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森堡
“教授,快跑??!都什么時候了,您還坐著看書,心也太大了吧?!”
荒白教授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低頭讀著書,漫不經(jīng)心地問:“跑?為什么要跑?”
“這不明擺著嗎?那艘巨大的外星母艦一夜之間出現(xiàn)在咱們腦瓜子頂上,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動武!大家都疏散進入掩體了,您也快跟我一起跑吧!”
教授低頭翻了一頁書,繼續(xù)淡定地讀著。“他們不可能動武?!?/p>
“您憑什么這么肯定?”
“就憑他們能來這兒。”
“您該不會是被嚇蒙了吧?您這話根本就沒有邏輯可言!”
教授緩緩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秦子,扶了一下眼鏡,說:“年輕人,你知道嗎?有學者認為,人類歷史上其實只發(fā)生過一件事,那就是工業(yè)革命?!?/p>
秦子聽得愣住了,滿臉疑惑地站在原地。
“從新石器時代開始,一直到工業(yè)革命之前,人類的人均GDP(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一直都沒有發(fā)生本質(zhì)上的增長,為什么呢?因為在蒸汽機推廣以前,主要的勞動力無非就是人和牲畜,但這效率太低了?!苯淌诘皖^翻了一頁書,繼續(xù)輕輕地說,“效率低就低在食物能量的轉(zhuǎn)化上,食物里的化學能經(jīng)過進食、消化變成肌肉的機械能,轉(zhuǎn)化率太低,人和牲畜雖然產(chǎn)出,但也在消耗,再加上其他條件的限制,傳統(tǒng)社會能積累的價值總是有限的?!?/p>
秦子急得甩胳膊。“您到底想說什么呀?!”
教授低頭又翻了一頁書,慢悠悠地說:“因為人類社會積累的價值有限,所以全人類往往進行殘酷的存量博弈,每個人都想多吃多占,這導致我們對同類做了很多殘酷的事,也孕育出很多殘酷的文化,直到工業(yè)革命?!?/p>
“工業(yè)革命怎么啦?”秦子看了看天上的外星母艦,急得跳腳。
教授笑道:“工業(yè)革命之后,我們開始大規(guī)模地利用化石能源,不再依賴過去那種漫長且低效的食物鏈傳遞轉(zhuǎn)換能量的方式,整個人類社會創(chuàng)造的價值總量變多了。”
秦子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大叫道:“所以呢?!”
教授不緊不慢地說:“所以人類殘酷的存量博弈減弱了,我們轉(zhuǎn)而開始追求全物種的集體增量。當然,這是一個漫長的共存和轉(zhuǎn)化過程,是有倒退和波折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人類社會中的暴力現(xiàn)象無疑在大大減少,即使是爆發(fā)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20世紀,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上來看,暴力事件也比古代減少很多。斯蒂芬·平克教授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中對此有詳細論述,你可以看看?!?/p>
秦子說話都帶哭腔了:“您說的這些和外星母艦有什么關系???”
教授繼續(xù)翻著書,說:“年輕人,你知道對一個追求增量的文明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嗎?是對暴力的克制。”
秦子幾乎急得背過氣去,嚷道:“這都哪兒跟哪兒???!”
教授放下書,面色冷峻。“對一個文明來說,提高效率的一個必然選擇是精細化的社會分工,但這需要以克制暴力為基礎。當社會完成工業(yè)革命,不再依賴人畜提供勞動力以后,專業(yè)知識和技能就成為提升社會生產(chǎn)力的重要因素,這在精密細化的社會分工中尤其凸顯。試想,如果一個物種不能有效地克制自己的暴力傾向,那么其社會內(nèi)部將醞釀出巨大的斥力,成員們會彼此攻擊和排斥,還沒發(fā)展出足夠的技術水平就自行崩裂了,這種事在人類歷史中屢見不鮮。”
說到這兒,教授的表情變得更加凜然。“從本質(zhì)上說,放縱暴力就是對生產(chǎn)力發(fā)展踩剎車,讓精密的社會分工無從談起。一個四分五裂的文明不僅不能有效整合資源,還可能墜回殘酷的存量博弈中,個體之間彼此壓榨和拖累,如此循環(huán)往復,永遠成不了大事?!?/p>
秦子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教授繼續(xù)皺著眉翻書,說道:“人類之所以至今還困在這小小的地球上,很多人認為問題出在這兒?!彼檬种噶酥柑栄?,“但依我看,還有一部分問題就出在這兒?!苯淌谟钟弥讣恻c了點胸口,“我們的心冷酷粗糲,彼此消耗傷害,沒有聚合成一個協(xié)同的整體,因此無法孕育出跨星際所需的先進技術?!?/p>
秦子抬頭看了看母艦,又低頭看了看教授。
教授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示意秦子坐下?!斑@艘外星母艦來自我們?nèi)祟愓J知以外的邈遠星球,他們的技術一定遠遠先進于我們,而如此先進的技術一定是全物種共同追求增量的結果,所以他們必然匹配有和平克制的價值觀,這是社會性生物發(fā)展的必然。在這種價值觀的指導下,他們絕對不會對我們這個低等文明動武?!苯淌谘凵窈V定地說,“殘酷的價值觀孕育不出先進的技術,熱愛和平說到底其實是一種解放生產(chǎn)力的價值觀,對于這一點,我非??隙??!?/p>
秦子雙腿顫抖,將信將疑地坐到教授身邊?!敖淌冢强茖W家,我敬佩您,可科學家未必永遠是對的?!?/p>
教授把手按在秦子肩上,說:“這不是科學,而是更底層的哲學,價值觀之于技術就好像操作系統(tǒng)之于軟件。假如你是個鳥類學家,開著吉普車去雨林觀鳥,結果你突然遇到一個食人部落的成員,那人跪在你的車前苦苦哀求你別吃他,你會怎么想?”
秦子驚訝地說:“我怎么會吃他呢?!”
教授說:“那食人部落的人看你開著吉普車,隨身攜帶著各種他無法理解的東西,所以他會覺得你一定比他強大,可能會殺了他并吃掉,你對此怎么想?”
秦子攤手,說:“他完全是杞人憂天啊!我是文明人,不吃人!”
教授笑了,繼續(xù)低頭翻書?!澳悻F(xiàn)在就是那個食人部落的成員,天上飄著的那個是吉普車?!?/p>
秦子稍微放松了一點兒,問道:“那他們?yōu)槭裁赐蝗怀霈F(xiàn)嚇唬我們呢?”
教授說:“很可能是個意外,我相信過一會兒他們就會離開了。”
此時,母艦外圍亮起淡淡的藍光,恢宏而空靈,整個城市仿佛被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
秦子嘴唇顫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教授,如果您錯了呢?”
教授翻書哂笑:“那我寧愿死。”
“轟?。 币宦暲坐Q,那外星母艦發(fā)出突破音障的爆響,瞬間消失在蒼穹的盡頭。云層被吹成一個巨大的白圈,天空中留下一道壯觀的航跡。風中的秦子頭發(fā)紛亂,眼圈發(fā)紅。“教授,您剛才說的那個熱愛和平的價值觀還真對了!”說完,他的眼淚淌了下來。
教授合上書,緩緩抬起頭,看著母艦遠去的天際,喃喃地說:“希望人類有一天可以去拜訪他們,只要我們這個物種能夠記住增量從何而來?!?/p>
(平林月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教授與年輕人》一書,陳玉斐圖)