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那年,我第一次隨爸爸去了軍營,媽媽說我是“五歲從軍”。
我和爸爸先坐船,從上海的十六鋪碼頭出發(fā),去寧波。我們在江上漂流了一天一夜,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做著思鄉(xiāng)的夢:崇明島的農(nóng)村,屋后的那條小河,小河邊洗衣服的媽媽……爸爸一路上給我講《木蘭詩》,我記住了“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
爸爸十八歲參軍,四年回家探親一次。提干、成家后,一年回家一次。我即將出生時,爸爸休假回到家中,照顧了我們母女三天,之后匆匆趕回部隊。所以,我五歲前對爸爸的記憶并不多,只記得他每次回家都會把我抱起,舉得高高的。
我們不知不覺來到了寧波港,抵達爸爸工作的地方——海軍某軍營。打開二樓的一個房間,這就是我的家了:窗簾是藍色的,床單是雪白的,軍綠色的被褥疊得像豆腐塊兒一樣,臨窗是一張大書桌,窗臺上有文竹盆景,陽臺上有石榴盆景。正是晚飯時間,在軍營的食堂吃完飯后,爸爸牽著我的手在院子里散步。這里有參天大樹,有各種花草,還有站崗的哨兵。哨兵向爸爸敬禮:“首長好?!卑职治⑿χ囟Y,親和又不失威嚴。第二天清晨,我在嘹亮的軍號聲中醒來。爸爸說:“這是起床號,它在提醒你,你已經(jīng)告別自由自在的鄉(xiāng)村生活,進入一種有組織、有紀律的生活啦?!逼鸫埠?,他教我如何打水,如何把毛巾、牙刷、牙膏擺放整齊。吃早飯時,碰上爸爸的很多同事,他們過來摸摸我的頭,有的叫我“小木蘭”。
爸爸上班時,我?guī)缀蹀D(zhuǎn)遍了軍營的每個角落。軍營有的地方像花園,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樹與花。我最喜歡其中的一棵大松樹,在樹下一邊聞著松香,蕩著秋千,一邊想媽媽——不久,她也將來到軍營與我們團聚。我記得那些哨兵像松樹一樣挺拔,他們在烈日下一動不動,臉上的汗水順著脖子往下淌。我跑回家,捧著幾個蘋果給叔叔們送過去,可他們只朝著我笑了笑,還是一動不動。我只好把蘋果放在哨位旁。
這所美麗的軍營像一座島,被山林環(huán)繞,又被一大片湖水圍著,有濤聲,有浪花,有海鷗。兩三只海鷗不知是迷路還是探幽,飛到了軍營里的樹枝上。戰(zhàn)士們向它們揮手致意,海鷗以“咕咕”聲回應。山上草木豐茂,我和學校的小伙伴們經(jīng)常爬山,挖土豆、刨地瓜,自由自在,奔跑嬉鬧。最吸引我的是那大片大片的杜鵑花,人們叫它映山紅,有紫紅的、粉紅的……我最愛紫紅的,盛放時遠遠望去,宛如一片片紫紅、粉紅的云霞升騰在山林間。老師讓我們圍坐在映山紅邊,教我們唱《映山紅》:“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若干年后,我和媽媽回了上海。爸爸給媽媽寫了好多信,字跡娟秀。有時,他出海的時間比較長,有好幾個月。他去了哪里,他在做什么,出行前我們一無所知,但能從來信的郵戳上做出判斷。有一次,爸爸去南海了。從東海到南海,多少驚濤駭浪,多少風云變幻?爸爸是在船舷上,還是在指揮臺上?他的望遠鏡里一定是千帆過盡,海鷗翔集,五星紅旗一定是在海風中嘩嘩作響。我從圖書館借到了記載南海的書籍,把相關信息抄在小本上并背下來:南海位于中國大陸南方,是太平洋西部海域,中國三大邊緣海之一……我心想,爸爸從南海回家后,我要跟他賣弄一下這些知識,還要考一考他。在將近三個月的等待后,爸爸一身戎裝回到了家里,我提出問題,他對答如流。他說:“這是海軍軍人的必修課,不熟悉南海,怎么去保衛(wèi)南海?”他告訴我:“南海的藍有淺藍、深藍、墨藍,有洶涌的藍、咆哮的藍、安靜的藍。你被藍色包圍,你被榮耀與使命包圍——這浩瀚的藍,是中國藍!”爸爸還曾遠航太平洋,他說:“我國的海軍會越來越強大,會走向更遠的大洋,迎接更大的風浪?!?/p>
自參軍后,爸爸就常說:“我是個中國軍人,海軍的一個兵,黨指向哪兒,我就沖到哪兒的最前線!”在軍校讀書時,安徽發(fā)生水災,他沖到最前線,哪兒危險哪兒就有他,扛沙包扛得太多,以至于肩膀磨出了泡。他說:“跟流血犧牲比,這算什么?!”我還見過他的學習筆記、航行筆記,每一個字、每一串數(shù)字都寫得一絲不茍。我仿佛看到爸爸英勇無畏地屹立在風里浪里,屹立在保衛(wèi)祖國海疆的最前線。
爸爸過世后,我和媽媽曾回到寧波那個我熟悉的軍營。山林依舊,濤聲依舊,軍號聲依舊。我在大院里尋找著自己的家,遠遠地看見陽臺上爸爸的石榴盆景還在,媽媽哭了。我在心里濕漉漉地喊出一句話:“爸爸的軍營,我的軍營!”
(選自《光明日報》2023年10月13日,有校改)
【導讀】
本文表達了“我”的哪些情感?作者是如何表達對爸爸的懷念之情的?
(插圖/稻荷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