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美虎
北京大成(蘭州)律師事務所,甘肅 蘭州 730099
鑒于以涉案電力設施產權人為高壓觸電責任主體的法律依據,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觸電人身損害賠償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的廢止,且《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中也未對此作出明確,導致目前司法審判中對高壓觸電案件中侵權責任主體的認定和相應侵權責任的程度問題的處理較為混亂,既嚴重影響了《最高人民法院統(tǒng)一法律適用工作實施辦法》的落實,也與堅持嚴格公正司法,“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的根本遵循背道而馳。因此,通過對《民法典》施行后的司法實踐案例進行梳理,對上述實務問題進行總結歸納,就顯得尤為重要。
因高壓觸電屬于特殊侵權案件,依法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其構成要件包括:第一,高壓“經營者”存在侵權行為。高壓電因其自身的高度危險性,即便其經營者已經盡到了審慎義務,仍然難免會對周圍環(huán)境、人群的生命健康造成巨大的潛在危險;第二,被侵權人存在損害結果。即因高壓電給被侵權人造成了人身損害結果,如受害人死亡、致傷致殘等;第三,被侵權人能夠證明前述兩要件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一方面,鑒于現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在2019 年修正時已刪除了原先第四條中有關高度危險作業(yè)類特殊侵權案件應適用舉證責任倒置的規(guī)定,即在目前的高壓觸電案件中,被侵權人須就高壓電經營者的侵權行為與自身所遭受的損害后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進行舉證;另一方面,在因第三人原因造成高壓觸電事故的情況下,因該第三人的行為實質上阻斷了高壓經營者的行為與被侵權人損害后果之間的聯(lián)系,此時便無法滿足無過錯責任的構成要件。
1.無過錯責任
該部分責任來源于《民法典》的規(guī)定,也是實務中高壓經營者最常見的責任承擔形式。如遼寧省高院(2022)遼民申586 號民事裁定書:“……再審申請人作為涉案高壓輸電線路的經營者,在沒有證據能夠證明事故發(fā)生系因受害人故意或者不可抗力造成的情況下,再審申請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p>
2.過錯責任
經營者未履行法律法規(guī)、行業(yè)標準的規(guī)定,以及當事人在供用電合同中約定其應履行的法定義務,進而應對觸電事故的發(fā)生承擔過錯責任,具體如下:
第一,設施安全義務,即電力線路安裝架設是否符合國家標準、技術規(guī)程等要求,如新疆高院(2022)新民申467 號民事裁定書:“巴楚縣某公司未及時發(fā)現并排除涉案高壓線路距離地面未達到5 米等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重大安全隱患,應當承擔賠償責任?!?/p>
第二,安全警示義務,一般指安全警示標識的設置義務。根據《電力設施保護條例實施細則》第九條的規(guī)定,地方政府電力管理部門應在高壓電力設施周圍設立安全警示標識,如“禁止攀登、高壓危險”等[1]。但在實務中,部分法院均會據此要求高壓經營者承擔前述警示標識設置義務,否則,該經營者也應承擔過錯責任,如山西省高院(2021)晉民申163 號民事裁定書:“晉中市榆次區(qū)某鎮(zhèn)某村村民委員會作為涉案水井所有人,未就涉案水井上方架設高壓線提供警示提醒義務,存在一定過錯……晉中市榆次區(qū)某鎮(zhèn)某村村民委員會承擔相應責任并無不當”。同時,部分省份在現有法律法規(guī)的基礎上,對前述安全警示義務作出了進一步明確,如《甘肅省電網建設與保護條例》第二十九條第四項就明確要求設置安全警示標志的義務人為電力企業(yè),且第四十六條更是明確要求在人口密集地段、人員、車輛及機械頻繁活動或通行地段的架空輸配電線路桿塔、變壓器平臺或者圍欄、電力電纜溝蓋板等安全隱患多發(fā)地點,均應設置相關安全警示標識。
第三,維護管理義務,即高壓經營者對電力設施、設備的實際運行狀況和用電安全性進行檢查。如吉林省高院(2021)吉民申3230 號民事裁定書:“……(吉林某油公司)其既未采取警示危險區(qū)域等措施,亦未提醒魚塘承包方相應風險以避免案涉區(qū)域投入經營使用,系未窮盡應盡舉措以履行其管護義務,原審判決認定其應當承擔相應過錯責任并無不當?!毙枰⒁獾氖牵m然根據《供電營業(yè)規(guī)則》第四十七條的規(guī)定,電力設施的維護管理義務主體依法應按照其產權歸屬確定[2],但在實踐中,部分法院考慮高壓電經營的專業(yè)性和特殊性,對不屬于供電公司產權的線路也同樣會認定供電公司負有維護管理義務。如河南省高院(2021)豫民再282 號民事裁定書:“在案涉線路道路改造后離地距離不符合國家標準時,某河供電公司應當及時告知某月棉業(yè)公司對于線路進行改造,而不是放任危險狀態(tài)持續(xù)存在,應承擔相應責任。”
實踐中,受害人如明知存在高壓觸電危險,仍自甘風險,實施《電力設施保護條例》第十二條等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的禁止行為,包括但不限于:第一,攀爬、翻越高壓電力設施;第二,在高壓電力設施周圍垂釣、放風箏、從事采摘等勞動;第三,在高壓電力設施周圍新建、改建、擴建房屋、大棚等建筑物、構筑物或種植樹木、竹子等高桿植物的;第四,在高壓電力設施周圍堆放谷物、砂子、草料、建筑材料、垃圾、貨物、礦物及殘渣等其他可能危及電力設施安全的物品;第五,向高壓電力線路設施拋擲、扔擲、投擲拉線等物體;第六,私自在高壓電力線路上安設電力電器設備或在架空輸配電線路桿塔上私接電力線、通信線、廣播線等其他線路等;第七,擅自將架空輸配電線路桿塔、拉線作為起重、牽引用錨點或是扁豆、絲瓜等攀援植物的支架,以及利用架空輸配電線路桿塔拴牛、羊等牲畜或懸掛、張貼物體的;第八,在桿塔、拉線、地埋線等范圍內取土、打樁、鉆挖、勘探,或在桿塔內、桿塔與拉線之間從事修筑道路、搬運、裝卸等施工作業(yè);第九,操作起重機械等大型作業(yè)設備進入架空電力線路保護區(qū)進行施工或在未采取任何安全措施的情形下,駕駛車輛、機械在架空電力線路下行駛、駐留的,以及其他任何會導致人員、設施設備等小于距高壓線路安全距離穿過的方式;第十,拆除、破壞桿塔基礎以及桿塔或拉線上的器材或拆除、破壞以及偷盜使用中輸配電桿塔、導線等電力設施以及變壓器等電力設備。
對于受害人實施的上述行為,司法審判中認定其存在重大過錯,應依法承擔相應的責任,如淮安市中院(2022)蘇08 民終1407 號民事判決書:“薛某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對高壓變電設施的危險應當有所認知,其作為現場施工作業(yè)的直接人員,未盡謹慎注意義務,疏忽大意,明知案涉彩鋼瓦房屋搭建于高壓變電設施周圍,施工環(huán)境具有較大安全隱患,仍不顧安全風險盲目作業(yè)……酌情認定薛某就本案損害后果承擔40%的賠償責任”;以及信陽市中院(2021)豫15 民終4365 號:“實驗中學既在架空電力線路保護區(qū)內種植樹木,在施工前又不報批,違反了相關法律法規(guī)……實驗中學依法應承擔70%的賠償責任?!?/p>
第三人指除上述高壓經營者及受害人外,存在定作、承攬、雇傭、幫工、監(jiān)護等特定關系的主體或其他同樣負有保護他人生命安全、防范觸電傷害發(fā)生義務的人。如因第三人的不規(guī)范行為引發(fā)觸電事故的,其也應承擔相應的過錯責任。如陜西省高院(2021)陜民申4366 號民事裁定書:“李某穩(wěn)叫李某娃挖李某穩(wěn)自己地里的石榴樹送至韓城工地,李某娃又雇用了鄭某祥,鄭某祥在吊裝樹木過程中意外接觸高壓線身亡……本案造成他人損害責任應由李某穩(wěn)承擔”;以及甘肅省金昌市中院(2021)甘03 民終123 號民事判決書:“第三人田某作為運輸合同的承運人,未認真觀察周圍環(huán)境,對潛在安全風險未盡注意義務,在插蓬桿時與高壓線接觸,酌定其承擔20%的賠償責任?!?/p>
雖然受害人故意、不可抗力均是《民法典》第一千二百四十條規(guī)定的高壓經營者法定減責、免責事由,且第一千二百四十三條進一步規(guī)定,如受害人對高壓觸電事故的發(fā)生存在重大過失,且高壓經營者已經按規(guī)定履行了安全警示義務的,也可以依法減責、免責,但其對具體的責任比例劃分并未作出明確,實務中對此也是認定不一,導致實踐中簡單適用無過錯責任歸責原則,判決高壓經營者承擔較重的責任比例,不利于充分發(fā)揮司法裁判定紛止爭的作用。為此,參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鐵路運輸人身損害賠償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六條以及《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3],可以初步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受害人自身存在重大過錯行為,但高壓線路經營者架設的高壓線路安全距離不符合標準要求,且高壓線路經營者也未履行前文所述安全告知、維護等義務,此時,高壓線路經營者一般應就損害后果承擔50%左右的賠償責任,但因受害人自身或第三人原因導致前述高壓線路安全距離不符合標準要求的,高壓線路經營者承擔的責任比例一般在30%以內,如安徽省安慶市中院(2021)皖08 民終423 號民事判決書:“某江供電公司架設涉案高壓線路距地面高度約為3.5 米,不符合國家標準及行業(yè)規(guī)定,故某江供電公司對本案事故發(fā)生存在過錯,應承擔50%的侵權責任”;云南省昭通市中院(2022)云06 民終1369 號民事判決書:“陳某系孫某琴雇請的駕駛員,其應當按照駕駛員安全駕車的基本要求操作車輛。但本次事故中,陳某在沒有查看車輛周圍環(huán)境的情況下,將車輛車廂升起導致車輛接觸高壓電線導電,明顯違反駕駛車輛的操作規(guī)范。并且在別人提醒有可能帶電的情況下,其仍然冒險觸摸車輛。因此,陳某對本案事故的發(fā)生具有重大過錯,應當自行就相應損害后果承擔40%的責任……艾某擅自在高壓線路附近開設并經營修理廠,存在觸電安全隱患,某雄供電局就該情形怠于履行監(jiān)管職責,也未采取相應安全防范措施,應當就本案的損害后果承擔30%的責任”;以及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中院(2021)甘29 民終1197 號民事判決書:“……因被告東鄉(xiāng)縣某公司未放置警示牌及巡查告知,導致原告觸電受傷,也應承擔相應法律責任……被告東鄉(xiāng)某公司對本案損害后果承擔20% 的賠償責任……”
第二,高壓線路的安全距離符合標準要求,且高壓經營者在發(fā)現受害人實施重大過錯行為時履行了安全告知、維護義務的,其承擔的賠償責任比例一般不超過10%,如天津市第三中院(2021)津03 民終5190 號民事判決書:“……長蘆某場為案涉高壓線的實際經營管理者,在高壓線架設符合相關規(guī)定并已設置警示標志的情況下,已經盡到了安全保障義務,根據無過錯責任原則并結合本案事實承擔10%的賠償比例,符合事實和法律規(guī)定”;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中院(2023)甘29 民終604 號民事判決書:“附近電線桿上均設置有‘高壓危險’的警示標志牌……受害人黃某鵬在裝運鋼管時,明知車上空有高壓線經過,而且未對通過車頂上空的高壓線路做任何安全防護措施的情況下進行施工,麻痹大意、過于輕信自己能夠避免損害,最終導致了本案人身傷亡事故,故本案受害人黃某鵬應負事故主要責任……一審判決黃某鵬承擔事故85%的責任,國網甘肅省電力公司康樂縣某公司應承擔10%賠償責任,康樂縣景昇農業(yè)科技農民專業(yè)合作社承擔5%賠償責任,適用法律準確,劃分比例適當?!?/p>
在高壓觸電案件中,因此類案件當事人一方往往是作為國有企業(yè)的供電公司,在一般認識中處于強勢地位,另一方則是作為自然人的受害人,在一般認識中屬于弱勢群體,故在實際侵權責任認定以及責任分配時,人民法院容易基于慣例判決供電公司承擔較重的賠償責任,而判決受害人不承擔或僅承擔較輕的責任,相當于變相減輕了受害人的安全注意義務,并無限加重了被告供電公司的注意義務,不僅不能充分化解矛盾糾紛,反而容易導致案件久拖不決。為此,基于案件實際以及各方當事人的過錯程度,合理認定案件責任并劃分相應比例,對保障供電公司以及受害人的合法權益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