尋找圖紙資料研究。草圖畫好后，他開始焊接骨架。由于焊接產(chǎn)生的熱應(yīng)力會導(dǎo)致骨架變形，沒有先進的設(shè)備，姚一帆只能一點點量尺寸調(diào)整。骨架焊接好，他又開始調(diào)試發(fā)動機。發(fā)動機是舊車拆散后買的，他動手改裝后，不僅提升了性能，還減重20多公斤。飛機需要的零件太多，父親根本舍不得花錢，他就去廢品收購站找。飛機座椅就是從廢品回收站淘來的，控制桿用的是割草機把手。

暑假，姚一帆把天臺當成制造室，一待就是一整天。有一次為了調(diào)試旋翼頭，他不知不覺干到凌晨4點多，母親一再催促才停下來。他的衣服上全是焊接時火花燒的洞，胳膊上還留著被砂輪機打傷后的傷疤。

暑假結(jié)束，一架飛機擺在了姚一帆家天臺上。

“小子長大了?。　卑职终f，“那現(xiàn)在怎么辦？”

“不怎么辦！”姚一帆回答，“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家里有一架飛機，現(xiàn)在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

一個星期六，父母照例分頭出門后，姚一帆給飛機組裝上旋翼片，啟動發(fā)動機，隨著一陣轟鳴聲，飛機顫抖著在天臺上滑行起來，撞倒了母親栽種的綠植，鴛鴦茉莉紫色的花瓣碎了一地。母親回來呵斥了他，姚一帆一點兒也不害怕，相反，他開心極了。他請求父親給他買一套飛行裝備，而且要得十分齊全：配氧氣面罩的飛行頭盔、抗荷服，手表、手電筒、反光背心……

“天臺上有一架根本不能飛的飛機已經(jīng)很糟糕了，”爸爸說，“你還想要一套飛行的裝備，這更不像話?！?/p>

“那如果我期末得到年級第一名呢？”姚一帆問。

“不?！蹦赣H嚇了一跳，“別得寸進尺。”

對于他的學習一貫不予置評的父親第一次開口了。

“如果只是為了完成任務(wù)，這個孩子連一塊橡皮擦都贏不來”他說，“但為了腦殼里那些怪念頭，他甚至能把老師的戒尺贏過來?！?/p>

姚一帆在寒假前得到了年級第一名，還在全校表彰大會上作為代表發(fā)言。當天下午，不用再次提出要求，他在家里發(fā)現(xiàn)了包裝完整的飛行裝備。接下來的每個周末，他都在天臺上學習開飛機，直到父母從各自所在的地方回來，看見他像山谷里的小王子一樣睡著了。

在春天開學表彰中，姚一帆被評為市級三好學生，并拿到了榮譽證書。這次他不需要提出任何要求，因為父母主動問他想要什么。他顯得十分理性，說只希望爸爸媽媽星期六能留在家里，陪他飛一次。

父母對看一眼，難得地露出了默契的笑容。

“這孩子將來肯定有出息！”父親說。

“希望我的忍耐值得！”母親說。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湄江街道大眾商貿(mào)城大樓里的人們聽到一陣巨大的轟鳴聲。他們聞聲跑出屋子，仰臉看見一架飛機搖晃搖晃駛出天臺，從城市的上空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巨大的撞擊力震碎了窗玻璃、墻壁上貼的瓷磚，廣告牌嘩啦啦掉了下來，樹木瘋狂地搖擺，河水巨浪翻滾，大地上塵埃蒸騰，空氣跟著躁動，像熊熊燃燒的火焰，又像潺潺流動的溪水，閃爍著，起伏著，發(fā)出灼灼光芒，映照著萬事萬物和越塵遠去的飛機。

消防接到報警，“火——噢”“火——噢”“火——噢”鳴叫著沿途尋找，沒有找到那架飛機，也沒有找到飛機上掉落的物品，似乎先前發(fā)生的一切只是風暴的惡作劇。風暴是叫泰利、杜蘇苪，還是卡努都無關(guān)緊要。他們對城市的傷害毫無二致。

遠在解樂鎮(zhèn)的爺爺奶奶聞訊趕來，打開大眾商貿(mào)城一單元六樓1號房的門，發(fā)現(xiàn)整個家被破壞得一塌糊涂：鋪著灰色墊子的沙發(fā)和椅子橫七豎八歪倒在客廳里?？蛷d一側(cè)的博古柜傾倒在跑步機上。跑步機上搭著的黃色毛巾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黃色鳥兒。從媽媽的魚缸里跑出來的金魚是屋里唯一活下來的生物，在地面上用力地拍打著身體。主臥里的筆記本電腦還在播放著少兒不宜，午夜檔電影的最后一幕。書房里的書，廚房里的鍋碗瓢盆，衛(wèi)生間的牙刷、爸爸的煙盒、媽媽的護膚玻璃瓶和金色面膜被雪一樣厚的塵埃覆蓋了。天臺上更是亂七八糟，不銹鋼欄桿被飛機撞斷了，雜物間的簡易鐵皮屋頂被掀開，里面胡亂堆放的不銹鋼廢料反射著刺眼的亮光，花草的殘骸像葬禮時撒的紙錢，飄落在天臺和經(jīng)過的樓層，下面的街道頭上。

尖利的、雄渾的哀泣聲從爺爺奶奶的胸腔里迸了出來，像襲擊這個城市的暴雨，“梆梆”地打砸著城市的屋頂、地面、窗玻璃。雨越來越急，越來越大，城市的河流和下水道無法承受驟增的雨水，河水漫上了堤岸，尾隨而至的狂風掀起陣陣波濤，兇猛地擊打著城市的花木和建筑物。

小區(qū)修建了近30年，已經(jīng)有不少人老去離世，葬禮過后就恢復(fù)了從前的平靜。人們知道一切終將過去，默默忍耐著。爺爺奶奶離開時，人們還自發(fā)出來送行，看著兩位老人蹣跚離開的身影，心生哀憐的同時，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讓人們意外的是，一天過去了，哀泣聲沒有消失。一月過去了，哀泣聲沒有消失。一年過去了，哀泣聲仍然沒有消失。哀泣聲如同心事未了的魂靈，終日游蕩在大眾商貿(mào)城，游蕩在小區(qū)周圍的每條街道，游蕩在小城的每個白天和夜晚。聽到這個聲音的人，無論是在行走、用餐，還是睡夢中，瞬即會像小腹被利器擊中似的彎下腰去。

作者簡介：

胡靜，女，貴州遵義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山花》《廣州文藝》《當代小說》等刊物發(fā)表有小說、散文。曾獲貴州省“烏江文學獎”、《延安文學》短篇小說獎、“上海中融原創(chuàng)文學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