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濤
《玄奘負笈圖》
唐代高僧玄奘(600—664)是漢傳佛教最重要的翻譯家之一。通過翻譯將印度知識的整體移譯到漢語世界是他畢生翻譯的真正目的,他所翻譯的經典基本上反映了5世紀印度佛教乃至印度知識的全貌。法國漢學家謝和耐(Jacques Gernet)在談到玄奘對中國佛教的貢獻時寫道:“玄奘是一個杰出的印度學家、精確的語文學家(他曾提出極其嚴格的翻譯標準),他在中國佛教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現(xiàn)象:他是唯一以其廣度和復雜性來掌握佛教哲學龐大領域的中國人?!痹谥袊鸾淌飞?,不論是在他之前還是之后,都很少有在佛教知識論方面超過玄奘的人。因此,玄奘西行之事在后代逐漸被神化,宋代有《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元代漸形成雜劇、話本,明代吳承恩更集諸說之大成,寫成一部一百回的神怪小說《西游記》。有關《西游記》與玄奘的關系,陳寅恪在《西游記玄奘弟子故事之演變》中予以了詳細考證。最近我讀魯迅的《二心集》,也讀到他1931年寫給開明書店《中學生》雜志社的一封信《關于〈唐三藏取經詩話〉的版本》。在文中,他對《唐三藏取經詩話》的版本問題予以了詳細的說明。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描述有關玄奘的形象時寫道:
國初僧玄奘往五印取經,西域敬之。成式見倭國僧金剛三昧,言嘗至中天寺,寺中多畫玄奘麻屐及匙箸,以彩云乘之,蓋西域所無者,每至齋日,輒膜拜焉。
估計在當時對玄奘的崇拜不只在中天寺。今藏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的《玄奘負笈圖》,在鐮倉時代就存于日本國內,很有可能是當時的日本畫家根據(jù)中國宋代的玄奘造像繪制的。1900年這幅圖曾在巴黎展出,之后德國漢學家勞費爾(Berthold Laufer)撰文指出這幅圖的年代不會早于13世紀。
玄奘的像在中國見于西安大雁塔《玄奘負笈圖》碑以及西安興教寺《玄奘法師像》碑,但它們都是近代的作品。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的這兩幅玄奘圖都是以上圖日本的這幅造像為底本繪制的。玄奘足蹬麻鞋,肩背取經的背簍,里面放著取來的經書。背簍上面罩著能夠遮陽和擋雨的圓蓋,從背簍前垂下的一盞油燈照耀著他的前進方向。這幅圖生動體現(xiàn)了玄奘不畏辛勞、日夜兼程的形象,使人們對這位歷盡艱辛的高僧產生由衷的欽佩。
王森指出,《玄奘負笈圖》中玄奘的打扮,應當是宋代僧人的形象?!拔覀冊谒未嫾覐垞穸死L的《清明上河圖》上,看到的身負背簍的行腳僧人形象,和這幅圖上玄奘的樣子很近似。”
梁啟超在提及這幅附在支那內學院精校本《玄奘傳》書前的造像時寫道:“卷首有奘師遺像,神采奕奕,竟無師系以一贊,能狀其威德,令讀者得所景仰?!睔W陽竟無所撰贊偈為:
悠悠南行,五十三德。孑影西征,百二八國。千里跬步,僧祗呼栗。但有至心,胡夷胡側。弘始肯驂,開歷后翼。竺梵支文,斯軌斯式。寶積緣嗇,譯千三百。常啼再來,嘶風躡跡。弟子歐陽漸敬撰并書。
歐陽竟無的題詞應當是1922年他在南京任支那內學院院長時所作。除了中國人之外,張君勱曾提到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的弟弟也曾經擁有一張玄奘的像,想必也是這一幅《玄奘負笈圖》吧。
1999年,我跟兩位佛教學者克萊納(Christoph Kleine)和派伊(Michael Pye)在德國出版了《多語對照中國佛教術語辭典》(英文名:A Multilingual Dictionary of Chinese Buddhism,德文名:Mehrsprachiges W?rterbuch des Chinesischen Buddhismus,München: iudicium verlag GmbH,1999),書的封底我們也選了興教寺《玄奘法師像》的拓片。
2016年9月4日,中國郵政發(fā)行了“玄奘”特種郵票1套2枚、小型張1枚。2枚郵票的“西行求法”圖案內容就是根據(jù)這幅《玄奘負笈圖》繪制的。另外一枚是《東歸譯經》——玄奘在大雁塔背景下的譯經情景,小型張圖案為玄奘像。在1970年,中國臺灣也曾發(fā)行名人肖像郵票,其中“特064”一套兩枚,其中1元的一枚也是《玄奘》(另一枚4元的是《朱熹》),單一紅色雕刻凹版,圖案也是依據(jù)《玄奘負笈圖》設計的。
《大唐西域記》及世界的玄奘
除譯經外,玄奘還在645年——他回國的當年,口述了12卷的行記《大唐西域記》,由弟子辯機記錄、綴文而成。這部書記述了玄奘的西行見聞,涉及地域包括今天南亞、中亞的廣大地區(qū)。它不僅對中印佛教史的研究是極為珍貴的資料,而且在佛教史學及西域和印度史地研究,在中西交通史及哲學史、文化史乃至政治史方面都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大唐西域記》不僅在漢文化圈,在歐美也具有極大的影響。
由于印度缺乏歷史記錄,《大唐西域記》更成為研究古印度乃至南亞地理歷史不可或缺的文獻,甚至允為瑰寶。近現(xiàn)代以來,根據(jù)該書所載而進行之考古遺跡挖掘,更證明玄奘當時所述真實可信,考古學家們將叉尸羅(Tak?a?ilā,今天稱作“塔克西拉”,在巴基斯坦旁遮普省內)的遺址、王舍城(Rājagaha,今比哈爾邦那蘭達縣,為佛陀修行的地方)的舊址、鹿野苑(Sārnāth,位于印度北方邦瓦拉納西以北約10公里處,佛陀首次轉法輪之處,佛教的僧伽也在此成立)的古跡、阿折羅伽藍及石窟(Ajin?hā-verū?acī le?ī,即著名的“阿旃陀石窟”,位于今馬哈拉施特拉邦北部文達雅山的懸崖上)以及那爛陀寺(Nālandā vihāra,今印度比哈爾邦中部都會巴特那東南90公里,為古代印度東部佛教最高學府和學術中心)的廢墟都予以了一一重現(xiàn)。也正因如此,法國漢學家沙畹(?mmanuel-?douard Chavannes)認為:
玄奘曾自西至東,自北至極南,周游印度,其足跡未至之處,則據(jù)可靠之說記之。彼為今日一切印度學家之博學的向導。今日學者得以整理7世紀印度之不明了的歷史地理,使黑暗中稍放光明、散亂中稍有秩序者,皆玄奘之功焉。
早在1834年11月15日德國東方學家柯恒儒(Heinrich Julius Klaproth)就曾在柏林地理學會發(fā)表演講《中國佛教僧人玄奘在中亞和印度的旅行》(Reise des chinesischenBuddhapriesters Hiüan Thsang durch Mittel-Asien und Indien),這份8頁的演講稿上面盡管沒有注明出版的時間和地點,但可以說是西方語言中最早有關玄奘西游的介紹文字。19世紀中葉之后,《大唐西域記》就有了西文的譯本。1857—1858年,法國漢學家儒蓮(Stanislas Julien)出版了法譯本[Voyages des pèlerins bouddhistes. II et III. Mémoires sur les contrées occidentales,traduits du sanscriten chinois par Hiouen-Thsang,en l'an 648 (2 volumes,1857-1858)];1884 年,英國漢學家畢爾(SamuelBeal)出版了英譯本[Si-Yu-Ki:Buddhist Records of the Western World,by Hiuen Tsiang. 2 vols. Translated by Samuel Beal. London. 1884. Reprint:Delhi. Oriental Books Reprint Corporation. 1969.(Includes The Travels of Sung-Yun and Fa-Hien)];1904—1905年,巴利語學者戴維斯(ThomasWilliam Rhys Davids)與東方學家卜士禮(Stephen Wootton Bushell)將英國漢學家倭妥瑪(Thomas Watters)的《大唐西域記》2卷本英譯本整理出版(On Yuan Chwangs Travels in India by Thomas Watters, edited after his death by T. W. Rhys Davids and S. W.Bushell,2 vols. London:Royal Asiatic Society,1904–05. Reprint, Delhi:Munshiram Manoharlal,1973)。根據(jù)載于1956年《自由中國雜志》上的《玄奘留學時之印度與西方關于玄奘著作目錄》,據(jù)法國漢學家考狄(Henri Cordier)的漢學書目,從19世紀上半葉至1938年西文之中有關《大唐西域記》的譯文和研究就多達59種。張君勱指出:“謂吾國人物,為西方人所注意者,以玄奘為第一人可焉?!?/p>
最近我在讀法國漢學家儒蓮與德國學者的通信。德國著名科學家,被譽為現(xiàn)代地理學之父的亞歷山大·馮·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在致這位《大唐西域記》法文譯者的信中,就坦言:“我極為欣賞您譯注的《西域記》(Sin-Yu-Ki),它可以幫助我完成《中亞》的第三卷?!逼鋵嵢绻覀兎春楸さ闹乩韺W著作《中亞》第二卷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他已經引用了《大唐西域記》中的內容:
因此,通過特別的概括,歐洲的古代地質學家將亞平寧山脈視作阿爾卑斯山脈的一個分支。我同時還要指出的是,如果在《西域記》(Si-yu-ki)中,對始于著名的嘉峪關(Kia-kou-kouan)之天山山脈的描述,一般只采用“雪山”(Sioué-chan)的名稱,那么在《西域記》第三版中增加的中國地圖中,對天山山脈的中心則采用“騰格里山”(Tengrichan)的名稱,與“天山”(Thian-chan)同義。這最后一個詞是由儒蓮先生在一張題為《大宋一統(tǒng)志》(Tha-thsong-i-tong-tchi)的地圖上發(fā)現(xiàn)的。(Asie Centrale. Recherches sur les chaAsie Centrale. Recherches sur les cha?nes de montagnes et la climatologie comparée;par A.de Humboldt.Paris:Gide,Libaraire-?diteur, Tomedeuxième,1843)
“騰格里山”在突厥語里是“天山”的意思。“天山”本來也是一個一般概念,此外“祁連山”在匈奴語中也是“天山”的意思。可見,《大唐西域記》的影響絕不僅僅限于個別西方漢學家,而是影響到了19世紀人類知識體系的建構。
在日本學界,1912年就出版了堀謙德大部頭的《解說西域記》;1936年,小野玄妙將《大唐西域記》翻譯成了日文;1942—1943年足立喜六的《大唐西域記之研究》得以出版;1972年又出版了水真成的《大唐西域記》的譯注本,相對于之前的“學術版”,這是以今天的日語翻譯的“通俗版”。
20世紀90年代我在德國讀書的時候,買過一本勒內·格魯塞(René Grousset)的德文書《西游記:或曰玄奘是如何將佛教取回到中國的》(Die Reise nach Westen oder wie Hsu?anTsang den Buddhismus nach China holte. München: Eugen Diederichs Verlag,1994)。格魯塞系法國著名歷史學家,亞洲史研究專家,以研究中亞和遠東著稱。此書的法文版(Sur les Traces du Bouddha,Paris:Librairie Plon,1929)出版于1929年,原本講述了玄奘和義凈的西行,德文只翻譯了玄奘的部分。這本書應當是《大唐西域記》和《大慈恩寺三藏大法師傳》的通俗讀本,但作者小心翼翼地避免向讀者提供玄奘游記的譯文:這些文本的譯文可能會讓外國讀者一頭霧水,也會像法顯或更近的阿拉伯旅行家和朝圣者伊本·巴圖塔(Ibn Battuta)的著作一樣讓讀者們望而卻步。因此,格魯塞假設他的讀者對中國的唐朝、對印度文化以及佛教一無所知,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作為一個“導游”親自向他們講述玄奘的這次穿越中國、中亞和印度的跨國旅行。他就像是一個極為稱職的導游一樣,教游客如何欣賞風景,解讀這些異域的宗教和藝術。就這樣,格魯塞以生動的語言講述了玄奘向西穿越戈壁和雪山到印度取經的故事。7世紀是印度和中國文化的鼎盛時期,書里詳細描述了旅行所經地區(qū)的古跡、傳說和各種宗教儀式,以及旅途中遇到的戲劇性事件。書中有很多佛教和中亞文化史的內容,比如犍陀羅佛教藝術與希臘藝術的關系,作者的闡述都是非常專業(yè)的。這些知識不僅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的歐洲人是全新的,即便是20世紀90年代我在德國留學的時代,一般的德國知識分子也很少了解中亞和南亞的歷史。因此,這位不屈不撓的中國朝圣者穿越中亞到達印度,他如何與沙漠、高山峻嶺、強盜、野獸以及病魔作斗爭的故事,對德國讀者極具吸引力。1994年德文新版的書前有施寒微(Helwig Schmidt-Glintzer) 寫的長篇導讀《佛教與中國第一次跟西域的交涉》(Der Buddhismus und Chinas erste Auseinandersetzung mit dem Westen),對玄奘之前中國佛教的發(fā)展以及佛典漢譯的情況都作了詳細的介紹,這些對于一般的德語讀者來講都是非常重要的新知識。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格魯塞的這本書早在1932年就有了英譯本(In the Footsteps of The Buddha. George Routledge & Sons Ltd,1932),也找到了浜田泰三1983年的日譯本(R.グルッセ著,浜田泰三:《陀の足を逐って》(/教文化の世界),金花,1983年)。我們可以想象,有關玄奘的知識和傳說,正是通過格魯塞的這部書傳遞給了千千萬萬的東西方讀者。
玄奘的靈骨
玄奘去世后,其靈骨被安置在樊川北原所建的塔內。878—884年的唐末乾符至中和年間,由黃巢率領的農民起義大軍轉戰(zhàn)近半唐朝江山,導致唐末國力大衰。在此期間,佛教界人士將玄奘靈骨移至南京,并立塔。太平天國時,玄奘塔被夷為平地,后來便無人能識??谷諔?zhàn)爭期間,日本軍隊攻陷南京,修路掘地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署為“宋天圣五年”(1027年)的石棺,經中日兩國專家考證,石棺中的人骨被確認是玄奘的頂骨。1943年,玄奘頂骨被退還給汪偽政府,其中還包括當時一并出土的佛像、銀盒和錫盒等隨葬物品。1944年,汪偽政府在南京玄武山修建了玄奘塔。在玄奘塔完工儀式上,倉持秀峰作為日本佛教界代表接受了玄奘頂骨的一部分,并帶到了日本予以供奉:最初被供奉在東京佛教聯(lián)合會所在的增上寺,后為躲避轟炸而改置于埼玉慈恩寺。
日本戰(zhàn)敗后,在慈恩寺寄居的日本佛教聯(lián)合會顧問水野梅曉于1946年12月就舍利是否歸還征求國民政府的意見,據(jù)說蔣介石在回復的信中認為日本也可以作為玄奘的祀奉之地。1949年,日本東部鐵道公司根浸先生捐贈十六噸重花崗巖,在多方協(xié)助下開始修建玄奘塔,1953年5月落成了由13層花崗巖砌成的玄奘塔。1980年,慈恩寺取出部分舍利,由住持大島法師贈予奈良法相宗藥師寺高田法師。1981年,藥師寺舉行玄奘三藏院落成典禮。
1952年9月,世界佛教徒聯(lián)誼會(World Fellowship of Buddhists)在日本東京筑地本愿寺舉辦年會,曾作為日軍長官在南京雨花臺附近挖掘玄奘遺骨的高森隆介與日本佛教聯(lián)合會副會長倉持秀峰發(fā)表聲明,希望日本歸還1942年日軍在南京修建一座稻垣神社時所獲之玄奘頂骨舍利,當時臺灣佛教界人士參加了此次會議,于是臺灣佛教界商議籌建玄奘寺來重新供奉玄奘遺骨。1961年,為供奉玄奘之頂骨及舍利而創(chuàng)建的玄奘寺在臺灣南投縣日月潭畔建成,今天已經成著名的景點。寺內奉有玄奘舍利塔及玄奘塑像,并建有專門的“玄奘大師紀念館”。
除了玄奘寺外,1997年在臺灣新竹市香山區(qū)建立了一所私人學?!獮槌黾胰藙?chuàng)辦的玄奘人文社會學院。2004年改制為玄奘大學(Hsuan Chuang University,HCU),其校名顯然是為了紀念玄奘而起的。
玄奘的意義
在印度,對精通經、律、論三藏之法師有一個特別的稱呼“三藏法師”(tripitakācārya)。在中國這一稱號則專指通曉三藏,并從事翻譯經、律、論之高僧,其中又以玄奘最為著名,人們每以“玄奘三藏”或“唐三藏”尊稱之。正因如此,在日語中才有“玄奘奪‘三藏之名”的說法。1942年冬,當日本人在明朝的大報恩寺遺址發(fā)現(xiàn)玄奘頂骨的時候,貯藏頂骨的薄銅函上面就刻有“唐三藏師”四個字。
玄奘一生以無比的熱情和強韌的意志,為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而不畏艱難險阻地奮斗,這在人類歷史上也罕有匹敵者。道宣在《玄奘傳》中寫道:
余以昧,濫沾斯席,與之對晤,屢展炎涼。聽言觀行,名實相守。精厲晨昏,計時分業(yè),虔虔不懈,專思法務。言無名利,行絕虛浮。曲識機緣,善通物性。不倨不諂,行藏適時。吐味幽深,辯開疑議。季代之英賢,乃佛宗之法將矣。
親自參與過玄奘譯場工作的道宣,對玄奘的人格和精神都予以了高度的評價。
玄奘從印度歸來,回到長安的時候,太宗皇帝正將征遼,已至東都。玄奘法師到洛陽見到了太宗。太宗對侍臣盛贊玄奘:“昔苻堅稱釋道安為神器,舉朝尊之。朕今觀法師詞論典雅,風節(jié)貞峻,非唯不愧古人,亦乃出之更遠?!必懹^二十二年五月十五日(648年6月11日),玄奘譯完《瑜伽師地論》一百卷后,八月四日(8月27日)太宗親撰《大唐三藏圣教序》稱頌玄奘舍身求法的至誠精神,稱玄奘“其學問,其事功,其令譽,其風儀,均足欣動人君”,并譽其為“雙千古而無對”“沙門領袖”。這塊后來由唐初大書法家褚遂良所書的石碑,被鑲嵌在大雁塔南門的左側,成了玄奘獻身精神的明證。
梁啟超認為,“玄奘法師為中國佛學界的第一人”。有關玄奘,魯迅寫道: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盡管魯迅在這里沒有說出“舍身求法的人”是誰,但我們都知道“中國的脊梁”包括玄奘在內。在論及玄奘的譯經成就時,湯用彤指出:“嗟夫,其(指玄奘——引者注)克享大名,千古獨步,豈無故哉!玄奘以后,直至不空金剛,我國求法與譯經,繼臻極盛?!痹阱a予先生看來,玄奘開啟了中國佛典漢譯事業(yè)的極盛時期,一直延續(xù)到不空金剛(Amoghavajra)的時代。
作為現(xiàn)代新儒家代表之一的張君勱,在中國佛教人物中唯獨對玄奘贊賞有加,他指出:
昔司馬遷氏之贊孔子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之于玄奘法師,有同感矣!
20世紀50年代初在北京大學工作的印度梵文和佛教學者柏樂天(Prahlāda Pradhāna),在比較了瑜伽行派創(chuàng)始人無著的《阿毗達摩集論》和世親的《阿比達摩俱舍論》的梵文原文和玄奘的譯本后,指出:
無論從那方面看來,玄奘也是古今中外最偉大的翻譯家。在中國以外沒有過這么偉大的翻譯家,在全人類的文化史中,只好說玄奘是第一個偉大的翻譯家。中國很榮幸的是這位翻譯家的祖國,只有偉大的中國才能產生這么偉大的翻譯家。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被譽為“法蘭西之虎”的總理克列孟梭(Georges Clemenceau)甚至認為,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讓他脫帽致敬,這個人便是玄奘。
季羨林卻沒有一味歌頌這位佛教界的三藏,他認為玄奘在個人方面可以說是一位高僧,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但另外一方面:“他(指玄奘——引者注)又周旋于皇帝大臣之間,歌功頌德,有時難免有點庸俗,而且對印度僧人那提排擠打擊,頗有一些‘派性?!?/p>
而胡適也認為,玄奘辛辛苦苦從印度取來的“經”是根本就不適合中國人的瑣碎哲學:
玄奘帶回來的印度最新思想,乃是唯識的心理與因明的論理學。這種心理學把心的官能和心的對象等分析作六百六十法,可算是繁瑣的極致了。中國人的思想習慣吃不下這一帖藥,中國的語言文字也不夠表現(xiàn)這種牛毛尖上的分析。雖有玄奘一派的提倡,雖有帝王的庇護,這個古典運動終歸失敗了。在中國思想上,這運動可算是不會發(fā)生什么重大影響。
胡適認為,玄奘及其所開創(chuàng)的法相唯識宗只是將古印度瑜伽行派的學說傳入中國,由于沒有體系性的中國化而難以為中古時期的中國社會所接受。
盡管法相唯識宗不久在中國就銷聲匿跡了,但其學術價值與思想史意義卻不容忽視。由于唯識學系統(tǒng)、精致的名相分析可以與西方分析哲學相媲美,唯識思想與因明有著密切的關系,同時對整理中國傳統(tǒng)思想也有所幫助,這是它在一千多年后的近代重又復興的重要原因。
[本文節(jié)選自作者為《玄奘全集》所寫的序?!缎嗜饭?3冊,韓欣主編,由中州古籍出版社于202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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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