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歡青
誰都知道小說原本就是虛構,但如果說起某一本寫得不好或者很差的小說,我們依然會以“虛假”作為其“罪證”。這是不是自我矛盾?其實不是。好小說的“虛構”能幫助我們剝除現(xiàn)實和人心的垢痂,壞小說的“虛假”是在這層垢痂之上再涂上一層油彩。
所以計文君會說,“小說是虛構的,所以才更真實——鏡花水月,真空妙有”,“小說家只是在竭力尋找著最有效的捕捉現(xiàn)實的虛構方式?!痹谟嬑木≌f集《窯變》里,虛構的方式,是樸素地圍繞情節(jié)和人物,緊貼文本的可讀性展開的。故事必須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計文君仿佛恪守著一個小說家最質(zhì)樸的“職業(yè)道德”。最顯著者如書中最后一篇《帛書》,在別人眼皮子底下公然偷梁換柱,盜走文物,其驚心動魄之處,堪稱《古董局中局》微縮版。但計文君顯然志不在此,或者說,驚心動魄只是作家對自己虛構能力的一種證明,讀完《帛書》,你會在為這個懸疑故事喝彩的同時,牢牢記住故事中的“丁”,一個“用卑微的拙劣的騙術諂媚一個又一個后媽的可憐人”,也會牢牢地記住那個“也是可憐人”的瘦弱的“小梵”。
《窯變》中更多的“可讀性”,并非來自故事本身的傳奇,而是發(fā)端于“人的處境”,發(fā)端于人在某種不得不如此的處境中,不得不遭遇的破碎和悲傷。如《無家別》中的“我”,博士畢業(yè)留校任教,看似前程美好但被焦慮困擾:“……妻兒如果真的來了,我現(xiàn)在的工資付完房租也就不剩下什么了……還有孩子上學,孩子的戶口可以跟我——需要催一下孩子戶口隨遷的事了……母親的病,還是應該來北京治一治……這一切,此刻都被無常的命運掃蕩一空——從北京退回鈞州,我的生活何止變得疏朗,簡直如荒野一般空曠了?!睆摹伴L安居大不易”開始,回到老家之后的“處境”隨著小說的快節(jié)奏敘述撲面而來,一層一層的故事和心理次第鋪展,仿佛收魚之網(wǎng),直到令人窒息。
虛構的方式千萬種,而計文君的小說之所以能直指人心,在于“擁抱當下,迎向現(xiàn)實”,在于“拒絕擷取時代的浮光掠影”,力求將現(xiàn)實置于更廣闊時空坐標去審視,在于“洞明世事”,以及在“洞明世事”之后的悲憫情懷,在于抵抗遺忘,留存寶貴的生命經(jīng)驗。這正是計文君所謂的“小說的最大魅力”,如其在后記中所寫:“當時間從我們生活的世界里無情地劫掠著一切的時候,小說以柔弱的姿態(tài),表達著最為頑強的抵抗。如果沒有小說,我們會淪陷在遺忘之中,那些寶貴的生命經(jīng)驗,無處交托,無法分享,那該是怎樣可怕的一種孤絕之地?”
對于萬千孤獨的讀者來說,也幸虧有了小說,可以借此而躲開“孤絕之地”,在“荒野一般空曠”中,聽到一聲命運的長久嘆息,一聲“共鳴的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